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璟深吸一口氣,努力鎮定地說:“等會兒,前麵會有一條路。你不用管身後,隻需要一直用力地跑。”
這句話聽起來,像極了交代後事。
我問:“那你呢?”
他沉默了。
我抓緊了他的衣袖,說:“我們兩個一起走,有機會逃走的。”
他停下腳步,扯開話題,說:“到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往日令人心安的麥香,此刻帶著死亡的味道。
我眼前模糊不清,隻有月光照亮了他的麵龐。
侍衛的腳步聲已經逼近,他們太難擺脫了。
我抓著他就想往麥田裡跑——
“兩個人一起,是跑不掉的。必須要有人引開他們。”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裡,說:“你一定要活著。”
他伸手,碰上我傷痕累累的眼睛。
在我怔然片刻時,他一把將我推進了身後的麥田。
“不——”
我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他的衣角,靠近他。
可是身體的失重感,帶著我遠離他。
侍衛已經湊過來,抓住了他,帶著他向後退。
“噗呲”。
熟悉的刀入血肉的聲音。
一股溫熱的液體濺到我的臉上,和我一起向下墜入麥田。
我隻覺得手腕一輕。
眼前的世界變得漆黑一片。
我永遠失去了我的眼睛。
我餘生將困在這漫長的,無邊無際,看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我一頭紮進了那堆麥田裡,奮力地朝著前方劃去,或者說,遠離後麵的一切,好像這種消耗體力的方式,就能發泄我心中的萬般痛苦。
縱使我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麼。
眼睛上的傷口被淚水浸泡著,我反複感受著挖眼睛的疼痛。
嘴裡嘗著麥香味的鹹腥味的血淚,麥梗擦破了我的身體,品嘗到我的血肉。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我回到了八歲那年,在爹死去後找娘的那段路。
和現在一樣,漫長,恐懼,看不見儘頭。
喉嚨乾涸成了一片沙漠,往外冒著乾氣。
心,肺,大腦,連成了海浪般的痛楚,牽一發而動全身。
可我還是不能停下。
我的命,不再是我的。
我的命,是望花畈的所有村民們的。
我憑著本能,像魚一般在麥浪裡遊蕩。
世間的聲音逐漸被我捕捉。
麥子和衣服摩擦的悉索聲,腳踩在空麥稈上的撲哧聲,身後侍衛們的抱怨聲……
還有一道悠長的青銅鐘聲。
“鐺——”
它徹長,悠久,像是一個看淡世態炎涼的老人,緩緩路過人間。
而此刻,它拉長著尾音,仿佛在召喚我。
即使閉著眼睛,我也能辨認出了,那是寺廟的方向。
是在望花畈的廟會大典上,跟白璟坐在山崖上,看見的寺廟。
我已經遍體鱗傷。
悲傷和心痛的儘頭是麻木。
我也隻能去那裡了。
那道青銅鐘聲越來越響。
沐浴在鐘聲裡,我隻感覺自己的痛苦與哀愁蕩然無存,內心得到淨化。
世間的七情六欲,隻不過是給人徒增煩惱和痛苦。
歸根結底,人還是一捧黃土。
我朝著鐘聲的方向前進。
直到四周再也觸碰不到麥稈。
“唰……”
有人在掃地。
我剛往前邁出一步,身體失重般向下跌去。
我隻能下意識,將手擋在身體前作為緩衝。
“這位施主,你這是……”一位僧人的聲音從我前方傳來。
“救我……”我伸手,努力朝聲源處夠。
喉嚨像是被火熏過一般,沙啞。
“快來人,這裡有人受傷了。”
外麵一陣兵荒馬亂。
我好累。
世界是一片黑暗。
迷糊中,我隻感覺有人搬著我走來走去。
然後,我的意識全無。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世界一片漆黑,心裡慌張萬分,掙紮著直起身子。
直到指尖觸碰到眼睛前,一片粗糙,像是紗布的觸感。
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昏迷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倒豆子一樣,嘩啦啦地瀉了一片。
刺殺,望花畈,稻田……
鼻尖縈繞著檀木香和菩提味,陌生卻安心。
“施主,您醒了?”旁邊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
我問:“我這是,在哪裡?”
