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送走了江平昌,花劍知接著消磨剩下的半日,等到飯點,才讓人把她的弟弟花言知叫來,和他一起開小灶。花劍知出門捉妖之前總要準備一頓豐盛的大餐——這不是什麼出征儀式,隻是她想找借口吃點好的。

花家一共六個孩子,在花劍知上麵,有三個哥哥,不過如今都死了;還有一個姐姐,參軍去了邊疆;家裡隻剩下花劍知和這個弟弟。最近他們的母親花郡守又進京去了,家中掌事的權力自然落到了花劍知頭上。花言知剛到,她便坐在飯桌前劈裡啪啦對他一頓拷問:“今日可曾讀書?可有聽西席的話?”

“讀了。”花言知雖然才六歲,但已經非常懂事,他老老實實地站在花劍知麵前,回答她的每個問題,“最近老師在講屈原。”

“講了什麼?”

於是花言知複述了一遍屈原的平生,背了屈原的《天問》,又解釋了這首詩創作的背景、其中的內涵等等,花劍知聽得滿意,才同意讓他坐下吃飯。

“姐姐,”花言知坐下後沒有動筷子,而是睜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花劍知,“你今晚要去捉妖嗎?”

因世間妖怪橫行,捉妖師由此出現,他們遊走於江湖,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但最近的十幾年,捉妖師中出現了一群新人,他們雖然也殺妖怪,但並非為了正道,而是為了將妖怪賣錢——在權貴之間,忽然流傳起“妖怪是大補”的傳說,人們相信食用妖怪可以延年益壽、祛病駐顏,為了那一小塊肉,他們擲金如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這些專為權貴殺妖,以販賣妖怪為生的人,被稱作獵妖師。

花劍知正是獵妖師中的翹楚。

獵妖師是邪道,花劍知的真實身份自然不能傳出去。明麵上,她仍然是正經捉妖師,知道她獵妖的,隻有她自己、她母親、李泉和紅雀四個人。在弟弟花言知眼裡,她仍是江安郡最正直、最強大的人,他崇拜不已。

“消息可真靈通。”花劍知笑著伸出手,輕輕點他的額頭,“是咯,要去抓一隻小老鼠。你在家安心待著就好,不用害怕。”

花言知乖乖地點頭,他吃了幾口飯,一雙眼又精靈古怪地轉了起來,還衝花劍知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看這模樣,花劍知就知道他又要問問題了。

“吃飯也不老實。”隻要花言知聽話,花劍知不介意扮演一個包容的姐姐,她無奈地笑道,“還要問什麼?”

“我以後也可以抓妖怪嗎?”

這個問題打得花劍知猝不及防,她有些遲疑,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你?”

這是什麼意思?

花家隻有花劍知一個人有靈氣,可以當獵妖師,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這個家裡橫著走。下人自不必說,兄弟姐妹、親戚長輩見了她都是畢恭畢敬,就連她那管教森嚴的母親,也隻肯對她一個人露出笑容。這全是因為她天賦出眾、獨一無二——因為她能夠給這個家帶來最大的利益。

花言知才六歲,已經琢磨起取代她的位置了?

花言知話音落下,原本溫馨的氣氛瞬間凍結成冰。花劍知的笑容徹底消失了,站在身後的一圈丫鬟也變了臉色,唯獨花言知本人,還睜著一雙大眼睛,天真地看著自己的姐姐。

花劍知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花言知,輕輕開口道:“你當然不行。”

“為什麼?”

“這捉妖,是很苦的活。”看在他是自己弟弟的份上,花劍知容許他說幾句僭越的話,“你隻要當一個閒散少爺……”

花言知一聽,急忙打斷了她,表達自己的決心:“我願意吃苦!”

他的眼神越真誠,花劍知的心情就越差。

一桌子菜擺在麵前,花劍知卻胃口儘失。她麵無表情,吩咐下人們道:“都下去吧。”

周圍人如蒙大赦,趕緊魚貫而出,就連綠鵑和紅雀也逃了出去。到了這時,花言知終於隱約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兩隻手緊緊抓著凳子邊緣,不安地扭動身體,試圖擺脫麵前無法擺脫的困境。

“阿言,我問你,”花劍知微微湊前,把手放到他的腦袋上,陰柔的語氣中掩藏狠厲,“你為什麼想當鎮妖師?”

“因為很帥。”花言知的聲音開始發抖,身體也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姐姐就像大俠一樣,能上天入地……我我、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對對對不起姐姐,我不應該這麼說的!對不起!”

