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屍體被啃噬殆儘,那隻妖獸才轉過頭來注視著江泠風。
它的嘴角掛著血肉,紅瞳若隱若現,它咧開嘴,空中再次響起它的戲謔:“可彆輸了。”
說罷,它便消失在江泠風的視線中。
江泠風眨了眨眼,下一瞬洞穴消失,她的雙腳落在了一片蔥鬱春意中。
她張望四周,眼裡不期然出現了兩道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在自己的前方。
小小瘦弱的女孩梳著一個簡陋的道童髻,行動間走得踉踉蹌蹌,旁邊的大人似乎想伸出手攙扶她,卻被她輕輕搖頭拒絕。
春風拂過,遞來他們細碎的交談。
“……快到了……”
“累不累?”
女孩似乎寡言,一律隻以點頭或搖頭作為回應。
大人也未曾表露過不耐,一察覺女孩腳步慢下,他會放慢腳步,負手舉目遠眺四周風景。
妖獸擬作江泠風的聲音在旁出現:“你看出他們是誰了嗎?”嘻嘻哈哈,時不時地喧鬨著,“想起來了嗎?哈哈哈哈。這便是一切的源頭。”
它輕描淡寫道:“也是你師傅不幸的一切源頭。”
眼看著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最終登到最高,在眾人的擁護下進入了門內。
門合上前,那個被淹沒在人群中的小女孩轉過頭來。
江泠風清晰看到了她眼中的局促和迷茫,小小江泠風注視到她的目光,輕聲問道:“我這麼做對麼?我跟著師傅來到岱山對麼?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是我讓師傅死了嗎?”
眼前再次出現師傅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小江泠風頰邊掛著眼淚,徒勞地伸手去捂住江霽身上的傷口。
她喃喃道:“也許我不應該答應,我不應該跟著師傅上山,我不應該……”
江霽口吐鮮血,掙紮著朝一旁站著的江泠風伸出手:“泠風,泠風,你為何不救我。”
妖獸的聲音響在耳畔:“隻要你說‘我不該’,你的師傅就能活啦。”
江泠風注視良久,後退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江霽再次吐血,很快身體變得冰涼僵硬。
那個哭泣的小江泠風的臉上一瞬間被惡毒取代,她轉過頭,字字泣血:“你真狠心,你明明可以救下師傅,卻眼睜睜看著師傅死去。”
小江泠風消逝在眼前,妖獸興致盎然的聲音響起:“唔,看起來你似乎並不後悔?但若是如此呢?”
眼前那道緊閉的山門變成了一片遼闊的後山。
一道單薄身影在皎潔月夜下揮劍。
是少女江泠風。
夜色清冷,山風凜冽,道袍飛揚間劍光閃爍,她似是不知疲倦,一招一式,皆要做到儘善儘美。
刀鋒閃過,映出她冷酷專注的眼神。
直到日頭初升,有人喧鬨聲響起,是宗門弟子要晨練了。
少女才收劍歸鞘,逆著人流,選了一條僻靜小路繞道而行。
往事一幕幕,少女江泠風更多都是獨自一人行動,極少人與她攀談,看著她時往往帶著質疑與探尋。
久而久之,少女習慣了踽踽獨行,雙眼專注前方,鶯聲燕語落不進她耳朵裡,柳暗花明也入不了她的眼,唯有見到一人時,她的臉上才會綻開笑顏。
少女江泠風小跑過去,低首向江霽恭敬行禮,聽江霽笑嗬嗬地誇她修為,又問她修煉有何阻滯。
她一一認真作答後,江霽親自遞給了她一封請柬。
她接過,發現是本屆宗門大比的邀請函。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有這個資格。
江霽慈眉善目的樣子落在少女眼裡:“泠風,你也是時候離開為師去曆練一番了。”
少女江泠風沒有猶豫地點點頭,既然是師傅所願,她不會令他失望。
江霽細細跟少女江泠風講了一遍注意要項,又親口許下諾言,將會在日後同唐暘下山曆練一般,贈與她一把寶劍。
那道不懷好意的聲音在江泠風耳邊響起:“哪怕一刻,你有沒有後悔應下這次比試,若是你不應下,一直低調行事,也許你便不會被有心之人盯上,他們也許不會將怨恨發泄在你師傅身上……”它戛然而止,嘻嘻哈哈地飄遠了。
唯剩江泠風看著少女在大比上一舉奪魁,各種稱讚名頭加諸在身,少女眼底浮現一抹喜悅,隻是下一刻,耳聰目明的少女也聽見了隱藏其中的不滿。
他們在怨恨自己竟得了江霽的指點,他們在嫉妒自己。
那些微小細碎的不滿之語彙成惡毒的攻擊,但少女選擇掩耳盜鈴,她固執心想,隻要師傅承認自己便夠了。
少女轉過臉來,青澀麵容上滿是迷茫,她低頭看著江霽僵硬的屍體,轉過頭對著一言不發的江泠風傾訴起來:“我當初這麼做對麼?還是我做錯了?”
