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塵抱著孟若漁走出那群土匪的山寨,飛快地穿行在山林間,他必須去城中為孟若漁尋到大夫。山間的路頗為難走,狄塵拚儘全力用最快的速度趕路,汗水順著下頜滾落進衣襟,背後的衣服已經浸濕了大片。
不時有荊棘劃破了他的衣衫,褲腳隱隱滲出血色,但他依舊麵色不改地牢牢抱著懷裡的少女。
忽然聽到前麵的樹林裡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狄塵閃到一棵粗壯的大樹後,警覺地觀察著來人。
隻見三五個穿著郡守府衙官服的男人在山間巡視著,似乎在搜尋什麼,腰間佩戴著府衙的令牌,看來是官府的人手。
看清來者何人,狄塵沒再藏著走了出去,亮出了此次賑災皇上給的信物。
那些侍衛當即跪拜下來,畢恭畢敬地說道,“拜見欽差大人。我等正是奉郡守大人之命來恭迎大人,卻見山間有打鬥的痕跡還有出走的馬匹,擔心大人遇到什麼危險,便在山中搜尋起來。我等即刻便護送大人前往郡守府。”
“免禮。我的隨從受了重傷,你們速速帶我去見沔東郡的大夫,之後我自會去見你們郡守大人。”狄塵麵色凝重,眉頭深深蹙起。
懷裡的少女已經沉沉睡去,吐息微弱起來,狄塵環抱住孟若漁的手不禁收緊了一些。
有那些侍從帶路,大概半炷香的時間狄塵就抱著孟若漁來到了山下,去了那裡最近的一處醫館。
孟若漁那一刀傷得極深,觸及筋脈,但索性沒有動骨,休養半月時間就能恢複。但現在她還沉沉睡著,額頭滾燙發著高燒。
狄塵一直守在她身邊,少女昏迷前倔強的模樣還一直浮現在他腦海。他靜靜地看著熟睡中恬適的少女。他的身影籠罩在隨風波動的燭光中,明暗交織,時隱時現,一守便守到了天亮。
霞光破曉時分,狄塵才伏在床榻邊睡著了片刻。
孟若漁睜眼就看到了長發散亂伏在在床榻邊,安靜閉眸休憩的狄塵,那蹙著的眉頭和乾裂的嘴唇顯露出些許疲倦。
她躺平望著房頂,腦海裡不自覺地會想起昏倒前的景象來。自己好像很是生氣,自己好像罵了狄塵是狗崽子,自己好像拽著他的衣領恨恨地告訴他自己叫孟若漁。
當即,孟若漁四肢僵直,渾身緊繃,雙目直直望著頭頂一眨不眨,宛如一具乾屍。不過,現在的孟若漁的確有了想死的心,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自己都乾了什麼?!救命,待會要怎麼麵對狄塵!
孟若漁現在隻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這樣就不用麵對自己一時怒氣上頭做出的中二行為。
可好巧不巧,身邊熟睡的人傳來了響動,似乎是醒來了。
孟若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閉上眼睛,直直躺好,一動不動,心跳卻不受控製地加快,眼睫也微微顫抖。
狄塵醒來,看了一眼靜靜躺著的孟若漁,伸手覆在她的額頭,觸了觸,已經不那麼燙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隨後出了房間。
聽著房內沒了人,孟若漁才睜開眼睛,抹了一把汗,演戲著實有些難度,讓她提心吊膽。
剛放鬆下來,她的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從昨天到現在,孟若漁一直滴水未進,不免又餓又渴。
她避開傷處,緩緩坐起來四顧房內,看見了桌子上擺著的一盤點心還有茶水,又看了一眼門外,確認沒有人,便躡手躡腳地起身下床,探過去。
一塊糕點入肚,孟若漁方感覺到滿足,又倒了一杯茶大口飲下。
正偷吃的不亦樂乎,房門忽然被打開了。她被驚得一口糕點噎在喉嚨裡,臉頰泛紅,睜大眼睛望著門外,和門口的人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狄塵似乎也是一驚,有些怔愣,隨後啟唇輕笑,肩膀也微微顫抖起來。
“咳咳咳咳……”孟若漁猛烈地咳嗽起來。
狄塵見狀幾步上前,輕撫在她的背上順了順氣,又為她遞上來一杯清茶。
“若漁要是餓了隻管告訴我,不必像個偷吃的貓。”狄塵又咯咯笑起來,眉眼彎彎,笑靨如春水漾起的碧波。
“若漁”,他沒有叫孟姑娘。孟若漁第一次聽到狄塵喚她的名字,有些怔愣。
狄塵扶著孟若漁靠坐在床頭,拿出端來的餐食和湯藥放在床榻旁的小桌上,“若漁先吃些東西,再把藥喝了吧。”
孟若漁乖乖地點頭,就著狄塵為她端在麵前的碗一勺一勺喝下熱乎乎的糯米粥,隻覺渾身都舒適起來,冒著暖騰騰的熱氣。
但她不免一邊吃,一邊偷偷瞄著靜靜守在一旁的狄塵。這個家夥一臉坦然地帶著清淺的笑意垂眸看她。不知為何,孟若漁忽然有了一種自己被喂養的感覺,還是被一隻貫會賣乖的大狗給照看著。
剛喝下一口湯藥,那苦澀的滋味立刻讓孟若漁的臉擰巴起來,狠狠咬著下嘴唇。但她沒有吱聲,強忍著咽了下去,打算接著喝第二口。
“苦嗎?”狄塵輕聲詢問的那句,是小心翼翼又暗含擔憂的口吻。
