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幽暗的小巷裡,微弱的燭光晃晃悠悠,打更人手裡還提著個空的酒壺,方才喊出的那聲十分嘶啞,喊完後,便靠著牆喘著氣。
八月初六,是黎安城特有的祓禊日,此日入夜,當以蘭草沐浴,得天神庇佑,此後便能驅邪避難。
往往這一日,街道上應當熱鬨非凡,各處擺著蘭草和布織的偶人,得閒的百姓會帶著自己的孩子去河溪旁放天燈。
可這一次,來往街道上空無一人,冷冷清清。
雀門前幾日鬨了鬼,到現在還是人心惶惶,百姓們夜裡更是不敢出門。
起先這些事聽著還挺真,但越傳越玄乎,連前些年的旱災也怪到這上頭,打更人聽多了這些,隻把當成個笑話。
故而他約了幾個膽子大的,專程挑這個時辰,到巷子裡喝酒,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小道上,已是喝醉了。
忽然,他手裡提著的油燈晃得更厲害了,燭光一閃一閃的,但偏偏四下無風。
打更人喝了酒壯膽,扯著嗓子大喊了聲,“何方妖邪作祟,竟敢攔你爺爺的路!”
“呼——”
這道風,是輕輕呼入他耳中的。
打更人清醒了些,總算有些害怕,抬起手將油燈舉了舉,對上了一張呲牙咧嘴的青臉。
“啊!!!”
啪嗒——
油燈掉到了地上。
微弱的燭光藏在了巷子裡。
而在小巷外的街道上,騎在馬上的高大男子拽緊韁繩,猛地回頭問身後的下屬,“可有聽到什麼聲響?”
穿著青色勁裝的下屬回道:“好像是有那麼一聲,公子,會不會是鬼怪邪祟?”
月光下,那高大男子的眉頭緊鎖著,剛毅的麵容不怒自威,“不要亂說,去看看。”
“是。”
青衣下屬下了馬,拔劍走近那條小巷,目光所及之處,微弱的燭光慢慢熄滅,再往裡,什麼也沒有。
他正要回頭稟報此事,一道黑影朝他的腦袋襲來。
“小心。”
一把利劍橫在了下屬身前,高大男子從馬上一躍而下,朝那道黑影劈了過去。
“我乃黎安城都尉楚長風,誰在哪裝神弄鬼!”
話落,黑影消失在了小巷中。
孟青心有餘悸,“公子,好像真的是鬼怪邪祟。”
楚長風不語,低頭看著劍鋒,上頭殘留著些許黑色的血跡,黏膩發臭。
“無丘道長此刻身在何處?”楚長風問。
若真是鬼怪邪祟,尋常的法子除不了它。
“無丘道長收到他師長的信,說他師妹在黎安城中,道長此刻該是去尋她了。”孟青道。
楚長風側頭道:“傳信,讓道長速歸。”
“是。”孟青記下此事,又往小巷裡探了好幾眼,“公子,裡頭似有人。”
楚長風眸光一凝,大步朝裡頭走去,果真發現了倒在地上的打更人,他伸手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救,帶他去找大夫。”
孟青應了聲,連背起打更人朝外走去。
這附近有醫館,走幾步路就到了。
楚長風慢慢跟在後頭,忽而,他聽到了幾聲腳步聲,夾雜著“簌簌”風聲,落入了他耳中。
那邪祟還未離開。
他不動聲色地握緊劍柄,待那些聲音靠近時,他側過身,又是一劍刺去,黑影再次消散了。
不知有沒有刺中要害,黑色的血跡沿著劍鋒從劍尖滴落,積在地上成了黏糊的一灘。
彎月漸漸逃出層層雲霧,自牆沿傾灑而下,模糊的黑影無處遁逃,發出聲淒厲的嘶喊,疾衝而去。
“表兄,小心。”
嗯?
表妹?
