木芙蓉(1 / 1)

方梨落後許梔和一步,趕到後看見她站在書齋門前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將手中小心掬著木芙蓉花遞過去。

十月初還在盛開的花不多,眼下這朵木芙蓉算是矮個子裡拔高。

花朵嬌豔,一路上被方梨保護得極好,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許梔和偏頭,小聲道:“幫我簪上。”

方梨點頭,花不可久拿,握久了就會有折痕。

她一邊幫許梔和戴上,一邊道:“姑娘,你都沒幾件像樣的頭飾。”

許梔和的生母張小娘早逝。沒了張氏,連許縣令的憐惜也沒有。

後宅之事歸呂氏管,呂氏自然不會在意一個庶女的頭飾衣裳。恰逢前些日子她親生的二女兒出嫁,府上一切事宜都以許宜錦的用度為先,自然更沒人理會許梔和了。

除了理事的大娘子的呂氏,就數底下的姚小娘受寵,杜小娘再不濟身邊還有兩個庶子傍身,兩人毫不手軟,變著法子克扣許梔和的月例銀子。

許梔和來書齋買書的錢都隻能靠自己的省吃儉用省下來。

方梨看不下去,好幾次想為許梔和打抱不平,都被她攔了下來。許縣令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尚且有一家子妻妾,那點子磋磨人的法子比起高門大戶隻多不少,她現在沒必要惹人眼。

她伸手摸了摸頭頂上新鮮簪上的花,原先空蕩蕩的發髻忽然變得生動起來——木芙蓉低調不張揚,兩朵點綴在發間,襯得她人比花嬌。

許梔和熟稔地走到百川書齋的後排。

後排擺放了三張桌椅,點著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梨花香,絲絲縷縷的霧氣從香爐升起,頗有幾分嫋嫋婀娜的味道。

她坐在靠門的一側,隨手拿了一本書。

書冊上,是現代人耳熟能詳的兩首名篇,一篇《醉翁亭記》,一篇《嶽陽樓記》。

這兩篇於慶曆年間前後腳問世,印書的老板將其印在同一本上,也很正常。

許梔和撫摸著書冊,聽到一旁的方梨輕聲低咳。

許梔和立刻坐正了身子,假裝低頭認真看書。

書齋中響起一陣安靜的腳步聲,而後是少年清澈乾淨的嗓音,“不知店中可有範參知的《嶽陽樓記》?”

態度謙和有禮,讓人很難不升起好感。

許梔和將書舉得更高了一些,擋住半邊麵容,沿著書縫望著少年挺拔的身姿。

“賣完了。那位姑娘手中是最後一冊,你若是想要,去問問她。”書齋的夥計一邊說著,一邊朝許梔和的方向指了指。

許梔和恰到好處的抬眸,和看過來的少年視線對上。

麵前的少年眼神明亮清潤,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墨色長發被淺色發帶束起,露出端正清雋的五官,身上灰藍色儒衫已經洗得褪色,但勝在乾淨,帶著一股秋天獨有的乾草味。

許梔和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這間書齋,當時他正在抄書換錢,行動利落而乾脆,少年姿態信手拈來。

在現代本是高一高二的年紀,許梔和愣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沉穩。

少年似乎很不習慣被人如此直白的打量,耳畔迅速染上一抹緋紅,輕聲道:“姑娘?在下是峨橋縣陳家村陳允渡。姑娘手中的書冊對在下很重要,不知是非可以借在下閱讀謄抄,三日後再給你?”

說話的時候,他眼神不敢直視眼前的姑娘。

窗外的日光漸漸升起,像絹紗一樣在她身上披了薄薄一層,肩頭裙擺鍍上金色柔邊,看著溫柔又可愛。

“這本書對我同樣重要,不過郎君既然需要,便先給陳郎君。”許梔和拿捏著自己的嗓音,溫溫柔柔地開口道,“三日若是不夠,遲些也無妨。”

陳允渡看著許梔和白皙細膩的手指握住書卷朝他伸來,有些愣在原地。

許梔和目光溫柔坦然,大大方方將手中的書冊放入陳允渡的手中,輕笑:“發什麼呆,拿著啊。”

而後轉身,緞子裙上的花紋在光下猶如一隻翩躚飛舞的蝴蝶。

陳允渡懷中驀然多了一本書。

許梔和像是沒有注意到陳允渡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對身邊的方梨道:“今日起的真早,既然無書,我再回去睡個回籠覺。”

方梨心底暗自著急,姑娘回回來書院都是為了看一眼這個農家子,眼下正有機會可以交談,怎麼反而這個時候要回去?

她心底這般想著,嘴上的話語不自覺就急切了幾分,“姑娘!”