現在道歉已經太遲,但花言知畢竟才六歲,又是她的弟弟,花劍知決定暫時放過他一馬。

“姐姐不生阿言的氣,但阿言你要記住,這捉妖的事,隻能我自己來做。”她的手撫上花言知的臉,“妖怪,是我的;花家,也是我的。權力、財富、地位,都是我一個人的。”她的指尖稍加用力,“你隻要當個閒散少爺就行了,不用捉妖,也不用管事,甚至連書都可以不讀。你隻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平穩穩過完這一生。還有,下次我講話,不要打斷我,懂了嗎?”

“懂了!懂了懂了懂了!”

“這才是乖孩子。”

他這回沒有掉眼淚,花劍知很滿意。她收回手,重新露出笑容,拿起筷子給花言知夾了幾片魚肉:“快吃飯吧,菜都要涼了。”

花言知臉上被她摸過的地方,幾個深紅色的月牙印觸目驚心地印在上麵。他捂著傷痕,顫抖地低下頭,不敢再開口。

花言知的幾句話讓花劍知相當掃興,酒足飯飽後,她立刻把他趕了出去。她換上更加輕便的玄色勁裝,從枕邊抽出自己的佩劍,獨自坐在窗前,一邊擦拭劍身,一邊等待午夜的到來。

花劍知的這把劍名叫碎月,據說工匠用了墜落的月星碎片,又在夜色下鑄造了整整三百天,才將其打造而成。劍刃融合了月光的靈氣,鋒利無比,匠人誇口說此劍可以斬碎明月,因此起名為“碎月”。

碎月是皇帝親賜給花劍知的。

她七歲時殺了第一隻蛇妖,年紀輕輕便顯露出如此天賦,人們說她是捉妖師中的奇才,日後定會做出一番事業。她的母親花朝露高興極了,立馬帶她去了京城,讓她親手將那條死蛇獻給陛下。

新帝見後歡喜不已,便將碎月賞給了花劍知。從那以後,花劍知殺的每一隻妖怪全部經由她母親,獻給了皇帝;隻有陛下不感興趣的那些,才會高價賣給其他人。

皇帝。母親。妖怪。

“小姐,”李泉在屋外喚她,“時候到了。”

人一旦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花劍知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起了殺意。她將劍插回劍鞘,起身向外走。碎月的劍鞘漆黑,鞘口處的浮雕紋路是一朵被金蛇纏繞的花,與花劍知七歲殺蛇的事情剛好契合。

“這也不是江安第一次鬨耗子,小事一樁,我們速戰速決。”沐浴在月色下,花劍知吩咐起這次捉妖的安排,“出城以後,李泉往西,李珍往東,我往北。那老鼠修為不高,不會去彆的地方,隻去妖怪們喜歡紮堆的幾個地方看看即可。你們要是遇上什麼,就放響箭,放完趕緊回城,剩下的事情我自己處理。天黑路窄,記得小心。”

她捉妖隻帶兩個人,一個是李泉,一個是李泉的徒弟李珍。兩人雖然不是捉妖師,但功夫不錯,帶著方便一些。

二人早已習慣花劍知的行事風格,也不管計劃是否合理,隻恭敬應道:“是。”

上了馬,出了城,花劍知目送兩人離開,這才策馬向北衝去。迎著夏夜的暖風,花劍知偏離官道,走上崎嶇不平的小路,她一路狂奔,不像在到處搜索,更像衝著一個特定的目的地奔去。

她穿過鋪滿月色的草叢,穿過影影綽綽的樹影,最後在幾棵開滿白花的木芙蓉前勒住了馬。花劍知跳到地上,她摸著樹乾,甚至沒有動手破陣,便輕而易舉地走進了花樹之後的結界。

她輕車熟路,儼然就是此地的主人。

結界內是一個拔地而起的山洞,如今正值暑日,洞內卻鋪滿寒冰;冰上還有無數燭火,將山洞照得燈火通明。

四周的冰壁掛滿了金銀珠寶串起的首飾,寒風吹過,便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幾件鮮紅色的喜服懸吊在洞頂的冰鐘乳上,忽起忽落,忽明忽暗,宛如幾個飄在空中的鬼影。在山洞的深處,一個女人正坐在地上,她身穿血衣,漆黑的長發散亂地披在身後,身體不住地抖動,仿佛在費力咀嚼某種堅固到無法穿透的物品。

花劍知環視一圈,最終將視線落到女人身上。她抽劍出鞘,向女人走去。洞中回蕩著花劍知的腳步聲,但女人仍然專心致誌地與手中的東西搏鬥,並不理會逐漸走近的獵妖師。

走到女人身後時,花劍知忽然伸出另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

“叫你嚇唬嚇唬那江老頭,結果偷了這麼多。”花劍知彎下腰,側臉緊緊貼著鼠妖的臉頰,親昵宛如姐妹,“這下好,讓他求到我頭上了,你說我們怎麼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