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林羨魚坐在解憂閣堂前,看著自己小金庫裡日漸稀疏的靈石發愁,她那位至今還在閉關渡劫的師尊的確給她留了不少資產,可大多是不能變現的天靈地寶。
至於活生生的、可以流通的靈石,則是少之又少,林羨魚看著自己坐吃山空,不免憂愁。
她已經花了一大筆靈石買通街頭巷尾的茶館老板了,讓他們有事沒事就給自己宣傳一下。然而就目前來看,收效甚微。
——“叮鈴”一聲響,林羨魚立刻從萎靡不振的坐姿變成了正襟危坐,端莊地等著這位新來的顧客。
這是一個暴發戶,林羨魚第一眼就感覺到。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錦繡衣袍,手戴玉扳指,脖子上掛著金光閃閃的鏈條,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我有錢”三個大字。
不過這種顧客,林羨魚還是要認真接待的。
林羨魚擺出職業化的微笑,對著來人道:“這位客官,裡邊請。”
江珅眼睛長在頭頂上,看見林羨魚的樣貌便已生出了輕視之心,他反手敲了敲林羨魚的櫃桌:“小姑娘,聽說你們這裡可以替人排憂解難,當真不是糊弄人的?”
他簡直就差把話說明了,像她這種模樣就不像是有那等本事的。
林羨魚笑道:“我可以保證,隻有你想不到,沒有我造不出來的幻境。”
江珅還待再說,謝丹青卻從裡間出來,捧著一卷白紙,端著一方硯台,來到了林羨魚身邊。
林羨魚見江珅看向謝丹青,便道:“這是我們解憂閣的特色,您有什麼難解的心結都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為您量身打造最合適的幻境。”
江珅終於勉強信了一些,他揮手道:“靈石什麼的,自然都不是問題,隻不過,要勞煩二位仙長同我走一趟了。”
*
林羨魚和謝丹青一同進了江府,這是一座不小的庭院,院落裡擺著假山,種著一棵古老的槐樹。
林羨魚被領進閨閣裡,但江珅見謝丹青也要跟上,似乎有幾分顧忌地道:“這間屋子是小女閨房,恐怕不便讓外人進入。”
林羨魚也不勉強,讓謝丹青在外頭等她,自己和江珅一同進去了。
他們來此的路上,江珅已經和他們介紹了自己的來意。
他是搬到青州沒多久的富商,家中隻有一個女兒,名喚江綰音,雖然生來聰慧,但卻偏偏身體不好。而就在三月前,他剛為江綰音定下來一門高嫁的親事,可偏偏江綰音便就一病不起,耽擱了良辰吉日,一直到如今。
江珅最後下定結論:“古人雲,思慮傷脾,小女她沒什麼旁的不好,隻是總喜歡想些苦事,折磨自己,也折磨我這一把老骨頭。”
江珅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了那扇木門,屋裡擺著一架雪白的屏風,繪著山海經上的圖案。一旁的木桌上擺著一方整潔的古琴,看得出來主人很愛惜。
江珅喚江綰音出來:“阿音,快過來見過仙長。”
江綰音的侍女掀開了簾子,林羨魚才得以看見她的真容。
江綰音生得一副花容月貌,眉目如同清冷的月色,周身仿佛縈繞著一層影影綽綽的霧氣,叫人看不真切。
江綰音向林羨魚見禮,而後轉身對江珅道:“父親這又是何苦呢?女兒心裡清楚,這病已經是不會好的了,請再多的神醫妙手,也是醫不好我的。”
林羨魚靜若寒蟬,江珅聽罷立刻橫眉怒斥道:“阿音!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林羨魚本想出聲勸阻,誰知江珅反手一甩袖,便道:“無論你如何不願,也莫要癡心妄想,下月初三,你便要與劉四公子完婚。”
江綰音無動於衷,而江珅則是拂袖而去。
林羨魚留了下來,江綰音一身病弱氣質,顯然是常年喝藥的身子骨,然而這一身的氣韻心性卻沒有被藥草浸泡得發皺。
江綰音不冷不熱地道:“林姑娘,你方才都看見了,我沒有病,有也隻是心病,無論你是如何的天縱奇才,也是醫不好我的,請回吧。”
林羨魚安靜了一路,實則是一直在觀察自己的第一位客人,她在路上便已下定決心,一定要將第一樁生意做好,而且是空前絕後的好。
江綰音,是那位一看便封建古板的富商獨女,而且還被安排了一樁她並不情願的婚事,以江綰音的體質和遭遇,還日日悶在閨閣裡,莫非就是罹患抑鬱?
古代沒有抑鬱症的說法,然而林羨魚知道,在古代,不少詩人才子都是心結難解,憂憤而死。
畢竟封建社會的壓力遠比她們現代世界大得多。
從這間屋子的布置裡可以瞧出來,江綰音是個愛好高雅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佳人,俗稱文藝青年。這樣的人恐怕對這個世界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度,更加容易走入死胡同。
而這種時候,正是像她這樣的人派上用場的時刻。
林羨魚眼尖地看見江綰音腰間係著的一枚香囊,上麵繡著鳳凰的圖案。
林羨魚終於開口了:“江姑娘的心病,是與這香囊主人有關嗎?”