許梔和看出她眉宇間焦急,微微一笑,安撫地拍了拍方梨的手掌心。

她身為縣令的庶女,沒有呂氏的照拂,更有兩個小娘在一旁虎視眈眈。嫡姐的婚事十四歲就已經定下,是明州通判的嫡次子。她不比嫡姐有大娘子呂氏的謀劃,隻能靠她自己。

這兩年她和大娘子的四姑娘許玉顏先後及笄,搬到峨橋縣之前就有不少人明裡暗裡打聽許家女兒可有定親,呂氏接了人家的帖子,言辭之中,多是誇讚自己的親生女兒,對許梔和絕口不提。

方梨憤憤不平,許梔和倒是心中沒掀起什麼波瀾。

沒有期待,自然不會有失望。

況且自己的終生大事,她還是自己選擇的好。真讓她去和一個素未謀麵的郎君成婚生活,她反而心中不安定。

許梔和心中這般盤算,隻告訴了方梨。

方梨是張小娘的兄長、她的親小舅張弗庸安置在她身邊的,服飾她日常生活,梳洗打扮,許梔和最是放心。

在哪裡伺候不是伺候,況且姑娘對她好,方梨是心甘情願留在許梔和的身邊的。原先她也不同意許梔和自己尋找夫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靠著自己張羅婚事算怎麼回事?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估計免不得一番閒言碎語。

況且姑娘相中的那個書生,雖然看著尚可,但到底是農家子。

現在一無功名傍身,二無家中扶持,日後如果能出人頭地倒是還好,如果不能出人頭地,姑娘免不得要受諸多委屈。

方梨憂心仲仲,隻不過許梔和哄著她:“放心,放心。我看人有數。”

許梔和拉著方梨,走到夥計旁邊,“夥計,那本書我買下了。”

夥計隻管賣書,不管誰出錢。聞言,立刻伸手比了個數字,“一百五十文。”

許梔和一個月的例錢才一兩銀子,可往往每個月拿到手隻有五百文錢上下。呂氏一盤剝,剩下的在經過杜小娘和姚小娘,本就不多的銀錢更是雪上加霜。

要不是逢年過節有張家那邊的補助,許梔和的日子比現在還不好過。

許梔和心中一陣肉痛,但是臉上沒顯,微微頷首,轉頭看向方梨。

方梨深吸一口氣,今日出門的時候,她已經在心中做好了要花銀錢的準備,隻是沒想到需要這麼多。她見許梔和看著自己,從袖中取出銀錢,放入夥計的掌心,“這是一百五十文,你數數?”

夥計將錢收下,笑著道:“三姑娘常來,我還能不相信三姑娘的為人嗎?”

陳允渡愣了一刻,連忙追上前輕喚道:“姑娘留步。”

許梔和回頭,恰好一陣風過,揚起她鬢邊散落的發絲。

朦朧中,她的眼神溫柔又安靜。

陳允渡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砰砰不停。

許梔和望著他,輕笑著開口:“郎君是說書的事情?這本書我看中了,自然要買下,郎君抄完,再還給我就是。”

她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說出口的時候眨了眨眼睛,靈動又嬌豔。

陳允渡:“姑娘喜歡這本書,陳某自然不會奪人所愛。隻是想請問姑娘,屆時該怎麼還書?”

許梔和歪著腦袋想了想,“那便十日後,十日時間,還在百川書院,你將書還我可好?”

陳允渡在心中默念了兩遍十日後百川書院,朝她點了點頭,“多謝姑娘。”

方梨看見少年綻開笑容,心中的那口氣舒緩不少——姑娘雖然這事做得有些荒唐,但是書生麵貌實在清正,氣質也乾淨。

在這峨橋縣,算得上數一數二。

許梔和溫柔垂眸,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約好了下一次見麵,許梔和心中頗為愉悅,伸手取下簪在發間的木芙蓉花,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

兩人沒有走來時的小道回去,而是趁著天光尚早,好好逛一逛這市集。

市集上的東西五花八門,有茶葉乾花、香料布匹、珠花玉墜,小攤前擺放的玉石簪子模樣新穎,雕成孔雀翎的樣子,隻是用料普通了些許,要價一根五兩銀子。

方梨有些心動,許梔和生得秀美靈俏,皮膚更是如上好的羊脂玉,如果配上這根發簪,肯定錦上添花,美輪美奐。

可是五兩銀子,她是怎麼都拿不出來的。

許梔和站在她旁邊,見方梨盯著玉石簪子出神,笑著問:“你喜歡?等日後我送給你。一根不夠,要買上幾根換著戴才好看。”

方梨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嗔道:“姑娘,你說什麼呢!”

她剛一抬頭,卻見到河邊樹下有兩人的身影瞧著極為熟悉,立刻對許梔和道:“姑娘,你看。”

許梔和順著方梨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許四姑娘許玉顏站在樹下,頭頂戴著她今日上午還在大娘子房中擺弄的粉色珍珠珠花,一身粉黃的襖子在萬物蕭條的冬日裡很是紮眼。

她對麵站著一個身量高挑,有些瘦削的男子,男子背對他而站,叫人看不清他的麵容。

方梨驚得瞪圓了眼睛,拽著許梔和的衣袖,“姑娘,四姑娘她這是……”

許梔和捂住了方梨的嘴,“今日遇到許玉顏,就當沒遇到。”

許玉顏驕縱,在家中有呂氏給她撐腰,就算她回稟了呂氏,呂氏也不一定會拿她怎麼樣。

說不定還會在呂氏心中埋一根刺,以後隨便找戶人家就把她打發了。

方梨見許梔和神色認真,點了點頭,“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