這個高大的少年俯下了身子立在孟若漁身旁,低著頭眼瞼微垂,輕柔的吐息如羽毛一般拂過孟若漁的臉頰。
孟若漁沒有說話,耷拉下腦袋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委屈,也許是受了傷又生著病的緣故。
其實啊,孟若漁自小便既怕苦又怕疼,明明嬌弱的很,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便學會了忍。忍著不顯露一絲痛苦,忍著不給旁人添一丁點麻煩,哪怕在閆先生身邊也是如此。
因了那一句簡單卻溫柔的詢問,尚生著病頭腦昏沉的孟若漁再藏不住自己的情緒,湯藥很苦,傷處也很痛,淚水都在眼眶裡打著轉兒。
“哎,你,你彆哭,是不是太苦了?苦、苦的話就……就不喝了,咱們不喝了哈……你彆哭啊……”看著抽抽嗒嗒的孟若漁,狄塵忽然不知所措起來,像是一個惹了小女孩哭泣的頑皮男孩子。手撓著後腦勺,想要哄孟若漁又不知道該如何做,言語都結巴起來。
“你看,我這裡有……糖塊。”狄塵忽然從袖子裡變戲法一樣取出來一塊純白的方糖。
“喏,還有……”
一時間,床榻邊的小木桌上麵堆滿了狄塵抖露出來的糖塊,他還在自己身上東翻翻西找找,活像一隻藏食兒的大狗。
看著眼前滑稽幼稚的一幕,孟若漁的心底忽而一暖,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再落不下來。
“如今沔東饑荒,隻能找到些陳久的糖塊,你先拿來解解苦。”
隨後,聽見狄塵小聲嘀咕著,“大夫說你病著,不讓你吃甜食。我聞著那藥甚苦,偷偷給你帶來的。”狄塵忽而湊上前,看著孟若漁,伸出一根手指,用氣聲說道,“隻準吃一點哈,就一點。彆讓大夫發現了。”
孟若漁睜著圓圓的雙眸看著頑童一般的狄塵,有些怔愣。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如何在偌大的沔東尋到這些糖塊的,隻看見了他怕自己吃藥會苦,小心翼翼地將揣在懷裡已經有些化掉的糖塊拿出來。
忽然,孟若漁低下頭,手掩著唇,含著淚花咯咯笑起來,肩旁也跟著微微顫抖。
“快吃吧,我幫你看著大夫。”狄塵遞上去一塊冰糖,警惕地聽著門外,催促道。
孟若漁接過去,咬了一口,今日這最是普通的冰糖似乎比以往吃到的任何一塊都要甜。那甜意滲進心房肺腑,原本苦澀的湯藥也不那麼駭人了。
接下來兩日,孟若漁都是在醫館裡度過,狄塵一直守在她身旁。
白日裡,她醒著的時候,狄塵就給她尋些有趣的玩意,或是陪她拌嘴聊天。晚上,她睡去,狄塵便沒了蹤影,不知在忙些什麼。
“你不用這樣陪著我。”孟若漁看狄塵這幾日一直連軸轉,便忍不住說道。
“無妨。大夫說明日你就好的差不多了,我接你去郡守府。”狄塵雖嘴上什麼都沒說,但孟若漁隱隱聽出他話語中難掩的倦意。
“今日就走吧,我已經好了。”孟若漁說道,一半是想讓狄塵不那麼辛苦,一半也是自己確實已無大礙。
狄塵本讓她再於醫館住上一日,但奈何拗不過孟若漁,便也隻好作罷。向大夫詢問了孟若漁的情況,取了治刀傷的藥,兩人便動身前往郡守府了。
馬車駛到郡守府衙,郡守大人就恭恭敬敬地迎了出來。年近五十的男人,頭發有些花白,卻身體肥碩,很是臃腫,朝著狄塵俯身參拜都有些費勁,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
“拜見欽差大人。”那男人候在門外。
“劉大人不必多禮。這是家妹,她同我一起前來沔東賑災,受了些傷,以後便和我暫時借住在大人的府邸。”狄塵扶著孟若漁下了車,謊報了若漁的身份。
“在下早已為大人備好了房間,且隨我來。”
兩人在郡守府安頓下來,狄塵宿在府邸用來招待貴客的主客房裡。孟若漁的房間就在隔壁,稍小一些,卻也舒適宜人。
孟若漁小心翼翼避開傷處,沐浴洗漱了一番,又在傷處抹好了藥膏,便去尋狄塵。這幾日因為受傷,耽誤了賑災的事,現在是時候行動了。
她緩緩叩響了門,卻不見人回應。又等了一會,發現門沒有上鎖,便推門走了進去。正尋覓著狄塵,卻越發現那抹藍色的身影正睡在屏風後的矮榻上。
孟若漁沒有出聲,壓低了腳步聲悄悄走進,隻見狄塵呼吸清淺勻停,似是睡著了,但眉頭還微微蹙起。
這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還要為賑災的事煩心,大抵是累壞了。孟若漁攜了床鋪上的薄褥蓋在狄塵身上,輕輕取下他尚緊握在手中的竹簡,放在一旁。
她撐著腦袋坐在榻前,看向熟睡中的少年。
日薄西山,霞照和暮色交織,金黃又摻雜著緋色的斜陽打在竹榻上,輕柔地散落在少年的身子上,臉頰上,也好似不忍攪擾那安寧平和的睡顏。
孟若漁的指尖輕輕觸了觸少年眼角的那顆淚痣,又替他撫了撫那緊蹙的眉頭。
時間變得溫吞起來,雲也悠悠,風也輕輕,暮色一點點驅逐夕陽,直至徹底掩沒在西邊迭起的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