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憑空出現一個中年男子踏浪而來,玄袍美髯,身形修長,很是風.流倜儻。
阿嬋看到他腳下踏的浪,如雲卷波紋,眼前一亮:
“終於等到你了,決堤那晚就是你吧?我踩的船差點被洪水掀翻了,是你幫我穩住的吧?我見好幾個災民被卷走,又莫名其妙出現在我船周圍,也是你救過來的吧!”
江倀撫著長須美髯,得意點頭:“孺子可教也。”
阿嬋喜道:“多謝相助,要不是你,災民傷亡也不會那麼小。我這幾天在江邊一直想見你一麵,奈何你一直不現身。”
江倀擺擺手,一副“都是小意思”的表情:“如非必要,我一般不會出現。”
眾人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著江倀:
“江倀就長這樣嗎?好高大威武!”
“它說它救人誒!”
“啊?江倀不殺人,還救人哪?”
江倀有點小驕傲,隨即看著那幾個人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將一肚子委屈往外倒,對阿嬋說:
“要不是看在你識貨,老子今天還不出來呢!你去告訴官府,讓他們趕緊乾點正事,把堤壩好好弄弄,彆天天搞得這麼多人要老子救!”
“……”
“還有那個佛塔,趕緊修一修!老子醉酒溺亡之後為啥不轉世投胎?還不就是為了這一塔依江的好風景,不知道哪裡來的爛人把佛塔毀了,你把它扔到江裡,看我不好好教訓他!”
江倀這一說起來,就渾身激動,慷慨激昂,他生怕自己蒙上不白之冤,大倒苦水,中氣十足,聲如洪鐘,隻聽得眾人腦瓜子嗡嗡的。
最後眾人終於明白,原來這個江倀,如傳聞一般喜歡風花雪月。
他生前,其實是前朝為國征戰的將士,在對抗西北朔勒的一次戰役中,為救同袍丟了一條腿,好不容易活下來之後被迫退役。
回到家鄉富州後,得知父母兄弟全在戰爭中去世,他自此孑然一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挨到了西北戰事平息,當今桓帝登基。
太平盛世,他每日乾點力所能及的零散活計、買點小酒,最喜歡的就是在江邊賞景,悠閒度日。
每當夕陽西下,他喝得微醺,坐在江邊看這一江傍塔、香煙嫋嫋、國泰民安,都會覺得,這輩子就算隻為了守護這樣一幅如畫美景,也沒白在戰場上丟掉這一條腿,值了!
不小心醉酒溺亡江中後,他化作江倀,本來找到溺亡替身就可投胎轉世,但他放棄了,反而選擇留在江中,賞賞景,偶爾救救掉江的人,打算生生世世就這樣留在這片美景裡。
久而久之,他竟攢了不少功德,可以幻化生前的樣貌,出現在眾人麵前。
“現在老子一天天景也沒得賞,光救人了!關鍵是救完人,這三個醃臢豎子還天天在江裡假裝是我,汙蔑死人都是江倀索命,損害我的名聲!”
江倀越說情緒越激動,腳下的雲紋浪也隨之翻騰得更加厲害,水花濺到岸上眾人的身上。
尤其是濺到了馮鶴延、譚胥生的臉上。
“……”譚胥生被魚叉叉著不能動,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江倀。
馮鶴延見江倀視線掃過來,趕緊拿起袖子擦臉。
霍彥先、晁元肇將一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
阿嬋道:“彆擔心,今日煜王殿下、霍大人均在此,想必能還你一個清白。”
說著,她轉頭看向被眾人遺忘的三個“假江倀”,已經幾乎被淩淵絡纏得窒息。
因為被阿嬋的符籙所傷,淩淵絡上岸後也保持著蠱蟲原形。
阿嬋從隨身背囊中掏出一個小罐,拔開瓶塞,將赤色粉末一點點倒在綠色蠱蟲周身。
瞬間,蠱蟲劇烈掙.紮,沾著粉末的地方“滋滋”作響,並開始腐爛,片刻後,已經腐爛成一灘黑綠黑綠的水。
三個“假江倀”終於獲救,被霍彥先的手下押著交待了實情:
原來他們三人十分精通水性,但因倆個好賭、一個好.色,欠了一屁.股債,就快活不起了。
這時候,有人找到他們,讓他們按照吩咐,在特定的時間,穿上黑衣,冒充江倀。
為此,他們還演練了很久,才能在水中形成動作整齊劃一的“巨大江倀黑影”。
“誰找的你們?”
“是一個灰衣蒙麵人。”
霍彥先示意楊奉安記下來,回頭去查。
忽然人群中有人問道:“那前幾天還死了四個人呢!是不是你們乾的?”
三人趕緊搖頭,表示沒有乾過。
“會不會是江倀說謊啊,萬一是他殺的呢?”
“這位捉妖的小娘子都說了江倀救人,應該不至於殺人吧。”
“也許江倀殺人的時候她沒看見呢?”
“要是她和江倀是一夥兒的呢?”
