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白璟深吸一口氣,努力鎮定地說:“等會兒,前麵會有一條路。你不用管身後,隻需要一直用力地跑。”

這句話聽起來,像極了交代後事。

我問:“那你呢?”

他沉默了。

我抓緊了他的衣袖,說:“我們兩個一起走,有機會逃走的。”

他停下腳步,扯開話題,說:“到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往日令人心安的麥香,此刻帶著死亡的味道。

我眼前模糊不清,隻有月光照亮了他的麵龐。

侍衛的腳步聲已經逼近,他們太難擺脫了。

我抓著他就想往麥田裡跑——

“兩個人一起,是跑不掉的。必須要有人引開他們。”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裡,說:“你一定要活著。”

他伸手,碰上我傷痕累累的眼睛。

在我怔然片刻時,他一把將我推進了身後的麥田。

“不——”

我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他的衣角,靠近他。

可是身體的失重感,帶著我遠離他。

侍衛已經湊過來,抓住了他,帶著他向後退。

“噗呲”。

熟悉的刀入血肉的聲音。

一股溫熱的液體濺到我的臉上,和我一起向下墜入麥田。

我隻覺得手腕一輕。

眼前的世界變得漆黑一片。

我永遠失去了我的眼睛。

我餘生將困在這漫長的,無邊無際,看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我一頭紮進了那堆麥田裡,奮力地朝著前方劃去,或者說,遠離後麵的一切,好像這種消耗體力的方式,就能發泄我心中的萬般痛苦。

縱使我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麼。

眼睛上的傷口被淚水浸泡著,我反複感受著挖眼睛的疼痛。

嘴裡嘗著麥香味的鹹腥味的血淚,麥梗擦破了我的身體,品嘗到我的血肉。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我回到了八歲那年,在爹死去後找娘的那段路。

和現在一樣,漫長,恐懼,看不見儘頭。

喉嚨乾涸成了一片沙漠,往外冒著乾氣。

心,肺,大腦,連成了海浪般的痛楚,牽一發而動全身。

可我還是不能停下。

我的命,不再是我的。

我的命,是望花畈的所有村民們的。

我憑著本能,像魚一般在麥浪裡遊蕩。

世間的聲音逐漸被我捕捉。

麥子和衣服摩擦的悉索聲,腳踩在空麥稈上的撲哧聲,身後侍衛們的抱怨聲……

還有一道悠長的青銅鐘聲。

“鐺——”

它徹長,悠久,像是一個看淡世態炎涼的老人,緩緩路過人間。

而此刻,它拉長著尾音,仿佛在召喚我。

即使閉著眼睛,我也能辨認出了,那是寺廟的方向。

是在望花畈的廟會大典上,跟白璟坐在山崖上,看見的寺廟。

我已經遍體鱗傷。

悲傷和心痛的儘頭是麻木。

我也隻能去那裡了。

那道青銅鐘聲越來越響。

沐浴在鐘聲裡,我隻感覺自己的痛苦與哀愁蕩然無存,內心得到淨化。

世間的七情六欲,隻不過是給人徒增煩惱和痛苦。

歸根結底,人還是一捧黃土。

我朝著鐘聲的方向前進。

直到四周再也觸碰不到麥稈。

“唰……”

有人在掃地。

我剛往前邁出一步,身體失重般向下跌去。

我隻能下意識,將手擋在身體前作為緩衝。

“這位施主,你這是……”一位僧人的聲音從我前方傳來。

“救我……”我伸手,努力朝聲源處夠。

喉嚨像是被火熏過一般,沙啞。

“快來人,這裡有人受傷了。”

外麵一陣兵荒馬亂。

我好累。

世界是一片黑暗。

迷糊中,我隻感覺有人搬著我走來走去。

然後,我的意識全無。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世界一片漆黑,心裡慌張萬分,掙紮著直起身子。

直到指尖觸碰到眼睛前,一片粗糙,像是紗布的觸感。

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昏迷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倒豆子一樣,嘩啦啦地瀉了一片。

刺殺,望花畈,稻田……

鼻尖縈繞著檀木香和菩提味,陌生卻安心。

“施主,您醒了?”旁邊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

我問:“我這是,在哪裡?”

