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一盞茶過後,暖廂四人安靜無聲,唯有崔盞盈臉上一片沉鬱之色。

她停下正對著江泠風輸送靈力的舉動,動作之激烈,不小心一把揮開手邊滾燙的茶盞,她顧不上水花濺濕自己自己最愛的衣衫袖口,也顧不得心愛茶杯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迸裂聲,她隻覺怒氣滿盈,亟需一個宣泄口。

她也便這麼做了,隻見豔麗的臉變得冷厲,柳眉倒豎,狠狠指著外頭某處,毫不文雅地坡口大罵:“岱夫派那些老不死的,這些年來是光長年紀,都不長腦子了啊?”

旁邊端著托盤的小七正驚恐地捂著嘴,瞪著眼睛看著義憤填膺的師傅。

小七本在入神地聽著江泠風娓娓道來,思緒仍沉浸在那片詭譎的鬼林中,跟隨著江泠風的話音在鬼林中無望奔跑,又猝不及防聽到崔盞盈大逆不道的話,驚得逸出一聲:“師傅!”看她緊張至極的模樣,似乎更想捂住崔盞盈的嘴。

另一旁低眉垂手的小八倒是沒有什麼反應,隻是在見到崔盞盈被濡濕的袖口,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從旁小心地來到崔盞盈旁邊,拿起一旁的手巾幫她擦拭手腕。

話題中心的江泠風倒是語氣平靜,隻是停下正在端碗的手,話音暗藏洶湧:“嗯?”

崔盞盈宣泄完心中怒氣,轉頭便敏銳察覺出江泠風的不滿,咳了一聲,在小輩麵前忍不住悻悻然嘀咕道:“我又不是說你師傅。”

江泠風才微微頷首,放下端平許久的右手,左手慢悠悠地舉起一個小瓷碗。

小瓷碗中盛著一汪黑色的濃稠湯汁,湯汁搖晃,正散發出古怪的味道。

據崔盞盈稱,她會使用獨門的法術醫治江泠風,再輔之以這碗湯汁,可以暫且療愈她傷重的靈根。

江泠風八風不動,在眾人的注視中全部喝下那碗湯汁。

崔盞盈親眼看她喝下,才繼續道。

人本身能汲取轉化的靈力便有限,修道之人雖學會吐納吸收之法,靈力卻也隻是比常人更為充沛一些,禁不住被人無止境地使用。

江泠風幾次三番強行在短時間內催動氣海,猶如一直在抽取一口有限的水井。

水井乾涸,少了滋養,靈根自然也就受損,更無法轉化靈力。

當初江泠風被測出雙靈根,已是天賦異稟,後來發現她體質特殊,能輕易地吸收靈力,岱夫派的掌門人才決心要培養她,經多年修煉,江泠風的靈力早已遠勝於大部分人。

也正因為她這份難得的天賦,讓江泠風輕易地跨越許多修煉障礙,隻花了數年,便成了宗門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但倘若她失去了這份天賦……

崔盞盈素日無法無天,豔麗眉眼永遠望向悠悠遠處,從未停在近處的哪一片風景上。

這一刻麵對江泠風時,她卻是難得神情凝重:“你平白受人汙蔑,也許是背後有人嫉妒你。”

她慎重道:“你最好小心一些。”說罷,她的指尖又凝聚起靈氣,想繼續將手搭在江泠風的手腕上。

原先的蔥白手掌現如今褪去健康粉色,隻剩一片醒目青筋躍然於上。

江泠風抬眸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崔盞盈。

豔麗雙頰在短時間內漸漸染上一絲青色,崔盞盈或許意識不到,在給江泠風輸送靈力之時,她一直輕抿嘴唇,紅唇早被她咬出一絲淺痕。

江泠風想生,卻不想無端端讓人送死。

她輕輕抽回手,搖了搖頭:“不用再白費力氣了。”

方才也是因為崔盞盈聲稱自己有獨門法術,趁著江泠風疲憊無力反抗,不由分說就緊抓她的手腕,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進來。

隻是到頭來,靈氣在她體內就猶如一股青煙,一瞬便消逝了。

崔盞盈補過來的靈氣不過是杯水車薪。

崔盞盈的手驟然撲空,停在半空中,眼中迷茫,瞪大雙眼看著江泠風:“什麼?”

江泠風見她額角冒汗,搖搖欲墜,已然是強弩之末之態,正想伸手去扶,突然感知到一道冰涼的視線,她便停了停,隨後就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輕擋在了自己麵前,打斷了自己的動作。

名喚“小八”的高挑少年彎腰,輕輕扶住崔盞盈的手肘,黑色雙眸像一汪海水,深不見底的情緒像綿綿的絲線,輕輕地纏繞在了崔盞盈身上。

他清朗聲音裡含著耐心:“師傅,您先坐一會兒,待會兒再治好江小姐。”他揚聲,提醒道:“師姐,幫師傅拿一拿藥。”

小七似乎才回過神來,急急哦了一聲,抱著托盤推開門跑出去。

崔盞盈被扶著坐下,嘴裡還在逞強:“什麼藥不藥,我還不清楚麼?我現在好得很,不過耗了一點點靈力……”

小八低低地應著,臉上帶著無奈的苦笑:“是,是,師傅,隻是江小姐也說讓您休息了,您就聽一聽吧。”

江泠風未曾出聲,隻安靜看著,想起方才少年不善的注視,又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麵還沾染著崔盞盈指尖的熱度。

這麼不計後果幫助自己的人,相除了師傅,這世間就隻剩下這一個嘴硬心軟的崔盞盈了。

崔盞盈正想推開那雙扶著自己的手肘,接著給江泠風輸送靈氣,便難得一見江泠風處驚不變的眼裡帶著一絲憂慮。

崔盞盈還想嘖嘖稱奇,轉眼又福至心靈,心中微暖:“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呢,就這麼點靈力,至於嗎?”

