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1 / 1)

未曾料到,她剛到內院,便與母親迎麵撞了個正著。顯然,是聽到她回來的消息,母親特迎出來。

“思訓!”母親一見她,便連將她摟入懷中,心疼地摸上她白皙的臉頰,脫口而出:“怎又瘦了?”

陸思訓喉頭一緊,本欲落淚,可聽到這句熟悉的話,卻又忍不住笑了。每逢相見,父母和兄長總是這樣心疼地念叨她:“又瘦了。”

實說,並沒有瘦,聽雨總怕餓著她,在剛吃完飯後,總會想法子搞來點心,用她的話是:“墊墊肚子。”

總之,還沒吃時要吃點墊墊肚子,吃了後更再吃點墊墊肚子。

她一如既往地撒嬌,摟著母親的腰不撒手。

二人說了幾句體己話,陸思訓握住母親的手,溫聲問道:“阿爹呢?”

“剛下了朝,現下正在書房呢。”母親笑著回道,隨後牽著她的手,一麵向書房走去,一麵說:“你阿爹不知你今日歸家,現見了你,定要大吃一驚。”

一路上陸思訓隻是低著頭,在母親的喋喋不休中偶爾搭話,生怕因母親三言兩語的體貼讓她淚如雨下。

一進了書房,父親果然驚喜不已,將她在麵前轉著圈,一如既往地說:“又瘦了。”

陸思訓哭笑不得。

好在父親仔細地又看了看,頗為高興地說:“個子卻也高了不少。”

片刻後,在陸思訓眼神的示意下,陸父屏退了書房眾下人。

見她像有什麼體己話要說,夫妻二人憂心不已,唯恐她受了欺負,連忙問:“可是誰敢惹你不快?”

陸思訓本不欲哭,隻是聽此一言,難以遏製心中酸楚,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滑落,她撲到父母懷中,放聲大哭。

隻是以為她受了欺負,問她誰敢欺負她,定要扒了那人的皮。

她搖搖頭,知道時機不成熟,尚不能離開陸府,於是說:“陸府的飯菜太難吃了。”

誰料二人還是心疼得不行,陸父當即便說,要去向陛下請旨,讓陸思訓另立府邸也好,回家也好,總之不再呆在陸府了。

她還沒讓她們好好吃一壺,哪舍得離開,於是隻說:“向來與二姐姐交好,不願離開。”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麵露無奈,心中卻暗自歎息——陸蘭哪是什麼好相與的人?

稍稍平複了心情後,陸思訓問道:“兄長呢?”

“快了,過些日子便要回京。”母親笑著安撫她:“到時候我們一家人便能團圓了。”

她想起即將發生在兄長身上的事,絕不能讓舊事重演。

她終究還是要回陸府的。隻是離彆前突然想起懷中那塊玉,連忙解下來交與母親看,問明其來曆。

母親笑道:“這玉乃你幼時進宮遊玩,先皇後賞賜與你的,並非聖上所賜。”

先皇後便是太子生母,在她尚未有記憶時便過世了。

陸父看了一眼,也接了一嘴:“若是沒記錯,為的是太子殿下六歲生辰入的宮吧?”

陸母思及宴上趣事,笑著點頭:“正是。”

先皇後去世多年,這玉的線索到這也就斷了。

她低頭看著玉,又想:“或許真是她自己有此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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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遠,夫妻二人還在原地不肯離去。

陸母一回頭,便見陸父陷入了沉思。

“可是發生了何事?”陸母詢問。

“那玉思訓向來是未曾佩戴過,卻總覺著眼熟的緊,一時半夥卻也想不出是在何處見過。”

二人各懷心思,憂心忡忡地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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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車上,聽雨因吃太撐,馬車上又搖搖晃晃,懷中抱著踏雪,一人一貓一道昏睡過去了。

唯有陸思訓與暖玉還醒著。

隻是突然間暖玉說道:“郡主突然變得不開心了。”

陸思訓正在走神,隨口回到:“或許是因不願回陸府吧。”

暖玉搖搖頭,誠懇地說到:“郡主前幾日哭醒來後便不開心了。”

陸思訓心中一緊,連忙顧左右而言他:“是嗎?”

暖玉見她不願回答,也隻是輕輕一笑:“我與郡主一道長大,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早已將郡主當做了自己的妹妹。奴婢或許比郡主自個都更了解郡主。”

她低著頭,遏製自己發酸的情緒,十分不高興:“你何苦惹我哭呢?”