一時間,各種質疑層出不窮。
眾人看向阿嬋的目光也變了意味,開始小聲議論。
阿嬋隻是無語想笑,怎麼這個場景好像又似曾相識,怎麼每次都是霍彥先在場的時候……
霍彥先更是兩眉緊蹙,看著人群中這些突然提出質疑的人。
“江倀老爺不會殺人,隻會救人,我可以作證!”
忽然人群裡傳來一句話,眾人循聲望去,竟是前幾日被宣布“畏罪自殺”的廣源糧鋪老板李霽源!
“誒!李掌櫃!你不是死了嗎?”
“對啊,不是畏罪自殺了嗎?”
“詐屍啦!”
圍觀人群又炸了鍋,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裡,竟感覺自己的眼睛第三次出現了幻覺。
馮鶴延更是猶如活見鬼一般,掩不住的震驚:“你你你,仵作驗屍不是都說你已經死了嗎?!趙仵作呢,去把趙仵作叫過來!”
李霽源將兜帽摘掉,露出憔悴的臉,看向馮鶴延的眼神充滿諷刺,冷笑道:
“馮大人,是不是沒想到我還能活著出現在你麵前?哦不,不如說,是你根本就不想讓我活著出現在大家麵前。為什麼呢?是怕我說出什麼秘密嗎?”
眾人一聽,這話裡有話啊!於是將頭齊齊轉向馮鶴延。
“你就算沒死,也是越獄重犯,休得胡言!來人,把他給我帶回去!”馮鶴延叫官兵上前將李霽源拿下。
霍彥先卻在此時攔住他:“馮大人,今日我們所見奇異之事不少,且不管他是人是鬼,既然有話要說,不如讓他說出來聽聽。”
“……”馮鶴延看看麵前這個不好惹的霍行遠,又看看一旁的煜王,額頭青筋突突的,這兩尊佛哪個也惹不起啊!
“就是啊,人話鬼話都要聽聽嘛。”阿嬋在一旁搭腔,已經等著看熱鬨了。
見馮鶴延抖抖索索不敢說話,霍彥先示意李霽源但說無妨。
李霽源向眾人抱拳施了一禮:“諸位,我李霽源自小生於富州,長於富州,受了鄉裡鄉親不少恩惠,自開糧鋪的第一日起,便秉承童叟無欺、回饋百姓之準則,二十餘年,老老實實經營米糧生意。這一點,諸位大人如果不信,大可以去街坊四鄰打聽打聽,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圍觀百姓中有人點點頭表示讚同:
“哎,這倒是,一直在李掌櫃家的糧鋪買米,他的為人我是信得過的,所有糧鋪中,就他家的米最好,價格最實惠。”
“可不是,所以那天說他貪墨糧食被抓,我是怎麼也不敢相信哪!”
李霽源向這兩人投去感激的目光,接著說道:
“三日前,我被抓入獄,罪名是涉嫌糧食貪墨。皇天在上,我李霽源可以指天發誓,絕不曾做過此事!但為什麼我會在獄中畏罪自殺,皆是因為,我知道涉嫌糧食貪墨的幕後真凶!”
李霽源將衣衫領口扯開一點,一道深深的刀疤赫然從鎖骨劃到脖頸,差點就劃到頸動脈處,痕跡十分新鮮,是不久前才有的。
“這就是我說出真話付出的代價!”
眾人嘩然,紛紛問:“到底怎麼回事啊?!”
李霽源道:“這還要感謝江倀老爺。”
他開始講述。
原來,在月餘前,他正要出門采買糧食,幾個同行糧鋪的掌櫃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合作。
這些糧商平日裡跟李霽源競爭很激烈,但奈何李霽源做生意的原則,就是寧願自己少賺點,也要讓百姓吃到實惠優質的糧食,因此在坊間口碑很好。
可他生意好了,彆家生意自然就差了,因此這幾個掌櫃平日裡沒少見麵就給他臉色,陰陽怪氣擠兌他。
本著和氣生財,李霽源一向是裝作聽不懂,糊弄過去。
但這次幾個人明顯是有備而來。說有一批糧食,可以低價買進,問他要不要一起買。
李霽源是生意人,能夠節省成本是好事,但也不能不警惕著點,於是便仔細詢問這批糧食的來曆,為什麼可以低價買進?
起先幾個人不願意說,隻問他願不願參與,但後來因太想做成這筆生意,但吞不下這麼多貨,想著他李霽源根基穩、實力強,幾人便想拉他一起,終於透露了實情。
他們說,再過不久富州可能會有水患,現在可以提前囤糧,到時候可以高價賣出,大賺一筆。
李霽源大吃一驚,心中自然滿是疑問。
一是如何能肯定不久之後會有水患?二是低價的糧食是從哪個渠道來的。
然後他就得知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原來都督府中有人收受賄賂,要暗中損毀堤壩,借端午附近連日降“龍舟水”,製造一場水患。
而本地都督府常年從百姓上繳的賦稅中克扣糧食,想要借此機會“消化一下”,如果本地糧商可以合作,那糧商也可以借這次水患,發一筆財。
向江邊集聚的百姓越來越多,聽到這裡都忍不住咒罵:
“什麼東西!竟然發國難財!到底是誰要損毀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