江綰音怔住了,垂首摸了一下香囊,低聲道:“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罷了。”
林羨魚一聽便來了興致,追問道:“江姑娘可否談談,我很樂意傾聽。”
江綰音大概也是一個人待在閨房裡實在寂寞,終於開始回憶那一段於她而言,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那年她十六歲,被父親的繼室菀夫人派去山上采藥草,她自小身子瘦弱不堪遠途跋涉,但繼母和繼妹氣勢洶洶,趁父親外出采買時迫她出去,她隻好答應了。
繼母凶悍,而她素來不懂這些勾心鬥角的後宅陰私,獨自背著藥簍去了山上。
采藥途中她不慎腳滑踩到了碎石子,然後不慎滑下山崖,好在隻是受了輕傷。
她就是在那時遇見的陳玄,一個和她一樣酷愛詩詞的書生。
陳玄幫她采好了繼母要求的各種草藥,和她暢談一路,然後將她送到了府邸外,便抽身離去。
江綰音自那時起,便和陳玄書信往來互通有無,他們談的最多的,是詩詞的格律與煉句煉字。江綰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聲音被人聽見,並非隻能在女紅刺繡上下功夫。
那些尋常閨閣千金都該學的東西,她並不多麼喜愛,隻是為了滿足父親的期待,不得不去學罷了。
然而好景不長,陳玄與她相約,待他考中功名,便有話想與她說。江綰音隱隱能猜到陳玄要說的話,可她也隻是為陳玄去靈隱寺求了一枚平安符,遙以寄寓情思。
陳玄回贈了她一袋香囊,正是她身上的這條。
林羨魚聽得入神,目若點漆地瞧著江綰音:“江姑娘,那後來呢?”
江綰音慘淡地笑了一下,聲音發澀:“林姑娘,故事並不是總有結尾的,也隻能到這一步而已。”
林羨魚搖頭,很認真地同江綰音道:“非也,非也,江姑娘,你不要輕言放棄。世上事本就不是能事事如意,可你隻要去試一試,說不定還有轉機呢?依我看,陳公子一定是對江姐姐你有意的!”
江綰音忍不住撲哧一笑,眉眼間的鬱氣化開些許,卻仍是聲音低落:“林姑娘,他死了。”
林羨魚呆了一下,然後訕訕地道:“對不住,讓你想起傷心事了。但是江姐姐,你知道我是為何而來的。江員外也希望你能解開心結,若是你願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我至少可以為你造一處幻境,讓你補全遺憾,說出未竟之言……”
江綰音的神情似有鬆動,然而那扇木門卻突然被蠻橫地一腳踹開,發出哐當的巨響。
門外吹進來一縷寒風,一位梳著婦人發髻的美婦人立在門邊,身後跟著一個眉眼驕橫的少女。
美婦人指著林羨魚嗬斥道:“你就是老爺請進府的仙長?”
林羨魚心知肚明,看來這位就是那不好相與的菀夫人了。
菀夫人上下打量了林羨魚一通,語含輕蔑地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出來學那些江湖道士招搖撞騙吧。你有什麼本事,竟敢狂言你能替阿音排憂解難?”
菀夫人鮮紅的指甲正對著林羨魚的臉,她眸中森然一片:“你是能讓陳玄那個窮小子死而複生嗎?”
林羨魚翩然一笑,一點也沒被菀夫人的架勢嚇到,早先從江綰音的話裡就能聽得出來她處境維艱了,現在一看果然如此。
林羨魚輕飄飄地拂開菀夫人的手,一本正經地解釋道:“菀夫人,我沒有行騙,我的確可以替薑姐姐解開心結。而且,菀夫人,我覺得你應該也很需要——我想您的火氣實在太重了。”
菀夫人氣得橫眉豎眼:“你?!”
她身後一直跟著的少女江鈴蘭也跟著幫腔:“你這蠻橫無理的野丫頭,誰讓你對我阿娘不敬的?!”
江綰音終於看不下去了:“菀夫人,三妹妹,林姑娘隻是好心罷了……”
她不說話還好,聞言,江鈴蘭便立刻將矛頭對準了她,捂住嘴故作驚訝道:“阿音姐姐,你的胳膊肘竟然還往外拐?我和阿娘才是你的親人,至於這個林羨魚,不過是想來騙錢而已罷了。”
江綰音一時無言以對,林羨魚道:“小妹妹,你若是不信我有這個本事,我可以讓你見識一下。”
江鈴蘭嚇了一跳,瞪眼道:“你、你想做什麼?”
林羨魚回憶著原身背過的那些法訣,隨手捏了一個召火訣,掌心捧出一團火焰,送到江鈴蘭的眼前:“這樣你總信了吧?”