暖玉離近了陸思訓,握著她的手。

陸思訓悶悶地說:“我夢魘,夢到我們都死掉了。”

暖玉隻是問:“我與郡主二人可是一直在一道?”

“是的。”

“那便很好,不要怕,我們會一直陪著郡主的。”

馬車一個踉蹌,將抱著踏雪的聽雨抖醒來,見她二人雙手緊握,連忙抱著踏雪便往她們那湊。

人一移動,整個車廂便晃動了起來,陸思訓又笑了出來:“弄得一會兒馬車倒個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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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忙得不行,被聽雨喚醒時天才蒙蒙亮,晨間醒來總是睡眼朦朧,任由聽雨替她打扮。

一想到今日要上學堂,總覺得有些不在神。

入了宮,進了學堂後才有點回過神來。

陸思訓與薛元璟同案,二人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一大早搖頭晃腦便更是發困。

夫子在講堂上滔滔不絕,聲音仿佛催眠曲一般,讓原本就困意滿滿的她和薛元璟更加搖頭晃腦,差點直接趴在案幾上睡過去。

夫子眼見二人如此懈怠,眉頭皺起,停下講學:“信州郡主可有見解?”

陸思訓猛地一抖,硬生生把將落未落的頭抬了起來,茫然地看著夫子:“啊?”

“方才所講《尚書》篇章,‘惟命不於常,聖德常安’一句,何意?”夫子目光銳利,似乎早料到她答不出來。

陸思訓揉了揉眼睛,強撐著把剛才隱約聽到的內容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隨後答道:“命運不受常規所製,唯有聖明的德行才能長久安定。”

夫子聞言一怔,隨即點了點頭,又出了幾個難題來考她。誰知陸思訓竟一一作答,字句清晰,毫不含糊。

夫子不由地捋著那一把雪白的山羊胡,稱讚她大有長進。

陸思訓向來不謙虛,一麵推諉著自己不過是湊巧懂這倆句,一麵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一射地外的四皇子也有幾分驚異,回頭見她得意洋洋的神情,也就安下心來。

近些日子他總是不由地關注陸思訓,有些時候從她眼裡一閃而過的冷意,會叫他忽然警覺,隻是再定神一看,已無法確定是否是錯覺。

二人又對上視線的那一眼,四皇子垂下眼頷首,陸思訓一如既往的挽唇,旋即挪開視線。

隻有陸思訓曉得,她現在這樣“歪打正著”,隻是因為前世被廢棄後實在沒事可做,隻能看房內的書。

隻要是書,無論是話本子還是詩經都已經倒背如流了,當然,也僅限於房內那幾本。

實在太困,她忍不住睡了過去,卻夢到從前,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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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天總是說變就變,半刻鐘前還碧空如洗,現在卻壓上黑雲。

悶悶地,喘不上來氣,紅牆外行人腳步匆匆。

黑雲壓在琉璃瓦上,卻不再反出璀璨的光芒,整一個破舊的牢籠。有幾枚脫落的瓦當,跌碎在地上,積了塵土也無人收拾。

屋內還算整潔,但紋紗破舊,寢被也是不再時興的款式,屋內打掃吃力,隻有常過處是整潔著的,其餘的地方,則堆著些本該在庫房的雜物,搞不清究竟這是寢間,還是庫房。

屋內傳來女人的咳嗽聲,在暗色的寢被下傳來一聲接著一聲,整個床架子撲簌簌地抖動著。

暖玉端了藥進來,聽見女人的咳嗽聲急忙上前,隨手扯了一張已經剝落了漆的木凳子,將藥碗擱在上頭,就去扶床上的女人。

暖玉將被子掀開,看見了女人那張單薄脆弱的臉,空洞洞的眼神,乾澀的嘴唇,還在不停地咳,嘴角滲出血絲。

女人尚不足而立,卻憔悴如將死之人。

她急的眼淚落下來,從懷中掏出洗到發白的手帕,替女人擦去嘴角的血漬。

陸思訓側著臉看窗外,雖雙目幾乎失明,但還依稀能見得光亮:“好大的雷聲,暖玉,好大的雷聲。”

暖玉咬緊牙關狠狠地點頭,“郡主不慌,這都是雷聲大,雨點小。”