江泠風依舊沉默地看著。
少女的幻象很快消失,變成了妖獸的紅瞳。
巨大的紅瞳漂浮著,帶著一絲興味:“你確實和那些人類不一樣。若是這般呢?”
紅瞳消失,化成了不久前的江泠風。
那是一切的轉折點。
這一回,江泠風仿佛抽身而出,高高在上,看著另一個叫做“江泠風”的人生。
眼前皆是自己熟悉的記憶碎片。
“江泠風”仍是炙手可熱的大師姐,她已經開始與唐暘一起從旁協助江霽處理宗門眾多事宜,也會應下眾多師弟師妹的請求,教授他們劍道,帶著弟子們下山除妖。
“江師姐,能夠請你為我們演示一遍劍訣,我們練了許久,依舊不得其法……”
“多謝江師姐提點!江師姐,過兩日我們要下山替村民除妖,你若想要什麼小物件,我們儘可以幫你帶來!”
“江師妹,你又修煉這般晚呀,可要注意身體。”
“江泠風,這是山下村民托我帶給你的謝禮,你莫再推辭,直接收下吧。”
但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她的意料,她的瞳孔微微睜大,不自覺咬著下唇。
在這裡,江霽並沒有無端死去,他被救了下來,他說出了真正的凶手,因此“江泠風”也洗清了冤屈。
後來,因年歲漸長,江霽向眾人推辭稱再無精力管轄宗門,又摒除眾議,將掌門人之位傳於“江泠風”,而他自己拂袖瀟灑離去,外出遊曆四方。
“江泠風”換下弟子袍,穿上了掌門人的鮮亮道袍,執掌掌門人令牌,學著江霽往日的模樣,白日裡帶領眾弟子修習術法,夜晚挑燈處理宗門事務。
時日漸長,即便有些長老依舊心生不滿,還會挑出自己諸多不足,但“江泠風”沉心靜氣,一直好學勤問,處理事務愈發得心應手,那些挑錯的人便漸漸就沒了聲響。
偶爾師傅會回來同她敘舊,她便脫下那身掌門人道袍,換上弟子袍,像過去那般,與師傅共同秉燭夜談。
到最後,所有人看著她,眼露欽羨與自豪,齊聲讚道:“江泠風掌門……”
江泠風漸漸入神,原本古井無波的眼神在看到這一幕的一瞬間便動搖起來。
她呢喃一聲:“江泠風,掌門……”
就在此時,一股妖力勢不可擋地抓住了這個機會,一瞬間潛入了她的內心,輕而易舉地奪取了她的意識。
江泠風頓覺不妙,想收斂心神卻已然來不及,但妖獸的聲音在她的意識中狂放大笑:“哈哈哈,我果然沒猜錯,你最後悔的便是沒能達成你師傅所願,成為他心中完美的‘江泠風’。”
“哈哈哈!你輸了!你輸了!”欣喜若狂的笑聲回蕩在江泠風耳邊,令她心神不由恍惚。
它冷酷道:“勝局已定。你輸了,你要被我吃掉了。”
眼前眾多幻影散去,江泠風又再次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山洞中,隻是這一回,她傷痕累累地躺在了地上。
她察覺到一絲危險,艱難地抬起身子想站起來,卻被聞風而來的妖獸一口叼住了肩膀。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音在洞內響起。
江泠風痛得知覺模糊,於朦朧中看到披上掌門人外袍的“江泠風”再次出現在江泠風麵前。
“江泠風”陰森地笑著,看著地上的江泠風:“你真可憐啊,就這麼輕易地上了當,稱了他的心。這般結局你可滿意?”
