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餐廳了,您可以隨意找個位子就座,祝您用餐愉快。”神秘的仆人狄安娜領著尼古拉斯來到大廳,其實他之前就已經來過這裡,女人指著一張碩大的方形餐桌,尼古拉斯在心中默默想到,現在讓這個城堡裡所有是人的和不是人的都坐在這桌子旁邊,照樣會顯得冷清,過去的索爾赫瑞爾家究竟是多麼龐大的家族?
普蘿塔似乎還無法前來,長條桌上已經坐著兩個人了,是他的舅舅安德烈亞和他的表哥安東尼,沒有看到他外祖父的身影。
“我外公不過來嗎?”他問狄安娜。
“索爾赫瑞爾大人最近身體抱恙,今天早晨他也像往常一樣要在房間休息,他昨天能過來就已經非常令人驚歎了。”
幾個人在飯桌上不動聲色,尷尬的氣氛默默彌漫開來,尼古拉斯嘗試著開口說些什麼,“舅舅,有一群窮凶極惡的強盜團進到諾亞丘陵裡麵來了,他們在各個村莊燒殺搶掠,害死了許多無辜的村民,我們家作為領主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麼?”
安德烈亞·索爾赫瑞爾隻是麵不改色地坐著,然後緩緩說道,“我們之於村民,正如同上帝之於人類,如果每當有人類遇上災難,上帝就要伸出援助手,那即便是上帝也分身乏術不是嗎?”
男孩愣住了,詫異茫然的神色毫無掩飾地顯現在臉上,這個回答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的手僵住了,沒能握住剛剛才拿起來的勺子,金屬調羹掉落在地上飛速旋轉起來,發出清脆的響聲。此刻,桌子對麵的年輕男子突然笑了起來,可惜,他忘了自己正在喝湯,於是下一刻便又被湯水嗆住了喉嚨劇烈咳嗽起來。
“安東尼,想想你幾歲了,彆跟個小孩似的。”安德烈亞頭也不抬地對自己的兒子訓斥道。
“咳咳咳咳咳……”年輕男子用一連串的咳嗽回答他,尼古拉斯看到他的臉上還是帶著止不住的笑意。
這之後,整個早餐期間沒有人發出除了咳嗽以外的聲音。
等其他人都離去之後,尼古拉斯一個人在城堡裡晃悠,很多房間上鎖了,還有很多走廊被堵住了,他找不到他想要找的人,於是隻能用最笨的辦法——
“狄安娜!”他對著空蕩蕩的回廊叫道。
話音剛落,黑衣女子便從某個拐角處走了過來,神秘感似乎是這個女人的代名詞,在陰影裡的時候,她的修長的臉像個老人,但等到走近以後,她看起來又顯得年輕了。
“您有什麼吩咐嗎?”女人朝他微微頷首。
“這裡可以寄信嗎,狄安娜?”他把手交叉在身後,“我想給我父親寄封信報平安。”
“當然可以,請您稍等片刻。”高個女子再次走出他的視線,過了幾分鐘之後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套紙筆和信封,“寫完以後請把信交給我,想必您已經知道該怎麼召喚我了。”她笑著眨了眨眼。
男孩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桌子上攤開紙筆,他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提起筆來,沒辦法,事到如今他隻能去尋找世界第三討厭的家屬去尋求幫助了(安德烈亞舅舅和安東尼表哥在今天早上成功榮登第一位和第二位)。
“親愛的父親……哼哼,”他一邊寫著一邊冷笑,“我為自己的一時衝動不告而彆深感後悔……嗬,還不是他的錯……我現在很好,我和我新交到的朋友一起暫住在諾亞丘陵的索爾赫瑞爾城堡裡,外祖父非常慷慨地收留了我們,但他年事已高,我不願意給他多添負擔,近來諾亞丘陵受到強盜襲擊,通往首都的路途上危險重重,我無法自行返程,如果您還希望您的兒子回到家裡來的話,請在繁忙的公務之餘,安排人來到索爾赫瑞爾的城堡裡將我們接回家……”
