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求(1 / 1)

珠璣不禦 縛手來 5557 字 3個月前

月色籠罩下的庭院裡,端正地跪著一名白衣男子。

孟若漁環顧四周,看到了環抱雙臂倚靠在一棵樹下的狄塵,她和瞿映雪走上前去。

“塵哥哥。”瞿映雪小聲喚了一句。

狄塵沒料到兩人會在一起,孟若漁解釋道,“我在來的路上迷了路,是映雪姑娘帶我來的。”

狄塵點了點頭。

“我大哥如何了?”瞿映雪看向庭中的男子,有些擔憂地問道。

“無大礙,隻是陛下要他在此處罰跪。”狄塵低聲回應道。

孟若漁從衣袖裡取出鳳羲公主執筆的手書,“鳳羲公主要我把這個交給瞿公子,他大概就懂公主的意思了。”

“嗯,隨我來。”

皇帝早已不再禦書房,趁著巡視的人不在,三人走到罰跪的瞿涇川身旁。

初入秋的深夜,有些許陰冷。一襲白衣的男子原本就蒼白,當下唇色都沒了血色,身子有些顫抖,卻一動不動筆挺地跪在原地,好似融進了一地霜白的月色裡。

瞿涇川抬頭看向兩人,沒什麼反應,眼裡是清冷的月色,帶著初秋的涼意。

“瞿公子,鳳羲公主要我將這封信交與你。”

瞿涇川抬起顫抖的手,眼睫低垂掩住瞳孔,難辨神色。細碎的月光散落在長長的睫毛上,也鋪展在他打開的紙張上。

是兩行秀麗端莊的行書。

瞿涇川低聲吟誦,“梧桐樹邊梧桐樹……不開花果不犯紅……”

每一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和深沉的悲愴,男子沒再作聲,一切儘在不言之中。

生在一處的兩棵梧桐樹,到底是不得長相守。

非是同根生,離彆終有時。

瞿涇川沒有吭聲,隻是右手死緊地攥住那張字條,揉的碎裂。手掌上泛起青筋,眼底浮上一抹赤色紅了眼眶,卻跪得愈發筆直。

“瞿公子,這是鳳羲公主的選擇,你也莫要再和自己過不去。”孟若漁知道這話不免殘忍,但希望他安好無虞是鳳羲公主的願望。

“我也隻是在做我的選擇。”男子沒有抬頭,隻看著皎白的月光。

“阿姐希望你安好,而不是在這裡折磨自己。”狄塵沉沉說道。

聞言,男子才有了一絲反應,他露出了有些冷意的輕笑,“塵世子,若是你心愛之人要被迫嫁與彆人,你當如何?你會認命妥協嗎?”

“不會。”狄塵不假思索地回應。

“那還勞煩兩位莫要再勸。”

“好。”

孟若漁沒料到狄塵會一口答應瞿涇川,不再勸阻。她看向狄塵,卻見他神色凜然,不似玩笑。

“若漁,映雪,我們走吧。”

瞿映雪有些遲疑,站在原處躊躇了一陣:“哥哥,爹爹讓我來勸你,你還是不要一根筋的好。”

“我走了,你不要跟自己過不去,知道嗎?”瞿映雪又回頭看了幾眼,和狄塵他們一同離開了。

兩人將瞿映雪送回了瞿府便打算回王府。

“方才為什麼走了?”孟若漁看著狄塵緩緩問道。

“人各有誌,我們也無權過多乾涉。既已將阿姐的心意傳達,我們該做的便完成了。”狄塵看著沒有儘頭的朱紅宮牆,沉沉說道。

“鳳羲公主和瞿公子有何過往?”

“自幼相識,互生情愫。但阿姐終是沒能等來瞿涇川的求親。如今,也不可能等到了,為時已晚。”狄塵低低的話語裡辨不清情緒,似有暗流洶湧,又似死水般沉寂。

“那我們該如何做?”

“一切聽從阿姐的意願。”

“嗯。”

“夜深了,快些回府吧。”

翌日,兩人入宮,路過禦書房,卻不見那個白色的身影。

從當差的宦官那裡聽聞,瞿大公子在禦書房前跪了一夜。陛下原本以為他肯悔改了,給了他台階下,隻要認錯既往不咎。卻不料,那瞿大公子不識好歹,油鹽不進,偏生嚷嚷著,思慕公主,隻求此一人。惹得龍顏大怒,罰了三十大板,被下了大牢。