楚長風正想看看來人,眼前刺過一道白光,他伸手擋了擋,直直被推到了一旁。
“九天,鎮邪——”
月光在此刻聚成一片,虞清也立在牆頂,衣袂隨風飄動著,她右手抬在胸前,兩指合一,夾著張黃符。
在她身前,一把木劍朝那道黑影壓下。
劍長五尺,上刻“九天”二字,再無其他,它穿過黑影的身體,深深紮入了地裡。
哢擦——
九天碎開了。
虞清也的眼眸睜圓了些,看向了底下的楚昭,兩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了一塊。
楚昭沉默半響,“鎮住了嗎?”
“呃…應該吧。”虞清也從牆上躍下,見黑影不得動彈,輕輕鬆了口氣。
虞清也拔起碎裂的木劍,到了手中,隻剩下一個劍柄,她歎了聲氣,“你也知道,我沒錢,你沒錢,買不起好木頭。”
楚昭:“…嗯。”
“等你有錢了,你給我買塊好木頭,我要重新刻把木劍,取個名,就叫十天。”
楚昭:“…隨你。”
楚昭轉過身,看了眼她的倒黴表兄,“表兄可有受傷?”
楚長風捂著胸口咳了聲,剛剛表妹那力道,太大了些,“我沒事,你什麼時候到的,也不先告知我一聲。”
“沒到多久,先回太守府了。”楚昭回道。
楚長風點了點頭,看向虞清也,“對了昭昭,這位是?”
“這位是…”
虞清也打斷她的話,上前一步道:“我姓虞,江湖人稱沒錢道長。”
楚昭忍無可忍,解下腰間的錢袋,一股腦兒地全塞進了她懷裡,“彆亂花。”
楚長風乾笑了聲,也摸出幾塊碎銀子,遞給了虞清也,“是昭昭的好友吧,我見虞姑娘降伏了那妖邪,可知是何妖邪作亂?”
“是鼠妖。”虞清也回道。
楚家兄妹異口同聲,“嗯?”
“鬼怪妖邪本不該行走在凡世間,它們有自己的去處,可近來卻有諸多鬼怪邪祟作祟,實在古怪,我暫且不知緣由。”虞清也又道。
楚昭垂眸,“這樣。”
“或是天災,或是人為,總能找出緣由的。”虞清也安慰道。
楚長風歎了聲氣,“看來最近傳的妖邪作亂,確有其事,不過虞姑娘已將此鼠妖降伏,想來黎安城會重歸平靜。”
“誰說的?”虞清也搖著頭,“鼠妖,那都是成群出現的。”
……
一連三日,虞清也都在找鼠窩,斯時之際,楚昭和楚長風已背著楚觀,偷偷商討好了領縣兵滅水賊諸事宜。
三日當夜,虞清也於河溪旁查到了鼠妖的蹤跡,一路追去,到了雀門郊外。
已過亥時,郊外的深林中空無一人,野獸也鮮少出沒,虞清也順著鼠妖的氣息,沿著矮小的灌木往裡,走到了一口小潭旁。
潭水清澈可見底,在隱隱約約從樹縫投下的月光中,更是如一塊透亮的玉石,熠熠生光。
而潭水之上,更是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閃爍,是一種叫做“照夜”的飛蟲。
虞清也站在潭水邊,夾著黃符的手指慢慢收攏,喃喃:“妖氣不見了?”
不,不是。
不過幾息之間,一股更為濃烈的妖氣自潭水中源源不斷地湧出,她神色微變,朝著潭水中心看去。
水波輕輕蕩漾開,晶瑩明亮的藍光自水下潺潺流過,上麵流轉著細碎的亮光,是微微撥動的鱗片。
約莫九尺長的魚尾盤旋在潭水中,慢慢攀到了岸上,到了虞清也身邊。
嘩啦——
清脆的水聲中,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直起身,散落的長發飄在水麵上,沾上的水珠順著他身上流暢的線條,沒入了潭水中。
夜深人靜,美人出浴,有古怪。
虞清也退了一步。
“鮫人。”虞清也緩緩吐出兩字。
她口中的鮫人似輕輕吐了口氣,“這麼晚了,道長來此處為何?”
