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孟若漁被王府振聾發聵的砸門聲吵醒的。
這敲門聲氣勢洶洶,很容易讓人覺得是惡徒入室,打家劫舍,即刻便要成刀下亡魂。
晏清瑟瑟發抖,不敢去開門,躲在孟若漁身後攛掇著,“好若漁,你去看看好不好,我,我害怕……”
孟若漁翻了個白眼,看著蜷縮在自己身後的男子,甩頭走上前去,“看姐姐我來給你撐場子。”
待門徐徐打開,隻見一魁梧彪悍的大漢立於門外,凶神惡煞,臉色鐵黑,投下的陰影將孟若漁罩了個嚴實。
完蛋!光天化日真有土匪敢在甯都打家劫舍!
孟若漁心中一驚,正欲緊閉大門,拔腿便跑,卻聽得來人粗獷地喚道,“若漁……姑娘。”
孟若漁額角突突跳了下,要命,這土匪還知道她是誰,不會是奔著她來的吧。
正欲大呼救命,卻見大漢單膝俯首跪於地下。
“俺……在下特來向姑娘請罪。”大漢沉聲說道。
孟若漁大為不解,顧不得逃跑,打量著來人。卻見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是魏勇征!即使絡腮胡須已經不在,雜亂的烏發也梳得一絲不苟以發冠簪起,但身形和聲音倒是一模一樣。
“魏……魏勇征……”孟若漁不敢確定,遲疑地說著。
直到男子身後又走出一人,“孟姑娘,許久不見。”是李玦。
“真的是你們二人,你們怎麼在甯都?”孟若漁笑起來,腮邊露出兩個圓潤的酒窩,眉眼彎成了月牙。
“李兄和魏兄處理了沔東的事務以後就來了甯都。他們啊,現在可是分彆任了禦林軍中的司階和執戟。”狄塵徐徐從庭中走來,環抱著雙臂靠在門邊,看向兩人,笑著打趣道,“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呐。”
“好久不見,二位。”狄塵笑著俯身作揖。
如今看來,兩人確實很不一樣。身上穿著禦林軍的玄黑色官府,腰間的令牌寫著官銜。李玦變得意氣風發,和幻境中的少年更接近了幾分。不過,還要屬魏勇征的變化最大,難以想象原本放蕩桀驁的山匪頭子,也能這般規整。
“請罪又是為何?”孟若漁很是不解魏勇征的話。
魏勇征抽出身後的荊條,單膝跪呈,“前有廉頗負荊請罪,如今,俺魏勇征也來贖之前的一劍之罪。任憑姑娘處罰!”
入了禦林軍果然不一樣,原本句句罵娘的山匪也有些……文縐縐了。
“……不必,我早已痊愈,隻是小傷不必介懷。”孟若漁早不記恨,將過節拋到了九霄雲外。但麵前的男子卻格外認真,不肯罷休。
一行人已經坐在了正廳內,不論孟若漁怎樣解釋寬慰,魏勇征還是背著荊條遲遲不肯入室。
正當孟若漁有些不知所措時,卻見狄塵起身走向庭中。
“若漁不肯動手,本世子來替代他如何?”狄塵垂下眼眸,勾唇一笑,高束的馬尾晃了晃。
“俺欠的是孟姑娘,可不是你小……世子殿下!”魏勇征冷哼一聲。
“哦?”狄塵撅了撅嘴,抱胸踱了兩步,“看來魏兄不是真心想要請罪了,若漁說了不必就想要退縮。”說完,他還意味不明地歎息了一聲。
魏勇征莽漢一條,哪裡聽得了這種話,狄塵的激將法立馬起了作用:“你!誰說老子……俺退縮了,來就來,你說要怎樣?”
狄塵食指點著唇瓣思索了片刻,“不若,我們來切磋一場,輸了的聽憑發落。”
“比就比!”