誰料江鈴蘭這下反倒神色大變,倉皇失措地去扯菀夫人的袖子:“阿娘!這人果然是個妖怪!我從來沒見過仙門弟子能憑空生出火來的!”
江鈴蘭一邊說一邊往菀夫人的身後藏,那眼神果然是把林羨魚視作妖物了。
林羨魚一時語塞。
相比江鈴蘭,菀夫人卻鎮定許多,她安撫性地拍了拍江鈴蘭的手背,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來幾張畫著繁複圖案的黃符來,心一橫拍在林羨魚的肩頭。
林羨魚笑了一笑,她覺得以自己的實力,解決這種符咒,全然不在話下,隻覺得是小打小鬨,她揚眉道:“菀夫人,你若是不信我,也可以去和江員外說,何必為難我和江姐姐呢?”
菀夫人冷笑道:“你有空還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性命吧。”
她回頭吩咐身後的侍女:“把這妖道關進柴房裡。”
“不許給她飯吃。”
林羨魚正要掙脫符咒,卻訝然發現,那看起來就很粗製濫造的黃符竟然真有功用,她一時間使不上法術了。
她那點好不容易恢複的修為,又一下子石沉大海。
於是林羨魚便被帶入了黑黢黢的小柴房。
連盞燈也不點,這江府的靈石都花在什麼地方了,林羨魚腹誹道。
但解決眼下的困局還是更為要緊,林羨魚連忙在識海中呼叫係統:“333號,這是怎麼回事?”
333拿著一個機器在那黃符上掃了一遍,一道透明的麵板出現在林羨魚眼前。
【物品:一張看上去有年份的黃符。
來源:也許是某個道士傾畢生心血造出的催命符咒,不幸沾上了就認命吧。】
林羨魚:……
這個係統還能更沒用一點嗎?
333:【對不起宿主,我隻是一個治愈係統,不知道如何解開這個符咒,宿主你再想想辦法。】
林羨魚隻好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在嘗試了第不知多少遍之後,林羨魚終於精疲力儘地癱坐在地上,也不顧姿態得體不得體了,回憶起她在現代宿舍裡悠哉悠哉的生活,不免傷感起來。
要不然她還是直接擺爛吧,這樣來得比較痛快。
或者指望一下謝丹青?雖然他隻是一個凡人。
*
這廂,菀夫人和江鈴蘭一齊出了江綰音的臥房,遇到了一直守在外頭的謝丹青。
江鈴蘭看著謝丹青的打扮,心下便已生了輕視,又是一個窮酸的書生,她們江家怎麼總是沾上這些晦氣的窮人。
謝丹青攔住了她們,溫聲問:“敢問二位可否見過林姑娘?”
菀夫人似笑非笑:“你和那個粉衣姑娘是一道的嗎?”
謝丹青頷首。
江鈴蘭更加厭惡此人,搶白道:“你說林羨魚嗎?她早就走了,沒告訴你嗎?你還在這裡傻傻地等什麼?”
菀夫人淺笑不語,帶著趾高氣昂的江鈴蘭走了,隻留下謝丹青在原地。
他心裡清楚,林羨魚不是會不告而彆的人,而那兩人對她又深懷惡意……
謝丹青在江府走了一圈,總算找到林羨魚的下落。
林羨魚聽見謝丹青的聲音,連忙從裡麵叩響門扉:“謝丹青!你有辦法進來嗎?”
柴房上了鎖,好在謝丹青自小被關柴房,早已熟能生巧,他沒費多大力氣就破開了那道鐵鎖,推開門進去。
林羨魚身上被貼了數十張黃符,可見菀夫人對她的忌憚之深了,生怕黃符貼少了會被林羨魚逃了去。
謝丹青伸手便想撕下那幾張黃符,但林羨魚立刻阻止了他:“等一下!這個符咒上恐怕有什麼靈力之類的,你貿然觸碰,恐怕會受傷的。”
謝丹青抬眸看她:“那你要我坐視不理嗎?”
林羨魚道:“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她苦思冥想了一陣:“實在不行的話,不如你想辦法去尋孟師姐和陸師兄,他們也許有辦法。”
謝丹青沉著道:“還沒有那麼糟糕,我聽說過一個破除這種邪符的法子,要不要試一試?”
林羨魚眨了眨眼:“什麼法子?”
然而謝丹青又轉身背對著她,在地上摸索了兩下,也不知道翻出了什麼東西,複又走到林羨魚的跟前。
林羨魚定睛一看,謝丹青竟然抓了一小塊白色牆皮。
林羨魚頓時梗住了,心頭有種不好的預感:“你說的法子,是什麼?”
謝丹青冷靜地道:“我早年在一本誌怪書中看見的記載,若是在邪符上添上幾筆,就可以破壞掉原有的符咒,但不知道,這添上的幾筆,究竟是會解開還是會讓符咒更強。”
林羨魚抱著舍身取義的念頭,大義凜然地道:“無妨,你放手一試吧,實在不行的話,我再想辦法求助師兄師姐們。”
雖然有點丟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