“江泠風”放聲大笑:“你本可以繼續無動於衷,一開始你就是一個人,但你又為何在私底下期待這樣的未來呢?你就不在意他們對你的惡意了麼?”
她蹲下身,語氣繾綣帶著蠱惑:“不過,你這回卻是選對了。隻要你留在這裡,你便不必去應對那些冷落你的人,不必像喪家之犬那般到處流浪,也不必再一個人身負重擔了。”
她再次輕聲呢喃:“把你自己交給我,答應我,我們不要再回去了好麼?”
江泠風已經被啃噬得知剩薄薄一副骨架,唯有一雙眼睛還帶著一絲掙紮道:“我……不……”
妖力更深入地潛入她的內心,硬生生打斷她:“輕鬆一點不好麼?放下一切不好麼?你也想輕鬆一點,對吧?”
躺在地上的江泠風久久無言,她確實被說中心事。
身體變輕,加諸在她身上的“大師姐”、“師傅的好弟子”這樣的束縛似乎不在。
她喃喃低語:“真的可以麼?”
妖獸與“江泠風”的聲音一同響起,溫柔道:“隻要相信我們,那便一定可以。”
江泠風似乎放棄了抵抗,不再抗拒妖力的侵入。
地上莫名出現了一股黑色旋渦,慢慢地將地上毫無動靜的人影吞吃進去。
旋渦將她輕輕放在了一個黑沉的夢境裡,在這裡,什麼都沒有,空茫茫一片,好像最初的時候。
沒有人會叫醒她,也沒有人願意叫醒她。
江泠風心想。
她隻感覺渾身疲憊異常,正想閉上眼睛,卻在這時,聽到一道異常熟悉的聲音,像一把小刀,從外頭鑿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我怎麼覺得,我再這麼裝死不去幫忙,不是很厚道啊。】
那道聲音強硬地驅逐了江泠風體內的妖力,讓江泠風驟然清醒過來。
她怎麼忘記,自己曾發誓過,一定要親手為自己報仇,不會假手他人。
僅僅因為看見一個達不到的未來,自己怎麼會就此感到挫敗。
她不是一直很清楚麼,未來,理當由自己決定。
她心隨意動,手中頓時出現一把長劍,她站起身,劍鋒掃過,直接揮劍打破了這個幻境。
幻境片片碎裂,露出妖獸的模樣。
妖獸氣急敗壞看著她:“就差一點了,你怎麼就醒了?到底為什麼?”
江泠風隻是繼續揮劍,直接搗碎了妖獸的幻影。
幻影臨消失前還妄圖化作江霽的模樣,卻仍被江泠風無情地揮劍斬成了碎片。
最終一雙紅瞳出現,帶著刻骨恨意:“即便你贏了又如何,你不可能逃得出去!”
幻境失去妖獸的力量維持,開始天塌地陷,江泠風扔掉手中之劍,閉上眼,放任自己即將被廢墟碎瓦掩埋。
一個人確實出不去,但若是兩個人呢?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頭一次發自內心覺得男人的心聲竟如此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