她說:“這是河婆神寺,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人。”
無家可歸。
我蒼涼地扯了扯嘴角。
這個詞,形容我,可謂是再好不過了。
我問:“我的眼睛,是……”
她說:“我們醫宗的人給你看了,能夠醫治的。不過,您得配合治療。”
我說:“需要什麼報酬嗎?”
她頓了幾秒,說:“施主能來到這裡,是有福有緣之人。河婆神寺是個美好的家園,歡迎所有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不會收取報酬的。”
我隻是譏嘲般地扯了一下嘴角。
她說:“你若是煩悶,可以去走走。傷勢好了之後,可以來醫宗看看。或者,你也可以去禪宗練武,強身健體。”
我抓住了關鍵點,問:“棍法,禪宗?”
她說:“大家本就不容易。你可以在這裡住下,也可以學些本領。不過,你要記得,神寺教授這些的初衷,隻是為了大家能夠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我隻是沉默。
她說:“先不打擾你了。”
我感覺身旁的空氣有所擾動,腳步聲響起,緩緩遠離我。
“嘎吱——”
木門被輕輕闔上。
我聽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應該時清楚我被抬上山時的樣子,看出我對學武的想法,提醒我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身上已經背負著太多的血和淚。
我隻能日益鞏固我想要複仇的決心——否則我沒有任何顏麵去見那些為了我而死去的人。
我抓緊了被子。
禪宗,棍法,武術。
我要學武,至少,得有自保能力。
過了段時間,我能下床,眼睛依舊包著紗布。
醫宗的師姐經常扶著我,怕我跌倒。
她似乎很難過,總是說:“如果我學得再精一些,說不定我就可以立刻救你,而不是這樣,翻閱了許多的古籍,可再怎麼也難以找到治療你這個案例了。”
我輕聲安慰,說:“彆自責,可能天命就是要收走我的眼睛。”
她說:“那我可偏要跟老天鬥一鬥。”
我喜歡坐在神廟的山崖上,菩提樹的蔭涼下,靜靜地“看”向遠方。
聽師姐說,這裡的遠處是個小村莊,說不定就是望花畈。
隻可惜,我看不見望花畈。
我隻能聽到,聞到,和觸碰到。
鳥鳴和麥浪,清爽的山風和撲麵的麥香。
我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不是漆黑的世界選擇了我,而是我選擇了漆黑的世界。
這樣,我恍若回到以前的那些時光。
爹娘似乎仍在我的身旁,望花畈依舊平安無事。
天下太平。
片刻靜謐的自我欺騙,終結於時有時無的焚燒味,和遠處每日的鐘聲。
在這期間,我也遇到了很多跟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
他們大多曾經都是周圍村子的村民。
聽他們說,皇後那個瘋子,在屠殺了望花畈之前,還屠殺過幾個村子。
那些村子,本來就是周圍幾個村子裡最富饒的。
經過這場災難後,村子被洗劫一空。
我常常拜托過來往的人,去看看望花畈現在如何,有無活口等等。
他們一開始避而不談,或者扯開話題說“不好意思,那裡暫時不讓人去”。
我不死心,不相信望花畈的結局真就走向了悲劇,繼續問著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
於是那幾年,他們隻說:“田裡的麥子長得比以往要茂盛很多。”
縱使我悲哀地樂觀:雖然我失去了眼睛,但我隻失去了眼睛。
我還有手可以握住匕首,還有腳能夠帶我移動,還有嘴可以撕咬敵人的血肉……
我也隻有這些了。
我逐漸適應了沒有眼睛的世界。
當我康複後,即使不能視物,我仍然毫不猶豫地進入禪宗,練習棍法,刀,槍等。
我必須要強大起來。
至少,我得有自保的能力。
