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吧，在清雲殿當見習仙官，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如何批複卷宗，而是如何在批複卷宗後活下來。
凡人祈願批複看似簡單，實則充滿了無數暗藏的風險。
凡人向來把天庭視為萬能機器，心想一張祈願就能換來錦繡前程。然而，願望實現的過程總是充滿了“藝術性”——比如讓求財的人接手一樁爛尾項目，或者讓求姻緣的人與前任重新綁在一起，爛到底兒朝天。
大部分凡人會自認倒黴，少數凡人則會憤怒地爬上山頭，掏出一炷香，一邊哭訴一邊喊：“神仙不靈了！我要投訴！”
天庭投訴係統自帶靈氣追蹤功能，一旦觸發，凡人祈願卷便會追溯至相關仙官——簡單來說，就是“闖禍容易，甩鍋困難”。
而事情並不止於此。
“洛戎是哪位仙官？來，來跟老夫談談。”
那日，洛戎正趴在桌上，手裡的筆還勉強在動。她聞聲抬頭，便看見一位頭戴金冠、身披祥雲錦袍的仙人邁了進來，臉色冷得能凍住凡間的黃河水。
一瞧見來人器宇軒昂白發飄飄，洛戎瞬間挺直了身子，捧著卷宗立正：“小的在此！請問上仙有何指教？”
那仙人一聲冷哼：“指教？哼，我那凡間的孫兒，前陣子向天庭祈願‘升職加薪’，你是怎麼批複的？裁了他們公司三分之二的員工，讓他成了部門經理？可知道，現在凡人同事罵得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洛戎一聽，心裡一虛，冷汗“唰”地就冒了出來，心裡哀嚎：完了完了，這回真要上九層妖塔了！
“不知是哪位仙官，今日怎麼有空光臨清雲殿？”滕九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清冷的聲音不疾不徐。他沒看洛戎，直接將目光投向那位氣勢洶洶的人仙，微微一拱手，態度卻沒有半分謙恭，“入清雲殿者需得門官審批，不知仙官可否拿到批條？”
那人仙拂袖怒道：“我乃千岩真人！今日特來清雲殿討一個公道！”
滕九不慌不忙地走到主位，居高臨下地掃了千岩真人一眼，語氣依然清冷：“公道？你凡間的孫子向天庭許願，我們清雲殿自然是儘心儘力批複，願望已成真，你又有何不滿？”
“他確實升職了，可這種方式……”
“那倒奇了，你家後代是靠祈願升職的，這本身就是取巧，還敢對方式挑三揀四？”滕九不緊不慢地坐下，語氣冷淡中透著幾分譏諷，“若嫌方式不妥，大可以撤銷願望，把職位還回去。”
千岩真人被堵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能漲紅了臉：“這……這是我們仙家血脈，不能如此戲弄！”
“仙家血脈？”滕九挑眉，目光冰冷，“既是仙家血脈，就該靠自己的本事飛升，而不是天天跪在神壇前打算盤。若想躺平享福，就彆到清雲殿找麻煩。”
千岩真人氣得咬牙：“滕九！你這偏袒得也太明顯了！”
滕九一聲冷哼：“她是我清雲殿的見習仙官，不偏她偏誰？”
洛戎感動涕零。
千岩真人見再爭下去也無濟於事，臉色鐵青地一甩袖，冷哼一聲轉身離去。待那氣勢洶洶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清雲殿恢複了片刻的安靜。
滕九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陣風，毫無波瀾地折返到案桌前。他隨手翻開了一本卷宗，指尖輕叩紙頁，目光平靜地滑過上麵的字句。
洛戎站在一旁，眼神複雜，尾巴尖兒不安分地搖了搖。
“這就完了？”她小聲嘀咕。
滕九的視線依然停留在卷宗上，冷冷地吐出一句：“還不回去乾活？”
洛戎愣住了，眨了眨眼：“您不生氣嗎？”
這回滕九終於舍得把目光從卷宗上抬起來，眉梢輕挑，語氣裡帶著一絲淡漠的諷意：“我們清雲殿隻是按規章行事，有什麼問題嗎？”
洛戎張了張嘴，一時語塞，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又無法反駁。
滕九見她愣愣地站著，嘴角似有若無地勾了一下，冷笑道：“怎麼？非要我罵你幾句，才肯動起來？”
“不是不是不是！”洛戎差點跳起來，尾巴都豎了，連聲回答，“小的這就乾活！馬上乾活！”
說完，她立刻埋頭鑽進了卷宗堆裡，仿佛生怕再被滕九的冷眼盯上。
沒錯，正如剛才的突發事件一樣，事情不止如此。