兩人聽聞都沒言語,沉默著走到樂徽殿。

鳳羲公主還是一如既往笑意盈盈地出來迎接,招呼著兩人入座。

其實啊,孟若漁多希望眼前的女子不要再笑了,多希望她也能軟弱一下,也能哭上一場。怎樣都好,隻是不要再笑了。

但那副麵具戴久了,並不容易摘下來。

“父皇說和親之日定在三日後,這一走便不能再見阿塵了。”鳳羲公主遞上來一盤糕點,掩唇笑著說道,“你可收收你的脾氣。若漁也要幫著管管,盯著他一點。”

“還有王爺,代我向他問安。此去不知何時能見了。”

“對了,阿塵,你要多照顧一點春祺,他從小就在我身邊長大,一個半大的孩子在深宮裡甚是不易。”

……

鳳羲將什麼都叮嚀了一遍,卻獨獨漏了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不敢提,不堪提。

狄塵也沒心沒肺地嫌棄著鳳羲的嘮叨,露出雲淡風輕的笑意。

鳳羲想要揭過不提,狄塵便陪著她演。

臨走的時候,狄塵卻停在了門口:“鳳羲阿姐,瞿涇川說他願舍棄一切,與你亡命天涯,你……”

鳳羲露出了蒼白的笑容:“亡命天涯嗎?他怎麼這般糊塗,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偏要犯這抗旨不尊的死罪。何況這婚事如今已不是我與他兩人之間的事,而是牽扯到天彧和羌國,我們如何能一走了之。”

鳳羲低下頭,喃喃說道,“阿塵,你替我告訴瞿公子,就說……就說我五日之後和親羌國。”

“還有,讓他儘早死了心,熄了那不切實際的幻想。告訴他,他願意亡命天涯,我可不願與他做露水夫妻,讓他好自為之。”這一句狠厲的話用儘了鳳羲身上的所有力氣,她說的決絕而悲愴。

許久之後,狄塵緩緩應道,“好。”

大牢裡,陰暗潮濕,兩人在獄卒的帶領下來到一間牢房前。裡麵的男子衣服上染了汙穢和血跡,已難辨白色,墨發散落帶著幾根雜草。男子抬頭望過來,還是蒼白而冷淡的神情,唇瓣乾裂滲出血絲,與之前意氣風發的白衣狀元郎判若兩人。

他緘默地看著兩人。

“此行是想要來告知瞿公子,阿姐五日之後將要遠嫁羌國。”

聞言,男子清冷的麵龐有了一絲碎裂,霎時間,慘白的臉頰上唯獨雙眸染上赤色。他手腳縛著鎖鏈,踉蹌著撲到牢門前,“你……說什麼……”

狄塵毫無情緒地又重複了一遍,“阿姐五日之後遠嫁羌國。”

“你告訴鳳羲公主,說我會帶她走的……你告訴鳳羲,讓她不要走……等我……”男子殘破的身子凋零的枯葉一般匍匐在地,聲音顫抖哽咽,雙手死死攥著鐵門,晃得嘎吱作響。

狄塵俯下身子,垂眸看著眼前的男人,“帶阿姐走?你已自身難保,又如何保下阿姐?”語氣裡淬著寒冰。“趁早死了心,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你想死,我可不願我阿姐陪你送死!”

狄塵的話音剛落,男子的雙手鬆了力氣跌落在地,頃刻間頹然如死物。

是了,他什麼都做不了。即使做了萬人豔羨的狀元郎,即使得了天彧皇帝的另眼相待。

他一直身不由己,即使傾心於誰都不能自己做主。

他是人人稱道的竹篁公子,名動天下,驚才絕豔。

可誰知,他最是厭惡讀書,最是厭惡經論儒學。他也曾希望像尋常人家的孩子,摸魚捉蟲、爬山上樹,挨父母的一頓揍。

但他不能,一次任性都不行。

直到他遇見鳳羲,遇到那個天性恣意的少女。一個會帶著他逃夫子的課,還興趣盎然撈了禦花園池塘裡的錦鯉,烤魚給他吃的少女。

但少女沒讓他更叛逆,反而讓他暗下決心要更為勤勉。他想要科考入仕,他想要位高權重,高到他能不顧父親的逼迫,高到他能在皇帝麵前求取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隨後,同她一塊歸隱。

因為他記得,她曾在一棵吊滿了木牌的祈願樹下,雙手合十,虔誠地輕輕訴說自己的願望:來世願做鄉野人家的子女,不慕權財,無拘無束,尋一心上人白頭偕老。

來世太久,他等不到,這一世就要用儘自己的全力還了她的願。

奈何自己高中狀元郎之時,卻是心愛之人遠嫁他國之日。

這命運貫會戲弄於人!