自從她被廢去側妃身份後,暖玉便改了口,又叫回她未出閣時的身份。

她不管不顧,仍舊是說:“暖玉,暖玉,聽阿娘說,我出生時正是打雷的響午,我一降生,天就突然放晴了。”

她慢慢轉回腦袋,用模糊的視線去尋找暖玉的身影,她很輕地說:“等雷一停,天空放晴,我就要回去了,回阿娘、阿爹身邊了。”

暖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搖搖頭,端起藥碗勸告她:“郡主吃藥好得快,郡主長命百歲,休說喪氣話。”

她笑著搖了搖頭,卻還是一口口吞咽暖玉喂到嘴裡的藥。

她麻木地吞著藥,卻是了無生趣。

碗底剩了點藥渣,暖玉費勁地統統刮入勺內。陸思訓一喝完藥,暖玉急忙掏出油紙包著的蜜餞,小小一點,隻能解解舌尖的苦,陸思訓含著嘴裡的蜜餞道:“從前你最愛吃這樣的蜜餞,甜到發苦。”

暖玉笑到:“喝了藥後吃,隻怕還嫌不夠甜!”

窗外竹聲濤濤,陸思訓靜心一聽,又回想起了年少之時的意氣風發。

隻可惜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門外傳來急急地腳步聲,侍女們嬉笑打鬨著鑽進房內,無人在意她這位

侍女們揮動寬大的袖子清掃灰塵,從雜物後頭抬出一抬抬楠木箱子。

有人笑著罵:“作死啊你,那麼大的灰,也不怕把姑奶奶我嗆壞了。”

另一人嬉笑著賠罪。

灰一揚起來時,暖玉就手急眼快地放下了紗簾,現隔著簾子一看,竟是要將娘娘的頭麵抬走,忙掀了簾子就出來。

“你們這些個賤蹄子都在做些什麼!給了你們幾個腦袋敢動我們側妃的楠木箱子!”

眾人隻是楞了一楞,見不過是暖玉,便接著嘻笑打鬨著往外抬。

暖玉見此便衝上前去,要將那些沉重的楠木箱子搶回。

簾中的陸思訓聽見動靜,唯恐暖玉吃虧,大叫她的名字要她回去,暖玉哪裡肯,她硬是要將箱子搶下來,但聽見了陸思訓一聲一聲叫,一聲一聲咳,她跺一跺腳,將麵前箱子上的鑰匙一把搶下,往回走時忙往懷裡塞。

抬著那箱子的兩個侍女將其放下,往箱上呸了一口:“真是潑婦。”

暖玉回頭,也衝著她呸了一口:“真是下作胚子。”

那仕女急得麵紅耳赤,指著暖玉咿呀咿呀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最終隻能一揮袖子,和其餘的人一起走了。

大殿內揚著灰,漂浮在空氣之中,人群一散開悶熱的殿內都顯得格外涼爽。

暖玉一小勺一小勺地為她喂著水,足足喝下一碗咳嗽才有所好轉。

她拍了拍陸思訓的手,就起身去將那些人丟下的楠木箱子拖來。

箱子的份量不輕,拖動時地麵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陸思訓輕輕笑道:“有雀兒被關在裡頭了。”

“奴婢這就將這小雀兒放出來。”

等拖靠近了床邊,暖玉從懷中掏出那吧黃銅鑰匙,自言自語道:“不知是哪一箱頭麵——啊……”

一掀開箱子,暖玉大失所望,隻有幾匹好像是雲錦的布,年歲已久,暗得仿佛被蟲蛀過,暖玉用手一摸,竟感覺掉出沙沙的灰。

“沒想到竟搶出這樣一箱不爭氣的東西。”暖玉自言自語著,卻又不死心地往布匹下頭摸去,想著能摸到些好東西。

陸思訓是不抱著什麼希望,日子越過越差的原因無非是值錢的東西都折了現錢助四皇子奪嫡,到後來四皇子廢棄,那時她手中已沒有可變賣的衣飾來打點下人。

“呀!”暖玉驚呼一聲,竟真叫她從箱中間摸出一塊寶貝。

“娘娘您摸,是狸奴樣式的玉佩。”

暖玉將這塊涼玉往陸思訓手中塞,真是將一塊涼水把握在手中,低頭竟然也能模糊不清地能看見閃著白光的玉。

她笑了笑,那時誤以為是聖上所賜,便說:“真是好玉,若是沒記錯,這該是聖上賞下的滿月禮。”