很多凡人的願望會涉及某些仙家後裔，比如千岩真人的孫子，某個財神殿小將的侄女，或者月老殿一位老仙官的外甥。
一旦這些後裔的願望被批複得“彆具一格”，很可能引來仙界長輩的“親切問候”——例如某真人抖著袖子氣衝衝地闖進清雲殿，或者某老神仙寫下一封八千字的譴責信，控訴你是如何“藐視仙規，草菅後裔”。
所以經此“役”後，滕九上仙發揮了其清雲殿主事上仙以及天界文官大管理的正確職責，向太上老君申請並批獲了另一宗教學新規，《清雲殿文書批複規約》。
《清雲殿文書批複規約》僅供殿內仙官使用，包括但不限於殿內正職仙官（及實習仙官）。
瞧見括號裡的字樣時，洛戎偷偷瞥了幾眼滕九。
清雲殿的正職仙官一共十名，輪班輪時製工作；但實習仙官......目前可就隻有洛戎一個。
能被這麼放進括號裡，洛戎覺得或許今天太陽真的是從西王母那兒升起來的。
滕九抬眼淡淡地瞥了洛戎一下。
洛戎趕忙把頭又給埋了回去。
清雲殿文書批複規約第一條，清雲殿仙官需學會判斷“敏感卷宗”。
敏感卷宗通常具有以下特征：
祈願內容較大，比如升官發財、斬斷爛桃花、壽命翻倍等；
祈願者背景複雜，或者祈願地址靠近人仙大族領地；
祈願措辭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例如“天神賜我複仇之力”或者“助我除儘天下不平事”。
而這些卷宗的危險往往藏在細節中。
比如某份卷宗的祈願是“求發財”。看似普通，但寄信地址標注著“雲陽山腳，寧家大院”，寧家可是人仙寧真人的後代。又比如，祈願內容寫著“求斬桃花”，細查發現寄信人是一位早已婚配的官宦子弟，其夫人則是財神殿某位小仙的遠房親戚。
清雲殿的生存法則第一條便是：敏感卷宗不擅自批複。
遇到這種卷宗，最安全的辦法是直接遞交給滕九上仙。滕九的批複通常隻有一個字：“嗯”。雖然模糊得讓人發指，但不可否認——責任全在他，而非你。
規約第二條，清雲殿仙官需學會製定“模糊且靈活的批複建議”。
如果必須親自批複，切記不要太過明確。模糊的措辭可以為你爭取解釋空間。比如：
“建議小幅乾預其命運軌跡，待天機自然運轉。”，又譯為：啥也彆乾，等運氣。
“建議適度優化其求財手段，並保持因果平衡。”，又譯為：看財神心情。
“建議給予輕微感情調節，勿過度影響心性。”，又譯為：隨便撮合撮合。
凡間祈願千奇百怪，偏偏神仙實現願望是需要消耗靈氣的。清雲殿的文書習慣是用模糊措辭應對複雜狀況，比如將“求發財”處理為“輕微調整其命運財運軸線”，將“求姻緣”歸類為“適度感情優化”。
模糊處理有個顯著好處：凡事都可以解釋。
當祈願人發現“發了財卻破了產”“斬了桃花卻失了婚”，清雲殿仙官完全可以振振有詞：“凡事天命自然，強求無益。我們的批複隻是引導天道調整，最終結果仍需修行感悟。”
簡而言之，模糊處理法是一種“既不擔責任也不被追責”的萬用技巧。清雲殿的仙官對此深以為然，甚至有仙官總結出“模糊術語百句大全”，成為入職培訓的一部分。
規約第三條，緊抱“清雲殿靠山”的大腿——當然，那規約卷宗上沒這麼明著寫，而是用了“謹記清雲殿神官身份”一辭。
但這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學會“拿著雞毛當令箭”。
洛戎頻頻點頭，又偷偷衝滕九豎了個大拇指。
滕九：“......”
第三條規約詳書：如果不幸卷入了風波，記住“清雲殿就是你的盾牌”。
譬如先前的千岩真人事件，麵對那種場麵，清雲殿的仙官應當學會統一戰術：絕不正麵回應。
仙官們應當牢記以下踢皮球——啊不是，為自己辯解的說辭：
“清雲殿一向公事公辦，我等謹遵滕九上仙指令。”
“清雲殿一向公正嚴明，若有不滿，請自行向玉皇大帝申訴。”
沒錯，清雲殿的生存法則第三條便是：抱緊大腿，減少抗爭。畢竟，滕九雖冷清高傲，卻向來胳膊肘往裡拐，凡是外來質疑，總是擋在所有人麵前。
仙界的生存法則很簡單：彆主動樹敵，儘量模糊責任，靠近強者懷抱，遠離禍事中心。
洛戎看著這一條條“清雲殿生存準則”，默默感歎：修仙難，天庭見習更難。唯一的出路，可能就是小心翼翼抱緊滕九上仙的大腿，不放手。
於是，她小小地朝滕九身後挪了半步，順便補了一句：“上仙英明神武，屬下崇拜您！”
滕九：“......滾去乾活。”
洛戎：“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