也許是我瞎了,眼睛還給了老天,老天長眼了。
我在這方麵的造詣出乎意料地高。
我能敏銳地感覺到,迎麵而來的拳風,聽到身後刀具刺來的破空聲。
擦肩而過的刀尖散發著的寒氣貼臉,刀聲在空氣中輕微震動的嗚鳴聲。
師兄師姐一開始還擔心我的眼睛,會讓我受到額外的傷害。
可沒曾想,短短幾個月,我便超過了比我早幾年練習的師兄,甚至能跟方丈過上幾招。
他們總說:“小師妹啊,你這天賦也太逆天了吧。”
他們隻是開個玩笑,畢竟我起早貪黑練武的努力有目共睹。
我隻是笑笑,繼續練習。
他們不清楚我為什麼這麼拚命,但是,他們能看清我心中有執念。
方丈們也能看見我內心的執著,
他們千方百計想要開導我,可我固執地縮進仇恨的殼裡,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伸頭出來觸碰外麵的陽光。
他們喚我“無執”。
我接受了這個名字。
他們一起勸了我八年,而我也練習了八年。
我成功地從奮不顧身拚上老命也要殺掉那個女人,變成了心如止水靜待花開一臉冷漠地想要殺掉那個女人。
沒辦法,仇恨已經是我的家常便飯了。
我已經習慣在黑暗中生活。
我在戒律堂住了七年,床在鐵欄杆圍成的牢獄之中。
這並不是他們強迫我住下的,或者神廟沒有床鋪,供我休息。
恰恰相反,這是我自己要求的,他們反而多次勸我搬進弟子們休息的地方。
我全都拒絕了。
四周冰涼的鐵欄杆反而能夠時刻提醒我,不要忘記了過去的深仇大恨,不要沉溺於此刻的溫暖時光。
在我剛來的前兩三年裡,我總能在午夜時分,被過去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嚇醒,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那段時光,我總能夠聽見已故的人,在跟我說話。
每個人都說不怪我,都說不是我的錯,都讓我放下,往前看。
但是,他們的寬慰往往會讓我更加內疚自責。
我生命中出現了很多的好心人,他們都不惜用生命保護我,嘗試用愛來感化我,嘗試讓我放下仇恨,告訴我回頭是岸。
可是他們不知,長年累月的仇恨已經占據了我的所有想法。
而他們的愛和死亡,反而會將我推向更深的,名為複仇的深淵。
他們慘死的畫麵一直回蕩在我的眼前。
就算我閉上眼睛,也沒辦法揮散那些駭人的場麵。
遠處的“噠噠噠”的木魚,僧人誦經,風吹過葉片颯颯作響,撫平我內心的傷痕。
人們在神像前閉眼小聲祈禱,願天下太平。
我也閉上眼睛,小聲祈求。
在第四年的時候,按照他們的話,我的眼睛已經好了。
可是我的眼睛,有偶爾清晰,更多的時候,仍然陷入一片的黑暗。
醫宗的弟子討論了很久,最後隻能得出,這是心病,要我自己走出來。
師姐抱著我哭,往日溫柔的聲音此刻帶著哭腔,說:“要是我再努力一點,你就可以完全康複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說:“沒事,至少我現在還能看清楚一點。至少我失去雙眼前,也看過這個世界。”
自己,走出來嗎?
我的視線焦點仍然在一片茫然的黑暗之中。
菩提樹的葉子落了又長,長了又落。
我的世界逐漸不再漆黑一片,能看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在神廟裡亂逛,總是不由自主地逛到了大堂。
我一抬頭,仰望著那尊高大的,散發著金光的神像。
神像臉色慈悲,眼神憐憫,但又高高在上地俯視眾人。
我該放下嗎?
我問神像。
神像沒有回答我。
它眼尾拖著憐愛,嘴邊囁著仁慈,靜靜地看著我。
第八年,幫我療傷的師姐讓我搬出戒律堂,否則就要跟我絕交。
而師弟師妹們崇拜著最厲害的我,想要跟我一起住進戒律堂。
方丈久違地憤怒了,說了一句“胡鬨”。
隨後,他一聲令下,師弟師妹們就把我的床鋪從戒律堂搬進了弟子們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