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好自己的算盤,花劍知在路上摘了些喂馬的草,一路抱著,回到客棧的後院。天已經徹底沉了下去,在一片灰暗中,唯有撕裂空氣的風在尖聲呼號。受本能的驅使,花劍知猛地側過身去,躲過飛向自己的鞭子。
“不好意思,花小姐。”害人不成,段燭收回鞭子,語氣中隻有遺憾,不帶絲毫歉意,“我在專心練習,沒注意到你出現。”
花劍知差不多已經習慣和段燭唇槍舌劍、相互算計的生活了,她也懶得罵他,語氣淡然道:“段公子也不怕把我抽死了。”
段燭微微一笑:“花小姐要是連我這一鞭都躲不過,怎麼算得上合格的捉妖師?”
“我看你挺閒的,幫我把馬喂了。”花劍知走到段燭麵前,不由分說把鮮草塞進段燭懷裡,又抽走他手裡的鞭子,耀武揚威般在他麵晃前了兩下,“這鞭子,先借我玩玩。”
自己最重要的武器被人輕輕鬆鬆拿走,段燭卻絲毫不生氣。他瞥了一眼花劍知,當真就乖乖聽話,轉頭去馬廄裡忙活了。
一會要用鞭子抽死她,一會又聽她指使安分乾活。這人每天陰晴不定的,真不知道明瑕和宋長歲怎麼受得了他的脾氣。花劍知一邊想,一邊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把玩段燭的武器。
段燭在馬廄裡忙前忙後,聲音也隨著他的動作忽高忽低:“花小姐,可曾看出什麼玄機?”
花劍知撐著臉頰,隨意答道:“沒有。”
鞭子的把手處有一個小巧的陣法,是用來引導靈力的——這在捉妖師使用的武器中相當常見。段燭的鞭子根本沒有什麼獨到之處,花劍知失望地歎口氣。
“那是當然。”給四匹馬分好食物,段燭從馬廄裡走出,來到花劍知身旁。他彎腰趴在石桌上,一隻胳膊撐著下巴,另一隻胳膊時不時撥弄一下花劍知手裡的鞭子,竟然表現出了乖順的模樣,“難不成花小姐以為這是什麼上古神器,還能和妖王決一死戰不成?”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武器是捉妖師生命的一部分,要想對付段燭,自然要了解他的鞭子。花劍知早就想研究一番,誰知今日卻一無所獲。她歪頭想了想,索性直接挑明自己的心思:“你姥姥既然是段易虹,就沒給你留下過什麼法寶?”
“懸崖山看重的是天分,而非血脈。段易虹是天才,和段燭沒有關係。”提起段易虹,段燭的臉色忽然變了,他一把將鞭子奪走,重新彆到腰上,“更何況,就算她真留下了什麼,我還能告訴你嗎?我又不蠢。”
防備心過重的男人最沒有意思。花劍知一撇嘴,向段燭做了個鬼臉。
“天色不早了,花小姐趕快回去休息罷。”段燭沒有花劍知那樣任性,他指望她斬殺鵬鳥,可不想看她半路就倒下,“路上看你都快累死了,現在怎麼又活蹦亂跳的?彆忘了我們明天就要啟程。”
“誰說我累了?”提起自己的腿傷,花劍知有點惱,但她還有計劃在身,絕不能亂了情緒,因而克製道,“至於啟程的時間,我看也不好說。”
段燭一聽就知道花劍知又要搞什麼陰謀,立馬皺起眉:“什麼意思?”