他說戀慕於她,便出不了大牢;

他出了大牢,便再沒資格愛她。

許久許久,瞿涇川靠在那潮濕腐臭的石壁上沒有說話。

在狄塵和孟若漁即將轉身之時,瞿涇川宛如瀕死之人一般低聲說道:“求塵世子替在下給羌國使者帶句話,就說瞿涇川求見。”

聞言,狄塵停住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好,我會帶到。”

傍晚時,大牢裡來了一個人,是那個戴著麵具,一雙碧瞳的羌國使者。他站定在關押瞿涇川的大牢門前。

瞿涇川緩緩抬起頭,眼神平靜無波地看過來:“閣下願意前來,瞿某感激不儘,羌國的……烏木殿下。”

男子一雙碧眸射出犀利的寒光,掃視向牢裡蒼白虛弱的男子:“嗬,本太子可不能不來,畢竟瞿公子可是有吾的把柄啊,讓爾等的皇帝和我父皇知道了可不太好。”男子的話語中透著狠厲。

“瞿公子,有何事且直說吧。”

“也好,”瞿涇川有些費力地扭過身來,直視著男子:“對鳳羲好一些。”

聞言,男子嗤笑一聲:“怎麼,瞿公子是要本太子好好疼愛你的女人嗎?”每一個字都暗含挑釁。

瞿涇川瞳孔驟然放大,手指深深陷進了泥土:“太子殿下,在下奉勸你最好不要碰我的人,懂嗎?”

男子蹲下來,靠近柵欄,勾起唇角說道:“我碰不碰你的女人又能怎樣,難道你能將她帶回去嗎?你們天彧的皇帝似乎很怕我們大羌才對,恐怕每日都在亡國的危機中寢食難安吧,怎麼,他還能有餘力滅了我羌國不成?”

“不是皇上……”瞿涇川仰頭靠在石壁上,闔上雙眸:“雖然五日之後的和親我已無法阻止,但總有一天我會踏破你們羌國的國門迎我的公主回我們的國。”

“五日……”男子有些微訝地重複了這兩個字,隨後了然,歎了口氣勾起嘴角,“瞿公子還真是可憐呐,連心愛之人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瞿涇川沒有理會男子的譏誚的嘲諷,不再看向來人。

男子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衫:“吾恭候瞿公子的鐵蹄兵臨我大羌,若真的有那一日,吾自會……喜不自勝。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也沒再多言,大聲笑著轉身離去。

那瘋狂放浪的笑聲漸遠,大牢又恢複了沉寂,歸於黑暗。

三日之後,一條盛大的隊伍自甯都的皇城宮門出發,浩浩蕩蕩綿延數裡,大喜之日,舉國歡慶。

卻有一場忠貞不渝的愛戀死於這片鋪天蓋地的盛況之下。

嫁衣似火的九公主踏上車轎。她原本隻是宮中最不惹眼的鳳羲公主,此刻也許是她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萬眾矚目,眾生朝賀。

她,也確實笑著。

但在無人之處,蓋頭早已被浸得濕透。

狄塵和孟若漁立在城牆之上,看著十裡紅妝,鳳冠霞帔自宮門走來,接著又走遠。

正中的那台花轎車簾在微風裡翻動,露出裡麵若隱若現的新娘子。

隊伍打頭的男子是那個從始至終都帶著麵具的羌國使者,卷發碧眸。他抬頭向兩人遙遙望了一眼,轉瞬,夾了馬腹,揮動韁繩走遠了。

西邊的地平線上,燒著萬裡紅霞,輝映著長河落日。一行人緩緩消失在天際,再不會回頭。

狄塵和孟漁在高聳的城牆上久久佇立,也久久沉默,感懷離恨儘在不言之中。

又兩日,瞿家大公子被陛下赦免了罪責,罰了在家中禁足一月,儘心思過。

從不見天日的大獄裡走出的蒼白男子,拖著受了傷的殘破身子走在街市上。他停在了一處最是陰暗無人的角落裡,站定了不再動。

許多人打量著肮臟不堪的怪異男子,紛紛嫌惡地避讓,沒人識得他本是高頭大馬,頭戴烏紗帽的當朝狀元郎。

男子站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從清晨站到了傍晚,又從傍晚站到了深夜無人之時,隨後站到了第一聲雞鳴自遠處響起,東邊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在街市上人頭竄聚之前,男子踉蹌著走開了,消失在巷子深處。

沒人知道,那日他在等一個人。

本打算遙遙望上一眼,那人卻沒來。

因為,伊人早已離去。

瞿涇川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行屍走肉般蹣跚而行,幾兩清風便可將他傾倒。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已幾近看不清前路。

即將跌落之際,一雙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仰頭望去,來人是狄塵。

“瞿涇川,我阿姐要你好好活,你記住了。”

白衣勝雪的男子,終是倒在了泥淖之中,一片黑暗,幾近爛在淤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