“嗯……”他用筆頭戳著下巴,然後又添上一句,“強盜團在諾亞丘陵胡作非為,但外祖父身體虛弱無法應對,他拜托我向您致敬,並懇請您通過宮廷魔法師的渠道向國王陛下稟報,派出魔法師和騎士團鎮壓強盜。尼古拉斯敬上。”
接著他把信紙收進信封,然後拿出一張新的信紙攤開,思索良久之後寫道:“親愛的老師,很抱歉我離家出走了,沒有遵循您一直以來的教誨,一定讓您很失望。我並不期望得到您的原諒,我隻是想告訴您,我現在在諾亞丘陵,我外祖父索爾赫瑞爾的領地裡,這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困難,但也有收獲,我交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朋友。因為諾亞丘陵裡強盜橫行,我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已給我的父親寫信,等到他把我們接回首都以後,或許我可以把她介紹給您,如果您還願意繼續當我的老師的話。”
“很好。”接著他在兩個信封上分彆寫好姓名,把信封合上,就出門去找狄安娜了。
黑衣管家把蠟燭油滴在信封封口,接著直接把大拇指摁在了滾燙的蠟油上,在尼古拉斯震驚的目光下,她微笑著緩緩移開手指,拇指毫發無傷,而蠟油凝固了,出現了索爾赫瑞爾家族的火漆印,和家徽一樣是月亮和星星的圖案。
她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戶旁邊,打開窗子,朝著外麵吹起口哨,哨聲旋律奇特、短促尖銳,隨著哨聲回響,從窗外樹林裡飛出一隻鳥,向著他們飛來。
當那隻鳥停在窗台上的時候,尼古拉斯才發現這並不是鳥,這是一隻魔物,它黑白相間,有著猛禽的翅膀,拖著蛇一樣長長的尾巴,長著三隻爪子和三隻眼睛。
狄安娜把兩封信交給它,用紅寶石般的眼睛同魔物的三隻大眼對視數秒,接著魔物發出一聲刺耳鳴叫,便叼起起信飛走了。
“大概多久能寄到首都呢?”尼古拉斯問道。
“放以前,半天都不用,但現在……”狄安娜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飛鳥,“城堡的魔力在衰弱,這和我們族長的狀態息息相關,所以……”她深不可測的眼睛直視著男孩的雙眼,“我也無法下定論。”
“好吧。”除了接受彆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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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那幾個仆人,就是那三個人,姑且叫他們仆人吧,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雖然他們的外表和人類無異,”尼古拉斯坐在普蘿塔的床邊,抿著嘴唇說道,“然後,我覺得我舅舅肯定隱瞞了些什麼,越是跟他們打交道,就越是覺得不對勁。”
“是嗎?”女孩口齒不清地回答道,她坐在床上,腿上放著一個銀色的餐盤,這是剛才維斯塔端進來的,她嘴裡塞滿了麵包,手裡拿著一塊肉排,還要騰出空餘來回應男孩的話,“如果維斯塔不是人類,那她一定是仙女,她會幫我穿衣服洗澡,還會幫我送飯,她身上還有香氣。”
“不,我覺得……”尼古拉斯嘴唇囁嚅,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不了了之,他自己都理不清楚思緒。