狄塵朗聲笑起來,“魏兄是條好漢!既如此,在下便不客氣了。”
下麵看來,狄塵是真的沒再客氣。
雖然魏勇征身手很是不錯,力大無窮,奈何對上狄塵的敏捷矯健全然沒了用處,連對方碰都碰不到。
不一會,就被狄塵一頓胖揍,還使的儘是些稀奇古怪的招式,實在慘烈,讓孟若漁都有些不忍直視。
大家都以為狄塵要收手時,不料,他猛地抽出了魏勇征背在背後的荊條,解了係著的麻繩,一個閃身將魏勇征捆了個嚴實,好似即將上架烤的野豬。
當場的人都不禁有些瞠目結舌,為狄小世子的殘暴汗顏。
下一刻,隻見麻繩一端被係在樹枝上,將腫著臉的魏勇征頭朝地吊了起來,還在空中轉了幾圈。
做完這些,狄塵拍了拍手功成身退,笑容燦爛,似乎很是滿意。
“你他娘……,”意識到自己又一次爆了粗口的魏勇征慌忙改口,“你!你放俺下去!”
狄塵頭也不回,揚了揚手,聲音裡帶著笑意,“什麼時候樹枝斷了自會放你下來,魏兄,稍安勿躁。”
隨後,隻見狄小魔頭神色如常地和李玦交談起來。
孟若漁看了看兩人,又看了看魏勇征,索性不摻合了,繼續端起茶杯吹了吹,啜飲起來。
“阿塵,你可有意從軍?”李玦忽然問道。
狄塵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後漫不經心地輕笑,“現在這聲色犬馬的生活我可十分享受,一刻也不想離開。”
“你當年在眾人回甯都接受封賞時為何不見了蹤影?”李玦眉頭微蹙,沉聲問道。
“李兄,我可是隱瞞了世子身份從軍的,去領賞可不露了陷嗎?”
“是這樣嗎?”
狄塵抬眸看過來,搖晃著手裡的茶盞,坦然回道,“當然。”
李玦低頭掩住眸子,沒再言語。
三人就這樣散漫地交談到日薄西山,那樹枝也沒能斷掉。
最後,孟若漁眼見魏勇征怒罵的聲音逐漸變小,最後偃旗息鼓,她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將他放了下來。
本還想要留下兩人在王府共用晚宴,可兩人因為白日裡告了假,晚上還要赴皇城當值。便隻能有空再聚。
李玦和魏勇征走出去時,孟若漁拿了魏勇征落下的護具追了出去,她將東西交給魏勇征卻並未離去。
她走近幾步低聲說道:“李兄,狄塵他當年從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李玦垂眸看向她,“我隻知道他當年隱瞞了身份在北境同我等抗擊羌軍,我倆同帳,偶然間發現了他世子的身份。再多的阿塵並未告知於我,半年之後,在大軍班師回朝之際,他卻消聲匿跡。”
李玦的聲音有些低沉喑啞,“他似乎……被禁止入軍中。”
被禁止入軍中?聞言,孟若漁怔愣在原地,直到李玦兩人走遠,她還佇立在闌珊燈光下。
被誰禁止從軍?貴為世子,普天之下似乎隻有皇帝有這權力。
但,為什麼不許狄塵從軍呢?難道這就是狄塵一夜之間轉變,如今頹廢度日的原因?
孟若漁暗暗下定決心,要一探究竟。
接下來幾日,孟若漁開始做起了梁上君子,如影隨行地跟蹤著狄塵。
第一日,隻見狄小世子去了賭場,輸的叮當響,摸了身上僅剩的兩個銅板去了阿婆的燒餅鋪。拮據地買下兩個燒餅,還諂媚地幫阿婆收拾好桌椅碗筷,又討了一塊燒餅。邊走邊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日,狄小世子將甯都內外的廟堂都逛了個遍,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看過,還學著那些半吊子道士跳大神,有模有樣的。似乎不去做個假道士有些屈才了。
第三日,狄小世子在羽仙酒館喝的爛醉,直到店家打烊來轟人。隻見酒鬼狄塵混混沌沌地摸了摸口袋,拿出來半兩碎銀子。
那老板擼起衣袖,一副要打人的樣子,“你個酒鬼,還想賴賬吃霸王餐!”