暖玉一聽連忙拜了拜,嘴裡念叨著:“謝主隆恩。”接過玉便將它掛上陸思訓脖子,掛上之後還不放心地往領口裡塞:“可彆讓那些個賤蹄子見到如此寶貝。”

理好了陸思訓的衣物,她又一頭紮進了那堆不值錢的雲錦裡。

一會兒後,陸思訓摸到一塊涼涼的、沉重的塊狀物在掌心,是暖玉放進來的,她壓低聲音興奮地說:“真叫奴婢摸到一塊金子了,等過兩日娘娘身體好些了,離得開人了,我去給娘抓兩貼好藥,把娘娘的眼睛治好。”

她的聲音更低,更謹慎:“到時天高日遠,隨娘娘快活。”

陸思訓笑笑不說話,她自被廢棄後,她一病已三年,身體每況愈下。

外頭又傳來一陣咳嗽,故作嫌棄的聲音,陸思訓一聽就知道是她那裝腔拿調的二姐姐。

果不其然,人還沒走進屋內,她這位二姐姐就大聲地說:“誒呀我的好妹妹,怎麼屋內這般淩亂也不知收拾。”

一行人噠噠地踏進來,她抬眼打量四周,都不用眼睛陸思訓都知道她的表情,將手帕捏起抵在唇上,微微皺起眉打量四周。

果不其然,她這位二姐姐收回眼神,故作熟絡,嗔怪到:“暖玉這死丫頭也真是懶,整個屋內竟是這樣亂糟糟的。”

陸思訓目光空洞,卻也是笑著:“二姐姐這麼有空,不妨替妹妹我這屋內整潔一二。”

陸蘭聽了笑:“我來收拾?那暖玉在這豈不是吃乾飯的?”

陸思訓笑容不減,握著暖玉的手:“二姐姐客套了,彼時年少待字閨中,二姐姐可沒少為我的寢宮‘整潔一二’呀,如今怕是妹妹這沒什麼能讓姐姐瞧得上眼的,倒開始推三阻四起來了。”

“你!”陸蘭氣極,卻又想起什麼收了氣,笑起來:“許久不見,妹妹雖雙目失明,但這張嘴還是淩厲不饒人的很。妹妹雖招陛下厭棄,但大姐姐不日便要被封為貴妃啦!妹妹還不曾入過新宮吧。”

見陸思訓麵色不改,她便裝作歎息:“誒呀,隻可惜,妹妹的兄長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陸思訓笑容不減:“哦,姐姐此話怎講?”

“呀,”她故作驚訝“妹妹還不知道?真是姐姐的不是了,妹妹尚在病中,我竟還要說這事來惹你快不快……”

她話沒說完,暖玉就跳起身來,推搡她出去,嘴裡還不論葷素地罵著:“真是瞎講一通來氣我們家小姐。”

陸蘭心情大好,也不在乎暖玉的不敬,她被推搡著,仍舊扭過頭來笑嘻嘻地大叫:“你兄長戰死疆場,也是博得個青史留名了,妹妹,我們一家與有榮焉!”

暖玉將門牢牢拴住,邊罵邊走回來:“亂講一通隻為氣我們家小姐。”

外頭一行人嬉笑著走遠了。

陸思訓的笑容依然僵在臉上,她當然知道是暖玉隻為她能靜心養病,才將此事瞞了下來,她感覺全身的血在往胸口湧。

終於,她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順著下巴流入領口,包裹住那一塊涼玉。

暖玉已經呆住了,她急忙攥緊袖口,去擦那還在不斷吐出的血。

陸思訓扭頭看她:“我自知熬不過一刻,我此生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至此結局是我識人不清,若重來一次……”

她目光開始渙散:“我……絕不放過……”

話還沒說完,陸思訓便一口氣上不來,滿懷不甘與憤恨撒手人寰。

陸思訓一撒手,暖玉便哭天搶地地大喊“小姐!”。

見小姐手上的金塊,她也了無生趣,奪過便吞金隨陸思訓而去了。

陸思訓胸前那一枚涼玉散出奇藝的光芒,但隻是一刻閃動。

入殮時,婆子一把扯下那塊玉,隻見如石頭一般,毫無玉質,隻瞧了一眼就將它摔入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