“尼可拉,你們家的麵包實在是太好吃了,這是我吃過最鬆軟最香甜的麵包,”女孩咀嚼著食物露出享受的表情,兩腮被麵包塞得鼓鼓漲漲,她將手再次伸向盤子摸索到一個小麵包,尼古拉斯皺起眉頭想告訴她再吃會噎住的,但普蘿塔把麵包朝他的方向遞過來,“你也嘗嘗看呀。”
他已經吃過飯了,雖然吃得毫無滋味,不過看到她興奮的表情還是接過了麵包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就是普通黃油麵包的味道。
普蘿塔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完,舔完手指上留下的殘渣,接著仰麵倒在床上,發出沉浸在幸福裡的感歎,“天哪尼可拉,你們家的東西都太棒了,這張床也是超級柔軟,我躺下就不想起來了……”
“……”男孩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神情,“真有這麼誇張嗎?而且這不是我的家,是我外公家,我家在首都那邊,我跟你說,我們得小心一點,我舅舅他們有些古怪。”
“古怪,什麼古怪?”普蘿塔用一隻胳膊支起身子,她身上穿著白襯衫和淡灰色的背心裙,胸口位置有一個金線刺繡的彎月圖案,和尼古拉斯的衣服看起來是配套的,都是曾經家族裡小孩子的衣服。
尼古拉斯回頭望了望房門的方向,確保門還是關著的,然後開口說道:“昨天晚上的時候,我偷偷在走廊裡聽到了我舅舅和他兒子,也就是我表哥的對話,他們不希望我們待在城堡裡,還提到了什麼‘十日之約’。”
他停頓了一下,回想到不久前早餐時和安德烈亞的對話,關於領地的居民和家族之間的言論,要告訴普蘿塔嗎,她聽到了一定會很傷心吧,尼古拉斯盯著眼前的九歲女孩,雖然因為傷病尚未痊愈而略顯虛弱,但她的臉頰白淨整潔,嘴唇紅潤光澤,烏黑頭發如同倒掛藤蘿蓬鬆舒展,黑曜石般的眸子無神但透亮,和之前蓬頭垢麵穿著破舊衣服的女孩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最關鍵的還是她的神情,看起來精神充沛、容光煥發。
還是彆跟她講了,他想到。
“還有彆的嗎?”女孩問道。
“沒彆的了,”他搖了搖頭,但搖完頭以後又意識到對女孩來說這是無意義的,她看不到,“對了,我不知道我舅舅說的‘十日之約’是什麼意思,但你是諾亞丘陵的人,你聽說過嗎?”
女孩也緩緩搖了搖頭,尼古拉斯突然想到,作為一個看不見的人,為什麼要搖頭呢?是因為其他人教過她點頭和搖頭代表的意思嗎,還是因為她希望自己表現得像一個正常人那樣?
“我也沒聽說過,”女孩坐起身子來,“關於索爾赫瑞爾家族的事情村裡人基本不說起,小孩子知道得很少,我知道諾亞丘陵過去是荒山野嶺,因為索爾赫瑞爾家族被封為領主,所以家族的追隨者和一些流亡的人們就跟著他們搬遷到諾亞丘陵定居,人們在深山老林裡硬生生建起了六個村子,巧匠村、飛馬村、靈犀村、桑農村、麗奴村、藥師村,每個村子都專門為索爾赫瑞爾家族提供一種服務,巧匠村是工匠,飛馬村是騎士和侍衛,靈犀村是農牧,桑農村種植樹林和穀物,麗奴村是管家和傭人,藥師村的人治病和醫傷。”
尼古拉斯歪著頭思考,“所以說,這裡的人過著一種很古老的生活方式,你們之前和諾亞丘陵之外的人接觸往來嗎?”
普蘿塔又搖了搖頭,“沒有,我聽說有些人出去了,但他們也不再回來了,我們世世代代都隻是住在村子裡。”
“你們對於現在這個家族完全一無所知嗎,一般的領主會按時視察領地的居民,還要收取稅賦,你聽說過嗎?”
“沒有,”普蘿塔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稅賦是什麼?”