眼見咱們狄小世子要被人胖揍一頓,孟若漁實在看不下去了,攔在狄塵身前,替他付了酒錢,又攙扶著他走出酒館。
在早無行人的街道上扶著個高出她一個頭的大男人踉蹌前行。倚靠在身上的男子紅著臉,滿身酒氣,嘴裡還在喃喃嘟囔著。
“我怎麼看你很像……很像若漁……”
“不巧,我就是。”對於醉鬼,孟若漁很是無奈。
“若漁……怎麼在這裡?”
“我不在這裡你都要被揍一頓了。”
“嘿嘿,”狄小世子咧嘴笑起來,“謝謝你,我的……好阿漁。”
狄塵伏在孟若漁耳畔吐露出溫熱的氣息,他身上獨有的凜冽清香混著酒的芬芳,有些意外地醉人。
孟若漁的腳步猛然一頓,狄塵的醉意似乎染在了她身上,她的臉頰也泛起緋色。
“阿漁呐……為什麼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很熟悉呢?好像,就好像……我們上輩子……上上輩子也見過。”
醉了的人真是什麼都敢說,孟若漁不禁睨了他一眼。
“是是是,能和狄小世子生生世世相識真是本姑娘的榮幸……”才怪,如果可以,她此刻隻想將這隻滿口胡言的醉鬼扔在路邊。
忽然,狄塵仰頭抬眸看過來,貼的極近,吐息儘數噴灑在孟若漁的臉頰上。眼角的朱紅淚痣都清晰可見,朱唇也泛著晶瑩的水光,妖冶攝人。
那一瞬間,孟若漁猛然覺得眼前人沒醉,清醒地厲害。
正當心中咯噔一下,卻見狄塵撅起了嘴,臉蛋紅撲撲,“你……你不信我,我可是……認真的!”
孟若漁徹底妥協於狄塵的傲嬌任性:“好,知道你是認真的……狄老狗。”
她直直看向狄塵朦朧的盈著醉意的黑眸,沒再敷衍,緩緩說道。
狄塵似乎很是滿意,點了點頭,露出燦爛的笑顏,散發著灼灼而熱烈的光華。
兩人熱熱鬨鬨地走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街道上,半炷香的時間才回到王府。
晏清看著爛醉的狄塵,手忙腳亂地迎上來,待將人扶到床上,他撒開手,“我去煮些醒酒湯,若漁先幫我照看一下。”
“好。”看著不省人事的狄塵,孟若漁點了點頭。
屋內再次安靜下來,天已黑透,孟若漁想要起身去點根蠟燭,卻猛然之間,被床上的人緊緊地拉住了。
那人醉意闌珊,意識混沌,驟然用力將她拉倒在榻上,猝不及防地伏在狄塵身上。
屋內沒有燭光,一切隱匿在昏暗裡,隻有幾束偶然落入窗中的月光,散落在床邊,映著兩人交纏在一處的衣擺上。月色和人影曖昧地交融,綽約又繾綣,陡然亂了心弦。
狄塵伸出雙臂纏住了懷中的人兒,手掌溫柔又有力地攏在少女的腦後。
孟若漁失了力貼在狄塵的胸膛,聽著身下人穩健沉鬱的心跳聲,呼吸有些淩亂。
月光下,一切都顯得晦暗不明,她隻看到狄塵落在月色中的烏發,散在她的臉頰旁,搔出些癢意。
驟然之間,身下的男子忽然坐起身來,以手撐在榻上。
孟若漁也被帶了起來,結結實實坐在狄塵的腰封上。男子一手緊緊箍住她的柳腰,一手隔著一層薄衫輕撫在她柔軟的脊背上,霎時間抽了發簪,青絲如瀑撒落,在月光下泛著灼灼的光華。那纖長的手指挑起幾縷墨發,輕佻又癡纏地繞於指尖。