她說:“這是河婆神寺,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人。”

無家可歸。

我蒼涼地扯了扯嘴角。

這個詞,形容我,可謂是再好不過了。

我問:“我的眼睛,是……”

她說:“我們醫宗的人給你看了,能夠醫治的。不過,您得配合治療。”

我說:“需要什麼報酬嗎?”

她頓了幾秒,說:“施主能來到這裡,是有福有緣之人。河婆神寺是個美好的家園,歡迎所有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不會收取報酬的。”

我隻是譏嘲般地扯了一下嘴角。

她說:“你若是煩悶,可以去走走。傷勢好了之後,可以來醫宗看看。或者,你也可以去禪宗練武,強身健體。”

我抓住了關鍵點,問:“棍法,禪宗?”

她說:“大家本就不容易。你可以在這裡住下,也可以學些本領。不過,你要記得,神寺教授這些的初衷,隻是為了大家能夠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我隻是沉默。

她說:“先不打擾你了。”

我感覺身旁的空氣有所擾動,腳步聲響起,緩緩遠離我。

“嘎吱——”

木門被輕輕闔上。

我聽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應該時清楚我被抬上山時的樣子,看出我對學武的想法,提醒我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身上已經背負著太多的血和淚。

我隻能日益鞏固我想要複仇的決心——否則我沒有任何顏麵去見那些為了我而死去的人。

我抓緊了被子。

禪宗,棍法,武術。

我要學武,至少,得有自保能力。

過了段時間,我能下床,眼睛依舊包著紗布。

醫宗的師姐經常扶著我,怕我跌倒。

她似乎很難過,總是說:“如果我學得再精一些,說不定我就可以立刻救你,而不是這樣,翻閱了許多的古籍,可再怎麼也難以找到治療你這個案例了。”

我輕聲安慰,說:“彆自責,可能天命就是要收走我的眼睛。”

她說:“那我可偏要跟老天鬥一鬥。”

我喜歡坐在神廟的山崖上,菩提樹的蔭涼下,靜靜地“看”向遠方。

聽師姐說,這裡的遠處是個小村莊,說不定就是望花畈。

隻可惜,我看不見望花畈。

我隻能聽到,聞到,和觸碰到。

鳥鳴和麥浪,清爽的山風和撲麵的麥香。

我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不是漆黑的世界選擇了我,而是我選擇了漆黑的世界。

這樣,我恍若回到以前的那些時光。

爹娘似乎仍在我的身旁,望花畈依舊平安無事。

天下太平。

片刻靜謐的自我欺騙,終結於時有時無的焚燒味,和遠處每日的鐘聲。

在這期間,我也遇到了很多跟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

他們大多曾經都是周圍村子的村民。

聽他們說,皇後那個瘋子,在屠殺了望花畈之前,還屠殺過幾個村子。

那些村子,本來就是周圍幾個村子裡最富饒的。

經過這場災難後,村子被洗劫一空。

我常常拜托過來往的人,去看看望花畈現在如何,有無活口等等。

他們一開始避而不談,或者扯開話題說“不好意思,那裡暫時不讓人去”。

我不死心,不相信望花畈的結局真就走向了悲劇,繼續問著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

於是那幾年,他們隻說:“田裡的麥子長得比以往要茂盛很多。”

縱使我悲哀地樂觀:雖然我失去了眼睛,但我隻失去了眼睛。

我還有手可以握住匕首,還有腳能夠帶我移動,還有嘴可以撕咬敵人的血肉……

我也隻有這些了。

我逐漸適應了沒有眼睛的世界。

當我康複後,即使不能視物,我仍然毫不猶豫地進入禪宗,練習棍法,刀,槍等。

我必須要強大起來。

至少,我得有自保的能力。

也許是我瞎了,眼睛還給了老天,老天長眼了。

我在這方麵的造詣出乎意料地高。

我能敏銳地感覺到,迎麵而來的拳風,聽到身後刀具刺來的破空聲。

擦肩而過的刀尖散發著的寒氣貼臉,刀聲在空氣中輕微震動的嗚鳴聲。

師兄師姐一開始還擔心我的眼睛,會讓我受到額外的傷害。

可沒曾想,短短幾個月,我便超過了比我早幾年練習的師兄,甚至能跟方丈過上幾招。

他們總說:“小師妹啊,你這天賦也太逆天了吧。”