鮫人睜開眼,透亮的眼眸波光粼粼,“我又不是狐妖,道長這麼怕我做什麼?”
“怕你?”虞清也嗤笑,夾在兩指間的黃符突然躥起了幽藍色的火苗,“說說,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哪種地方?”鮫人回應的聲音很輕,他淡淡看了眼黃符,很快收回了目光。
“黎安城有鬼怪妖邪作祟,但凡出現在此地的妖,都有嫌疑不是嗎?”虞清也道。
“那道長真是冤枉好妖了,咳咳咳…”鮫人咳了起來,再抬頭時,臉上毫無血色,脖頸上更是青筋暴起。
這是受傷了?
虞清也的視線往下,停留在了他的尾巴上,隨著水波的流動,他尾巴上猙獰的傷口也慢慢顯露出來。
血肉模糊,瞧著可怖。
鮫人扭過頭,在月光下的半張臉顯得易碎。
美人輕輕攏眉,嘴角溢出了鮮血。
“是幾隻鼠妖傷得我。”鮫人開了口,聽聲音有幾分委屈,“我與它們無冤無仇,隻想尋路回海,是它們突然出現,將我重傷。”
“那幾隻鼠妖去了何處?”虞清也問。
鮫人抬起手,指向了深林另一側,“它們的窩就在那邊,道長一去便知。”
“若這是你們合夥做的陷阱怎麼辦?”虞清也問。
鮫人靠到岸邊的石塊上,“那我也沒辦法了,道長愛信不信。”
許是美色誤人,虞清也思索一番,實在不覺得這鮫人會說謊,不過離開前,她還是客氣一番,問道:“那你的傷怎麼辦?”
“道長這般厭惡鬼怪,還會在意我的生死?”鮫人懨懨道。
虞清也驚詫,“我何時說過厭惡鬼怪?”
鮫人看了她一眼,“我的傷,我治不好。”
“鮫人自水中孕育而生,你待在水中,想來過是十天半個月也能好了,你也不用太過傷懷,今夜便這樣,告辭。”
見虞清也毫不猶豫,轉身要走,鮫人蹙眉,叫住了她,“你不救我?”
“我為何要救你?”
鮫人抿了抿唇,“話本子上寫的,英雄救美的戲目。”
虞清也耐心和他講道理,“那是有錢人乾的事,我沒錢。”
聞言,鮫人一下轉過身去,獨自生著悶氣,長發遮掩著白皙的後背,浸在水中成了上好無暇的美玉。
他好似嘟囔著,“岸上的人果真無情。”
虞清也停住腳步,深深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我實在是個好人,起來化形,和我走。”
鮫人依舊背著身,“化不了,我受了重傷,尾巴收不回去了。”
虞清也:“……”
見她沒吭聲,鮫人又問:”你還救嗎?”
“我這裡倒是有顆療傷的丹藥,不過所用藥材極為昂貴,你若是傷好後能以重金相還,這丹藥也不是不能給你。”虞清也道。
“我也沒錢。”
一句話,將虞清也噎得死死的。
兩人僵持著,又過一刻,虞清也還是取出那枚丹藥,自他身旁蹲下,直接塞進了他嘴裡,伸手捂在了他的嘴上。
“我出門前真應該算一卦,今夜破財。”
”咳咳咳…”
“咽下去,彆吐出來。”
”你…”
鮫人又咳了幾聲,眼角滑出幾滴清淚,瞬間化為了潔白的東珠,掉落在了他的鎖骨中。
“苦…”
“繼續哭,彆停。”虞清也靠了過去,掐住了他的臉。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