孟若漁有些驚慌,皎白的月色更襯得臉頰燒紅,幾欲滴血。
而狄塵垂著眸子,眉眼迷蒙而柔和,融著漆黑的夜色,幽深惑人。
他淺淺吐息,用指尖細細描摹過她的柳眉、杏眸、圓潤的鼻尖。下一瞬,狄塵將下頜輕緩而小心地擱在孟若漁的肩頭。
細密濕熱的喘息噴薄在孟若漁纖細脖頸裸露的肌膚上,那潔白的玉體不一會便泛起了薄紅。
猛然間,一陣異樣的濡濕和灼熱自頸間蔓延至全身,孟若漁的身子猛地一顫。
那是狄塵的薄唇擦過她的肌膚,隨著唇齒開合,流露出混亂的吐息。
“我一直在找你……”溫吞的吐息轉而落在孟若漁的耳廓,微微吹動她的幾縷鬢發。
“……蘇禾。”
低吟般的話語自狄塵的唇齒間流轉逸出,無儘纏綿,柔情繾綣。
隻是,這情人間的剖白不是狄塵對孟若漁說的。
再是輕柔的話語也驚得孟若漁渾身陡然僵硬,手腳溫度霎時間褪去,冷的瘮人。
本已柔軟如水的身子猛地使儘全力推開了相貼的男子,轉瞬間抽身離去,好似剛才的纏綿溫存隻是一場錯覺。
孟若漁沒回頭看一眼,也顧不得衣衫淩亂,推門而出。
正碰上端著瓷碗走來的晏清,“若漁,你要走嗎——”
少女全然忽視了他的話語,快步離去,消失在夜色裡。
孟若漁的舉動讓晏清很是摸不著頭腦,他走進屋內看去,“殿下,你醒了?”
“嗯。”榻上的男子眼神清明,隻是臉頰上還帶著醉酒的緋紅,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狄塵幽如暗夜的瞳孔聚焦在手中的竹簪上,修長的手指細細摩挲著,思緒悠遠。他神色難掩的落寞,鬢發散落的遮掩在臉頰邊,忽而,他用難以聽聞的聲音低聲呢喃:“若漁,難道不是你……”
不過,轉瞬即逝,無人聽聞。下一瞬,狄塵神色如常:“醒酒湯不必了,拿下去吧。”
“是。”晏清實在搞不懂自己就離開了一陣,這兩人怎麼都變得這般奇怪。
閨房內,紅燭波動搖曳的火光下,孟若漁久久一動不動地攬鏡自顧,手指輕輕碾在頸項的肌膚之上,留了紅梅。
“阿漁——”阿絳突然冒出來,陰森森地喚著孟若漁。
思緒淩亂的孟若漁被駭了一跳,抖了個激靈。
“你見鬼啦,嚇這麼厲害。”阿絳繞著她飄來飄去。
“……”孟若漁可不是真的見了鬼,可偏偏這鬼毫不自知。
“你臉怎麼這麼紅?”阿絳貼近了仔細打量著。
“……可,可能是天太熱了。”孟若漁結結巴巴地回應著。
“是嗎?”阿絳看向窗外,初秋的夜晚,冷風蕭瑟,吹拂掉三兩焦黃的落葉。頓時,好似被凍到了一般,打了個寒戰。
“阿絳,你知不知道……?”孟若漁躊躇著想要問問阿絳,蘇禾是誰。
阿絳撐著腦袋看著她,“……怎麼了?”
“……”
“算了,無事,睡了。”孟若漁不想再言語,倒在床榻上,用被子蒙住腦袋。
周遭寂靜下來,全無聲息,她緩緩抬出頭來,一種彆樣的情緒籠罩在她的心頭,輾轉反側,憂思淩亂。
那是從未有過的情緒,隻因狄塵的口中意亂情迷地呼喚著他人,暗訴衷腸。
憤怒又無措,難過卻焦灼。
孟若漁側頭仰望著殘雲的間隙處一瀉而下的月光,許久許久,才沒了意識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