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村西麵有座山,因其有九座山峰組成,當地人都叫它九峰山。九峰山下有條河,這條河自玄冰穀一路向東,穿過九峰山主峰玉女峰,順流而下。山下有許多岩石的緣故,河水並不湍急,反而從不同石縫中緩緩流出,彙成一道小溪。
這就是小溪村名字的由來。又因溪水甘甜澄澈,故起名為甘河。這條河是實至名歸的大地之河,哺育了方圓百裡的生靈萬物,洗滌他們周身的浮沉與煩擾。
荊如玉在甘河上遊的一塊大岩石找到了林修竹,他的臉已經被溪水衝刷乾淨,恢複了原本的麵貌。
荊如玉伸手試探了下林修竹的鼻息,又摸了摸他脖頸間的脈搏,雖然有些虛弱,但總歸還活著。她順勢用力按了林修竹胸腔幾下,迷迷糊糊間他吐出來幾口水,繼而又昏睡了過去。
荊如玉莫名覺得胸口一鬆,緩緩籲了一口氣。她輕輕拍了拍林修竹的臉頰,小聲叫道:“林修竹,林修竹……”躺在冰冷岩石上的人毫無反應。她幽幽歎了口氣,一把抓起林修竹,背在身後,朝山下走去。
荊如玉剛上來找林修竹的時候,看到了秋生。他坐在大石頭上發呆,荊如玉拍了他肩膀兩三下他才回過神來,“看來這孩子是嚇傻了,魂都丟了。”荊如玉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叮囑他在原地等著,一會兒下去接他。
他們三人快到村口的時候,恰好碰見了出來放牛的水娃,這孩子年紀不大,卻機靈的很,連忙幫著荊如玉把林修竹放在牛背上。笑嘻嘻地說道:“如玉姐,下次進山的時候叫上我唄!我爹又給我做了個新弓,我去試試。”說完還上手比劃了兩下,接著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道:“如玉姐,這哥哥是誰啊?”水娃眼睛眨了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哦,是不是你在河邊救起的?如果按照畫本上的故事發展,他的身份不是王爺,就是哪家的貴公子!”
“咦,這是……他兒子?”水娃指了指荊如玉牽著的秋生,驚喜道:“這倒是從未聽過的新故事!”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荊如玉心道:“鎮上的馬快嘴真能扯,什麼故事都敢編,哪日得空非得把他嘴撕爛。”
正在聽風樓講著“男狐狸精大戰僵屍、俊俏王爺夜會羅刹女“的馬快嘴突敢背後一陣冷風,吹得他頭皮發麻,他甩了甩頭,繼續開始瞎說白道。
荊如玉木著臉胡謅道:“他呢,我遠方表弟,我剛給他接過來,方才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掉水裡了。”
水娃似是而非的點點頭。這孩子是村裡出名的大喇叭,實力跟隔壁朱大嬸不相上下,估計沒多久全村就得知道,“她,荊如玉,撿了個小白臉回家!”
荊如玉一推開院門,便見啞夫和啾啾互相瞪著對方。
這一猴一人,不知在慪什麼氣,看見她一進門,啾啾隔著老遠就裂開猴嘴大叫兩聲,手舞足蹈的朝荊如玉撲來,險些將趴在她後背的林修竹撞掉。
荊如玉伸手摸了摸啾啾的頭,跟啞夫默默對視了一眼。
荊如玉遲遲沒回消息,啞夫便知道那件事十有八九沒成,這兩天得空他就過來小坐一會兒。現在看到荊如玉全須全尾的站在他麵前,懸著的心也總算是放下了。雖說是一場生意,但鬨出人命總歸不好收場,況且她荊如玉還欠他的。
他可從不做賠本買賣。
啞夫看了眼荊如玉背著的陌生男主,輕輕地皺了一下眉,又低頭看見荊如玉手裡牽著的孩子,眼裡閃現一絲的驚訝。但終究沒多問,隻是把一袋沉甸甸的東西放在石磨上,轉山便離開了。
荊如玉一個“等”字還未等說出口,四處一看,哪裡還有啞夫的影子。
以前宮裡有個老太監,傳聞他看麵相特彆準。林修竹湊熱鬨,也跑去找這個老太監算上一卦,這老太監半睡半醒間,勉強支起半隻眼睛瞧了他一眼,說了四個字:“似在夢中”,便繼續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小曲。
林修竹多半時間不是在臨摹畫,就是在研究各種吃食,連做夢也逃不過這兩樣,老太監此話倒“言之有物”。
可今天這夢,與以往不同。
恍惚間,他仿佛置身於一場殘酷的戰事之中。熊熊燃燒的烈火即將吞沒整個山頭,怒吼與哭泣之音不絕於耳。林修竹舉目四望,血海屍山,白骨露野。不知從哪飄來的一團濃煙嗆得他眼淚直流,乾咳了幾聲,踉踉蹌蹌地跌坐在旁邊的草叢中。
天色漸暗,周遭逐漸靜謐。林修竹剛要起身,一抬頭,便見一群烏鴉盤桓於天際,黑壓壓的一片,越聚越多,漸漸遮住了冷月和殘星。