“自己猜咯。”花劍知俏皮地眨眨眼,一轉身,往客棧裡跑去,衝明瑕大聲喊道,“阿瑜!阿瑜!快來,我有急事要和你說。”
花劍知要說的自然是魚妖的問題。
她把和老曹的交談掐頭去尾,又進行了二次創作,才將消息告知給眾人。在她的版本中,老曹隻是一個普通的客棧掌櫃,和她閒談的時候,偶然透露出了他最近聽說的一件大事:炎南附近的瀑布裡住了一隻魚妖,最近為非作歹,害死了不少人。當地官員開出高價,求人解決這個麻煩,然而幾個月過去,捉妖師們不僅沒能殺死魚妖,還丟了自己的性命。如今炎南民心惶惶,整日因魚妖擔驚受怕,當官的束手無措,已然陷入了絕境。
不等花劍知說完,段燭便質疑起她:“我們一路過來,隻遇上過一些還未化形的小妖怪,怎麼一到客棧,立馬就出現了害人的妖怪?當地恰好解決不了,掌櫃恰好知道,又恰好告訴了你?花小姐,要說謊,麻煩你開口前先捋好自己的邏輯。”
“是老曹說的,有問題你問他,我隻是把我知道的先告訴你們。”最終做決定的是明瑕,段燭的意見在隊伍裡無關緊要,花劍知才不怕他的質問,無理取鬨似的一攤手,“現在需要商量的是,到底要不要處理這隻妖怪?”
這女人分明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謀事,說得卻好像為了大家一樣!段燭不由太高音量,和她拌嘴:“我們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在路上耽擱一日,那鵬鳥就有一日逃走的可能。說不定它現在已經飛走,去害人,去籌備大陰謀了!鵬鳥對人間的危害是其他妖怪不能比的,難道要舍本逐末,放任鵬鳥在外壯大勢力?”
聽了段燭的話,保持沉默的明瑕抬起雙眼。
“段公子,不要激動。”花劍知笑嘻嘻地安撫他,“所以我們現在還在商量,並沒有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嘛。阿瑜,宋公子,你們怎麼想?是直接走,還是……”
段燭仍要和她爭:“今日管一隻妖怪,明日再管一隻妖怪,照這麼下去,我們永遠到不了百川!”
“那就去追鵬鳥,”花劍知卷著碎發,漫不經心道,“至於炎南百姓的生活,和我們沒關係。”
“不。”
明瑕堅定地駁回了段燭的決定。
她雙手拍在桌子上,站起身,神色肅穆地掃過自己的同伴,義正詞嚴道:“我們懸崖山的原則,是為民除妖,而非為錢除妖。如今眼前就有妖怪作亂,又怎能坐視不理?”
可這完全是著了花劍知的道!
段燭大歎一口氣,頭痛地捂住額頭。
“師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觀點,可是,”段燭剛想說話,明瑕連忙打斷了他,“可是若我們違背本心,就不配做懸崖山的後人。無論魚妖的傳言是不是真的,我們都得親自去確認。我們必須確保自己途經的地方,不會有人再因妖怪而死——這是下山前師母對我們做的唯一要求,不是嗎?”
明瑕!
花劍知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她真的是太喜歡、太喜歡明瑕了!
不管她設下的陷阱多麼蹩腳,正義又天真的明瑕都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這能幫花劍知掃平無數麻煩!她恨不得當著三人的麵捧腹大笑,嘲笑明瑕的可憐與可悲!
“那太好了,我們明天就動身吧!”花劍知雙手合十,輕輕擊掌,“老曹說那個瀑布距離我們隻有一天的路程,咱們速戰速決,很快就能重新上路。”
宋長歲沒有主意,隻聽明瑕安排;花劍知又是陰謀的策劃人;段燭沒有幫手,孤立無援,隻能冷聲嗬斥一句:“真是胡鬨。”
“我有一個想法。”一直被眾人忽視的宋長歲突然開口,“我們去殺魚妖,但是放棄懸賞,怎麼樣?”
宋長歲的提議如當頭棒喝,花劍知的笑臉馬上消失了:“放棄?不進城嗎?”
“不錯。”宋長歲點點頭,“殺完妖怪,我們立刻走人,省得和官家那些繁文縟節打交道。這樣,既能除妖,又能節省時間,兩全其美。”
“可以!”這個主意堪稱完美,段燭瞬間來了精神,趕緊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同意這個決定。”
花劍知的笑容忽揚忽落,半晌過去,她才控製好自己的表情:“不進城,就拿不到獎賞。你們身上的盤纏還夠用嗎?”