她支著下頜,收起臉上慵懶,露出少女般的自信與傲然:“我可是從十年前就發誓,必定要贏過你的人!”

豔麗眉眼中隱約能見過去青澀稚嫩的影子。

耳邊似乎回蕩起了少女的豪言壯誌。

江泠風似是想起了什麼難忘的往事,一雙鹿眼難得流露促狹的笑意,她看著崔盞盈洋洋得意的表情,悠悠然道:“是那一次比武的時候嗎?”

崔盞盈嘴角的笑容一頓,快速往身邊瞥了一眼,眼裡出現一股倉皇。

小八眼神一直不離崔盞盈,最先注意到崔盞盈不自然的舉動,不由投來好奇的視線。

他試探道,漆黑眼裡浮現明顯的渴望:“師傅?”

崔盞盈看了一眼慢悠悠喝茶的江泠風,恨恨瞪了一眼罪魁禍首,隨後轉頭板著麵孔對小八道:“小孩子,少打聽大人的事。”

江泠風喝了一口茶,徐徐道:“其實就是……”

崔盞盈察覺不妙,手忙腳亂起來,將旁邊的小八狠狠地推出門去:“出去!沒我的允許不準進來!”

眼見小八眼帶幽怨被無可奈何地推出門去,江泠風微笑著抿下一口。

清香爽口,溫暖怡人。

是自己曾經不經意提及過的一品不起眼的香茗。

難為崔盞盈也在院中常備著這品香茗。

隻可惜自己深耕宗門事務,崔盞盈也因名聲鵲起更是忙於診治疑難雜症,二人從此聚少離多。

崔盞盈漫步走來,扶著桌角,呼出一口濁氣。

她方才既耗了靈力,又使力將一個少年推出門外,額間早就布滿汗水。

她低聲嘟囔:“這小子,越來越囉嗦了。”

江泠風雖沉心修煉,卻也不是不懂世俗之欲,她一早就已察覺少年隱秘心事。

崔盞盈會這般不計後果地幫著自己,江泠風屬實也是意外,也令她難得產生一絲羞愧,方才她進來拜訪之前還曾想過強迫……

崔盞盈卻有所不知,仍然風光霽月。

她抬手抹了抹額角,看著莫名低頭的江泠風,猶疑地打量她:“多久了,怎麼還提起舊事了?”

崔盞盈抱著手臂,居高臨下看著江泠風,不滿道:“哼,你是不是就想在我徒弟麵前折我麵子?”

江泠風低頭笑了笑,輕放下瓷杯,逸出一聲歎息:“我該走了。”

她也隻是來尋一個可能,若是沒有,她不會再留下。

崔盞盈聞言,神色一變,她出手如電,想抓住江泠風,卻隻抓住了江泠風的一角袍子。

即使喪失了靈力,江泠風依舊行動機敏,步法輕盈靈動遠遠勝於自己,不負天才之名,令自己又羨又恨。

衣袍如水般輕掠過崔盞盈的手指,就如江泠風的名字,如一陣難以追逐的風。

崔盞盈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指尖:“你真的不能留下了?”她脫口而出:“我能護你!”

眼看崔盞盈急得眼眶染上豔色,江泠風想起她與崔盞盈相識的曾經。

當初的自己未曾想在數年前的那次比武之後與眼前的人仍有所交集。

或許二人以為對方僅僅是萍水相逢,也未曾想二人緣分會延續至今。

江泠風止住了崔盞盈伸過來的手,第一次反握住她,輕輕搖晃她的手。

崔盞盈的手細膩光滑,和師傅寬大粗糙的手掌不同,卻同樣給江泠風帶來難能可貴的溫暖。

崔盞盈仍有些呆愣,她眼中顯出一瞬的局促,下一息便反握住她,急急道:“你不用擔心,我有結界可護你周全,再不然……”她抿唇,有些不甘願:“回去求我的父親求他護你周全,我們崔家雖……”

江泠風搖頭止住了她未竟的話語,唇邊俏皮地勾起一絲笑意,突然提及往事:“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相識的時候麼?”

崔盞盈有些困惑,但是她一心想著挽留江泠風,便順從地點了點頭,一雙狐狸眼卻來回滴溜轉著,一直朝著門邊打眼色,似乎有所圖謀。

江泠風看出她心中所想,也清楚門外少年的氣息並沒有遠去,高高的剪影映在門框上,她瞥了一眼,也不點破師徒二人隱秘的互動,隻是牽著崔盞盈坐下來,安靜地看著她:“你當初說和我一比高下的話,是否算數?”

崔盞盈還分心想著怎麼聯合小八一同強行留下江泠風,聞言一愣,她眼神迷蒙,顯然陷入了回憶,半晌才道:“我當然記得啊,你說這個作甚?”

江泠風微微笑:“你信我麼?”

崔盞盈仍是不明所以:“你想說什麼?”

江泠風錚錚有力回響耳邊:“你說,要我等你成為第一醫修之前都不準輸……”她笑了笑,帶著促狹看著氣急敗壞的崔盞盈:“你現在還未曾是第一醫修,”又一字一頓鄭重承諾:“所以我不會輸,你還信我麼?”

崔盞盈的眼神一瞬明亮,下一刻又黯然起來。

她低頭看向江泠風握著自己的手,遙想起了與江泠風相識的所有曾經。

江泠風從不誇海口,她說,要自己相信她不會輸。

崔盞盈使勁閉眼,直到感覺眼中濕意已經散去,她才睜開有些水潤的雙眼看著江泠風,輕道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