它們並不是來饕食這片荒野上的枯骨亡魂,相反,這陣陣攝人心魄的悲鳴,好似在吊唁亡故的摯友親朋,泣不可抑。
林修竹耳根一動,透過烏鴉群的哀歎悲咽,他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聲,啜泣聲聲,隱約如縷,他忙尋聲而去。
漫天大火中,他發現一個堆滿樹葉雜草的樹洞,四周早已被炎炎烈火燒得片甲不留,唯有這個樹洞完好無損。
大火嗆得林修竹嗓子冒煙,他邊咳嗽便掀開堆在樹洞前的樹葉雜草。
當扔掉擋在樹洞前的最後一支樹杈時,他看到裡麵躺著一個小孩。
這小孩腦袋鋥亮,一雙眼睛被煙熏的發紅,腮邊掛滿了淚水。她見有人來了,嘴上咿咿呀呀的叫著,伸出一隻小手要抓林修竹。林修竹見狀,一把抱起孩子,這孩子的眼睛又紅又腫,眼淚像斷了線的小珍珠似的,怎麼也收不住。
林修竹當下心裡一緊,心頭忽然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要趕緊帶這孩子去找郎中,否則這孩子的眼睛,恐怕……
掌風獵獵,雄勁有力!
還未等林修竹反應,暗夜中,有人一掌穿透他的肩胛骨。孩子脫手而飛……他墜入萬丈深淵……
冷峭寒風刺骨挖心,無間地獄難見天日!
青藍寒水將林修竹狠狠攥在手裡,任他呼喊,任他悲泣。
水亦有情,它胸懷坦蕩,擁抱萬物生靈,容納山河百川;水亦無情,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布衣黔首,它若要你,你又怎能不束手就擒?
池底的惡靈露出森森獠牙,它們振臂高呼,它們一擁而上……它們撕扯、分食這具冰冷的肉身……
它們大仇得報!
這是惡魔的狂歡!這是神明的的墜落!
他的肉與骨,終將埋葬於無量池底……他的血與水相擁相融……
他又怎能甘心?
雖隻剩下那縷凝結於印堂之上“魂”,他仍要掙脫冰冷的束縛,衝破清冽徹骨的無量池,再看一眼這人間。
“聿修……聿修,你將永無翻身之日!”
陌生男人醇厚低沉的聲音中透出冷酷與無情。
林修竹猛地驚醒過來,渾身像被雨水打透了一般,他大腦一片空白,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依稀間,他看見對麵站著一個淡紅色頭發的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嘴裡還不停地在說些什麼,但他聽不真切……恍恍惚惚間,他似乎覺得對麵之人有些眼熟……
荊如玉微微俯身,舉著蠟燭在林修竹眼前晃了晃,他眼睛直勾勾的像是被人下了蠱,完全杜絕了外界的的一切。荊如玉輕輕喚了兩聲“林修竹”,他依舊神魂分離中。
荊如玉眼珠一轉,憋著股蔫壞。
“啪”的一聲,荊如玉用力甩了一巴掌。
林修竹腦袋一時發懵,他捂著臉,慢慢地轉過頭來,待看清來人後,不怒反笑,脫口道:“荊如玉!”
這一聲叫得荊如玉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她眉心一跳,心念:“這人莫不是傻了吧?”
在屋外玩的秋生和啾啾聽到屋裡的動靜後,一溜煙跑了進來。一見是林修竹醒了,秋生高興地不知怎麼好,一會兒給他家少爺沏茶,一會兒又去燒水的。啾啾則乖巧地坐在荊如玉肩頭,歪著腦袋細細地審視著林修竹。
“啾啾,這是林修竹。林修竹,這是啾啾。”
荊如玉看似一本正經地介紹道。
啾啾“吱吱”叫了兩聲,又跑出去找秋生了。
荊如玉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道:“這孩子有點羞澀,等下,我去把飯端上來。”
“麻煩荊姑娘了。”林修竹聲音有點沙啞,他輕咳了兩聲,用被子裹住自己,四下打量這間小屋子。
這是一間不高不矮的屋舍,窗花被雨水衝刷的有些微微泛白。一張斑駁老舊的桌子上放著兩個簸箕,裡麵是主人晾的乾菜。桌旁的搖椅上搭著件紅色鬥篷,還殘留著主人身上的餘溫,房梁屋舍都上了歲數,木床上的被褥卻是嶄新的,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木香。
“過來吃飯吧。”荊如玉端著碗熱騰騰的麵,走了進來。
林修竹裹著被子,隻露出一顆腦袋,瞪著雙大眼。荊如玉覺得他好像前院李大娘家養的大黃,第一次見荊如玉也是這麼瞪著雙眼睛,還齜著牙,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但不一會兒,大黃就乖乖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搖頭晃腦地圍著她轉。
荊如玉看他裹的這麼嚴實,沒忍住問了一句:“冷?”