他們這一路的吃住費用是自負盈虧,各付各的錢。雖說臨行前,花朝露給了四人一些路費,但為了趕路輕便,那路費也不算多——至少對花劍知來說不算多。
當然,花劍知不需要擔心錢的問題,就算她花光了,也自有地方上的官員屁顛顛來給她上貢。但另三位就得仔細考慮收支問題了,凡事都要節省著來。
“撐到下一個地方,肯定是夠的。”段燭笑道,“再說,就算我們沒錢了,花小姐不還可以替我們應付嗎?您人美心善,恐怕不會忍心讓我們在橋底下打地鋪吧?”
提到錢的時候開始對她美言了!
世界上竟然有段燭這等厚臉皮的人,花劍知真要被氣笑了:“我出發時就打算承包路上的費用,那時候各位拒絕了。現在,我就當大家又給了我一個機會吧。我們的行程就按宋公子的來,直接殺,不進城。”
沒想到花劍知答應得這麼爽快,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說,段燭驚訝地抬眉。
“那我今晚就布下陣法,追蹤魚妖的具體位置。”說罷,宋長歲站起身,“我先去做準備。”
明瑕也緊跟著離開:“我去和老曹說一下,把我們的房間多留一晚。”
兩人不願待在花劍知和段燭焦灼的氛圍裡,一溜煙消失了。
他們一走,段燭馬上打開天窗說亮話。攪亂了花劍知的計劃,他的笑容得意:“都說本性能改,花小姐才離家幾天,又想撿起獵妖的老本行了——可惜啊,被我們反將一軍,計劃破滅了。”
計劃的確被打亂了,但花劍知不著急。
她既然能說服他們去殺魚妖,就能想辦法說服他們進城。
反倒是段燭,被她看穿了一些事情。
“段公子如果想讓明瑕不相信我,直接說我是獵妖師不就行了?”
她邊說邊來到段燭身邊,在他耳側低聲道:“你們十幾年的師兄妹,照理來說,應是無話不談、親密無間的。可實際上,你卻向她隱瞞了重大的消息,不願和她說實話。”
“——其實你根本沒有把她當親人,而是在心裡偷偷算計她。對不對?”
她微笑著,用眼角的餘光打量他的反應。
如她預料中的,她的話音剛落,段燭的殺氣便在瞬間布滿全身,那雙怒火中燒的眼睛,仿佛要將她燒成灰燼。
段燭用力將花劍知推開,拉遠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皮笑肉不笑,好像底線終於被踏破了一般:“花小姐慎言!不要以為你是皇帝器重的人,就能……”
“就能怎樣?”花劍知挑釁道。
人終究是利益動物,不能讓情緒壓倒理智。段燭是懸崖山的人,和明瑕一樣,他銘記師母教誨,要為民除妖。可他沒有殺死鵬鳥的力量,隻能向花劍知尋求幫助。因此,不管花劍知多麼猖狂、多麼狠毒,他都不可能,也沒有實力對她下死手。
本質上講,他們之間並不存在明爭暗鬥,是花劍知不想和他計較,放任他冒犯自己而已。
“你們需要我,不是嗎?”她重新靠到段燭麵前,兩隻胳膊輕輕壓在他的肩上,溫熱的鼻息在兩人的臉龐間流轉,明媚的笑臉在段燭眼中綻開,“其實你很清楚,要是我想讓你們死,在江安的時候,你們早就死了。”
花劍知承認,“懸崖山”這個名號,一開始的確嚇到了她。
但幾天下來,她已經發現,這三個人並沒有什麼尋常之處,論實力,他們不如自己;論陰謀詭計,他們更鬥不過自己。
懸崖山已不複往昔,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平等的。你們願意和我上路,是因為想除掉鵬鳥,你們隻能依靠我。而我願意帶你們上路,一是為了路上解悶,二是為了找人兜底,三是因為……”花劍知的手指劃過段燭纖細的睫毛、細膩的臉和烏黑的鬢發,“你長得好看,雖然性格古怪,但也挺有意思,我喜歡你。”
終於,花劍知說出了從她第一次看見段燭時,就想說的話:“不如放棄捉妖師這一行,來給我當麵首吧?錢不缺你的,房子給你準備最好的,進了我花家的家門,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