他們隻是開個玩笑,畢竟我起早貪黑練武的努力有目共睹。

我隻是笑笑,繼續練習。

他們不清楚我為什麼這麼拚命,但是,他們能看清我心中有執念。

方丈們也能看見我內心的執著,

他們千方百計想要開導我,可我固執地縮進仇恨的殼裡,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伸頭出來觸碰外麵的陽光。

他們喚我“無執”。

我接受了這個名字。

他們一起勸了我八年,而我也練習了八年。

我成功地從奮不顧身拚上老命也要殺掉那個女人,變成了心如止水靜待花開一臉冷漠地想要殺掉那個女人。

沒辦法,仇恨已經是我的家常便飯了。

我已經習慣在黑暗中生活。

我在戒律堂住了七年,床在鐵欄杆圍成的牢獄之中。

這並不是他們強迫我住下的,或者神廟沒有床鋪,供我休息。

恰恰相反,這是我自己要求的,他們反而多次勸我搬進弟子們休息的地方。

我全都拒絕了。

四周冰涼的鐵欄杆反而能夠時刻提醒我,不要忘記了過去的深仇大恨,不要沉溺於此刻的溫暖時光。

在我剛來的前兩三年裡,我總能在午夜時分,被過去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嚇醒,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那段時光,我總能夠聽見已故的人,在跟我說話。

每個人都說不怪我,都說不是我的錯,都讓我放下,往前看。

但是,他們的寬慰往往會讓我更加內疚自責。

我生命中出現了很多的好心人,他們都不惜用生命保護我,嘗試用愛來感化我,嘗試讓我放下仇恨,告訴我回頭是岸。

可是他們不知,長年累月的仇恨已經占據了我的所有想法。

而他們的愛和死亡,反而會將我推向更深的,名為複仇的深淵。

他們慘死的畫麵一直回蕩在我的眼前。

就算我閉上眼睛,也沒辦法揮散那些駭人的場麵。

遠處的“噠噠噠”的木魚,僧人誦經,風吹過葉片颯颯作響,撫平我內心的傷痕。

人們在神像前閉眼小聲祈禱,願天下太平。

我也閉上眼睛,小聲祈求。

在第四年的時候,按照他們的話,我的眼睛已經好了。

可是我的眼睛,有偶爾清晰,更多的時候,仍然陷入一片的黑暗。

醫宗的弟子討論了很久,最後隻能得出,這是心病,要我自己走出來。

師姐抱著我哭,往日溫柔的聲音此刻帶著哭腔,說:“要是我再努力一點,你就可以完全康複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說:“沒事,至少我現在還能看清楚一點。至少我失去雙眼前,也看過這個世界。”

自己,走出來嗎?

我的視線焦點仍然在一片茫然的黑暗之中。

菩提樹的葉子落了又長,長了又落。

我的世界逐漸不再漆黑一片,能看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在神廟裡亂逛,總是不由自主地逛到了大堂。

我一抬頭,仰望著那尊高大的,散發著金光的神像。

神像臉色慈悲,眼神憐憫,但又高高在上地俯視眾人。

我該放下嗎?

我問神像。

神像沒有回答我。

它眼尾拖著憐愛,嘴邊囁著仁慈,靜靜地看著我。

第八年,幫我療傷的師姐讓我搬出戒律堂,否則就要跟我絕交。

而師弟師妹們崇拜著最厲害的我,想要跟我一起住進戒律堂。

方丈久違地憤怒了,說了一句“胡鬨”。

隨後,他一聲令下,師弟師妹們就把我的床鋪從戒律堂搬進了弟子們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