林修竹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其實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從他有記憶起他就特彆怕冷,一入秋,小火爐就得早早點著,要不他就覺得渾身都透著風。
“可能是那日落水的原因,明天我去鎮上抓點藥。”
荊如玉欲言又止,本來是想問問關於無字觀發生的一切,可看林修竹現在的樣子,她也未必能問出個實話。
“被子是我新做的,一次都還沒用。你的衣服是後院李大爺幫忙換下的,穿的是他家兒子的衣服,你倆身高什麼的差不多。“荊如玉說得坦坦蕩蕩,一口氣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生怕林修竹臉皮薄,不好意思。
林修竹倒不是什麼扭捏的人,他拱拱手對荊如玉道:“多謝,讓荊姑娘費心了。”
不過,荊如玉會做被子這件事著實讓他驚訝。“繡花針”和“雙刀”這兩個相差十萬八千裡,卻神奇的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
林修竹挑了一筷頭子麵,嘗了一口,不經意間皺了下眉,心道:“淡了。”
荊如玉好像會讀心術一般,脫口道:“味道怎麼樣,這是隔壁朱大嬸教的新做法,她說病人都需要吃得清淡點,這樣好的快。”
“我沒病……”林修竹問道:“這朱大嬸又是誰?”
荊如玉輕“哼”一聲,“彆著急,明早你就知道了。”
荊如玉說得沒錯,確實是“明早”。
林修竹剛從屋裡走出來,朱大嬸隔著籬笆和他簡單聊了幾句。最後朱大嬸乾脆端著一盤她自己包的野菜包子過來串門兒,不停地勸林修竹和秋生再多吃一個,給秋生撐的直打嗝。沒過多久,前院的李大娘也來了,手裡拎著一兜棗子,直接塞進了林修竹懷裡,說是特意起早到市集給他們爺倆買的,可甜了。棗子還沒來得及放下,李七嫂子又拿著二斤豬頭肉進了門……
林修竹一臉茫然,手足無措地接過這個,接過那個。
沒過多久,林修竹從鄰居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關於自己“不幸遭遇”的大概:他是荊如玉的遠方表弟。自己的妻子跟彆人跑了,把孩子丟給了他,結果他想不開,一直鬨著要自殺。家裡沒辦法了,隻好來信托表姐代為照顧,讓他換個地方散散心。沒想到,經過甘河的時候,他一看,“嘿,有水”便直接帶著孩子跳了河。最後,多虧她神勇無敵的表姐荊如玉,將他們父子二人撈了上來。
林修竹:……這村裡的人不去寫畫本可惜了
“小郎君,沒啥大不了的,你看大娘我一輩子也沒嫁人,不是活的好好的,這些個“娘子們”還羨慕我呢!”
“哈哈哈哈哈哈……”
“可不是,你孫大娘說得對,沒啥大不了的,啥事都彆往心裡裝,活著就那麼回事,咋過都是一天,氣順了就成。”
左鄰右舍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聊著,還不忘往他和秋生嘴裡、懷裡塞吃的,生怕他這個當爹的再想不開。
林修竹倒很快適應了這個新身份,時不時還附和幾句。反正漂泊在外,身不由己,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他有點羨慕荊如玉,生活在小溪村,想不開心都難。
荊如玉?一早起就沒見她影子,留了張紙條寫著“出去一下”,這都出去幾下了?
“話說,有誰見到我表姐沒?”
朱大嬸坐在旁邊納鞋底,聽聞,用針彆兒搔了搔頭說道:“小玉啊,一早,我見她了,她說去集市。”
“咦,我在集市看見如玉姐了,她在雞籠子那轉悠半天,像是要買雞。”水娃騎在籬笆杖子上,晃著兩隻腳。
“胡說,她養了這麼多雞,買那乾啥!”
“聽我說完呀,本來我要過去跟她打招呼,想著一起回來。”水娃吐了個棗核,忖道:“後來我看見她跟一個男的說了半天的話,最後如玉姐就跟那個男的走了。”
“是不是她表哥?”不知誰說了一句。
“那備不住。”
“她還有個表哥?”林修竹心中疑惑,“可那個人究竟是‘表哥’還是 ‘伏妖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