“嗯,就是……”尼古拉斯摸著下巴想著該怎麼解釋這個詞彙,“因為,因為領地是屬於領主的,所以領民在這塊土地上居住,就要向領主支付費用,一般是每年要繳一定數額的金錢,或者是糧食之類的。”
“那沒有,”普蘿塔回答道,“我沒有聽說過村民需要向索爾赫瑞爾家族交錢。”
“是嗎?”尼古拉斯思忖著,“這麼說來,你們雖然生活在諾亞丘陵,但其實和索爾赫瑞爾家族幾乎沒有聯係,他們把通往城堡的路封了起來,不讓你們接觸他們,也不問你們收稅,就好像……就好像他們隻是想把城堡孤立起來一樣。”
“你說城堡裡很古怪,會和村裡的傳言有關嗎,就是之前我和你講過的,老人們說索爾赫瑞爾的魔法師會在夜裡把女孩抓走然後吸他們的鮮血,大人們都告訴我們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是嗎?”尼古拉斯感覺有千頭萬緒難以理清,村民的傳言、諱莫如深的家族、封閉的山林,還有那個奇怪的“十日之約”……所有一切好像都有所關聯,但他找不到把它們串聯起來的線,他朝後橫躺在床上,希望盯著天花板能讓他獲得答案,但很明顯不可能。
我們得待在這裡,至少得度過幾天,他想著,現在外麵是嗜血殘暴的強盜,城堡裡是心思叵測的親戚,但無論如何親戚總比強盜好一點吧,舅舅也剛治好了普蘿塔的傷,況且我也給老爸和老師寄信了,等他們收到信了,肯定會過來把我們接走的,我……還有普蘿塔。
“尼可拉,你媽媽沒有和你講過關於她以前家族的事嗎?”普蘿塔問道,從對話一開始她心中就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她從沒說過。”男孩回答得略顯生硬,這是不要再往下追問的信號,她聽得出來。
普蘿塔從枕頭邊拿起她的手杖,雙手緊握著,感受著木頭溫暖的觸感,每次隻要她握住自己的手杖,就會感到擁有勇氣,她看不到彆人的表情,無法“觀色”隻能“察言”,一旦彆人不跟她說話,她就無從得知他們的態度,對她來說,沉默比起詰問更令人難受。
“雖然我們不知道關於索爾赫瑞爾家族的事情,”她開口說道,避開討人嫌的話題,用無關緊要的話語填滿空白,“但我們從小就聽過三大魔法家族的傳說,所有小孩子都會唱那首兒歌。
最初的王創造了雅蘭,他將榮譽和重任賜予三位魔法師,一是索爾赫瑞爾,其名為‘大法’,二是迪蒙亞特,其名為‘魔形’,三是海克絲,其名為‘女巫’,魔法源源不絕,榮耀永世不滅。”
“這個我也知道,三大魔法家族的姓氏來源於雅蘭古語,是最初的國王給他們賜的姓氏,”尼古拉斯說道,“傳說三大魔法家族和雅蘭初代國王訂立過魔法契約,無論後世如何,三大家族的貴族地位都不可撼動,不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你在首都碰到過其他家族的人嗎?”
“嗯……學校裡可能有吧,但我沒遇到過。”
普蘿塔聽見尼古拉斯從床上坐起來,他好像猶豫似的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接著他開口說道,“普蘿,等你傷徹底好了以後,想和我一起去首都嗎?”
“首都?”
“這裡到處都是強盜,你的家人們要是逃難離開了,肯定也是往首都方向去的吧,我給我老爸寫信了,他會來接我的,你也可以一起過去,到時候……嗯,我想我們總能找到尋親的辦法的。”
普蘿塔眨了眨眼睛,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走過的全部範圍也就是離家半徑十來米的圓圈,但在這過去短短十幾天裡,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從糖果屋到強盜團再到領主城堡,現在竟然還要去首都,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我……”她有些茫然地開口,從小到大的一切都是父母給她安排好的,待在家裡、不要亂動、抓著你哥哥的衣服走路……直到最後被拋棄,她始終是服從的一方,她還不知道怎麼自己去做選擇,“我不知道……”
“呃,沒事,”尼古拉斯趕緊打斷了她的話,他有些尷尬地撓撓自己的腦袋,“沒事的,先等你身體完全恢複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