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奇怪的夢。
紅泥圍牆包裹著一群古樸的建築,低矮的屋頂後方伸出一座塔樓,塔樓原本是乳白色,但時光抹去了它鮮豔的妝,現在它呈現出一種奶油般的淡黃色,塔樓上掛著一口大時鐘,它的指針永遠停留在四點鐘,不知是為了銘記某個偉大的時刻還是單純的因為看鐘人被開除了。
尼古拉斯走進雅蘭皇家學院的大門,雙腳習慣性地走向預科班的那棟樓,周圍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學生們穿著著統一的黑色袍子,胸口處印著雅蘭國的象征圖案“幽光蘭花”,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衫,也是統一的著裝。
我不是早就退學了嗎?尼古拉斯皺了皺眉頭,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因為給約翰·露西安下暗示讓他以為自己是流浪狗而被勒令退學的事情。
“嘿,尼可拉,早啊!”有一隻手從後麵伸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扭過頭,一個黑發的姑娘迎了上來,她對他露出一個惹人憐愛的微笑,“太好了,你總算回來上課了。”炯炯有神的漂亮眼睛是黑曜石般的顏色。
“你不是看不見的嗎?”尼古拉斯不解地說道。
“你在說什麼呢?”女孩笑著走開了。
一個他熟稔的同學剛好路過,“你們兩個看上去感情很好嘛。”
“你認識她,她不是盲人嗎,她不是個村民嗎,怎麼會在這裡上課?”
“你在說什麼呢,這可是雅蘭公主,國王的女兒!”同學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他說了什麼天方夜譚的話。
“你怎麼了,啊,上課了,我們快走吧。”老同學拽著他的手臂就往教學樓的方向跑去。
橙黃色的牆麵將教室裡的光線襯托得十分溫暖,學生們趁著老師來未到來的間隙成群結隊地聊天寒暄。
“大家夥兒,”黑發的女孩站到講台前,一時間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而她似乎也享受著眾人的注視,微笑地宣布道,“我和我父親商量好了,今天晚上邀請全班所有同學到雅蘭莊園的舞會上來玩!”
“哇哦~”除了他以外的所有同學都歡呼起來,隻留下尼古拉斯一臉疑惑地呆立在原地。
“公主萬歲~”
歡呼聲此起彼伏,但很快同學們又安靜了下來,教室門被一隻修長的手推開,一個身材高挑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女人姿態婀娜地走了進來站在講台邊上,她把書放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好了,同學們,密涅瓦先生因為一些特殊原因不能再上課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新老師了。”
她的長發濃密得有些不正常,鵝蛋般的臉頰上一雙蛇眼透出詭異的光,尼古拉斯曾經非常近距離地被這個腦袋瞪過,不光如此,還被這顆腦袋咬過。
“你這個老巫婆!”這句話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所有學生都瞬間沉默下來,無言地盯著他。
“梅林同學,你還好吧。”高挑的女人輕笑道,“我們要開始上課嘍,第一節課是生物解剖學,我想和同學們玩一個遊戲,有誰想玩的嗎?”
“我,我……”同學們像是沒注意到尼古拉斯一樣開始踴躍報名。
“很好很好,”維多利亞微笑著擺了擺手示意同學們安靜,“這個遊戲是這樣的,我呢指名一個同學做助手,每隔一段時間,我會把他的肢體切開,然後請剩下的同學告訴我切割的部位是什麼,露出來的內臟叫什麼名字,那麼這位助手……”她飽含笑意的目光對上了怔怔站在原地的尼古拉斯,“尼古拉斯·梅林同學,你願意嗎?”
“你個老巫婆,給我閉嘴!”他怒不可遏地大聲吼道,“從這裡滾出去!”
所有在座的同學都向他投來詫異而略帶責備的目光,一片安靜中他感到一陣局促不安。
“彆激動過頭了,梅林同學。”當他回過神,女巫赫然立在了他的跟前,她伸出一隻長著尖爪的手抓住他的左臂,挽起他的袖子,“你是擺脫不了我的,小崽子……”她的頭突然歪向一邊,尖牙突起,麵目猙獰,鮮血肆流,正如她臨死前的那一刻。
“唔……”一陣鑽心的劇痛令他低下頭,他看見女巫黑白相間的長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他的皮肉,鮮紅的血液從中滲出,流轉回環,被她的牙齒碰過的皮肉飛速變黑腐爛,很快就從手臂蔓延到了全身,他朝著天空發出痛苦的慘叫,但卻發現自己脖頸上的肉也開始潰爛剝落,一片片掉落到地上,又像燒焦的灰燼一樣隨風飛逝。
“你永遠也擺脫不了我的,小兔崽子!”
尼古拉斯猛地從夢中驚醒,維多利亞的詛咒似乎還在耳畔回響,他環顧四周,森林中的黑夜一片靜謐,他跟普蘿塔睡用樹葉鋪成簡易地鋪上,身邊女孩早已陷入沉睡,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隻是夢而已,”他自我安慰道,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借著從樹葉間灑下的微弱月光,他打開手臂上纏著的布條,被女巫咬傷的地方並沒有要結痂的樣子,膿血已經開始發黑,烏黑的腫塊有向外蔓延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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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徐徐,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著女孩的臉頰,和所有經曆了九死一生的人一樣,女孩全身上下都洋溢著歡欣雀躍,她意識到現在是春天,鳥兒在林間溫柔低語,新鮮的空氣和花草的香味是如此沁人心脾、令人心安,她覺得過去的每一個春天都不如今天美好,即便周圍依舊危機四伏,不能掉以輕心,但她還是張開雙臂快活地旋轉起來。
“你看起來心情不錯嘛。”男孩的聲音從一邊響起,令她一驚,他的嗓音聽上去有些沙啞,還有一些無精打采,“你知道嗎,你整整睡了一個晚上加大半個白天。”
“啊,原來我睡了這麼久嗎……不過今天的天氣真的很好呢,我剛被抓進來的時候是雨季,下雨天在森林走路真的很不好受,現在就舒服啦,開太陽了。”
“哦吼,原來看不見的人也是能感覺到太陽的呀。”
普蘿塔聽出尼古拉斯的語氣裡有一絲異樣。
“怎麼感覺他開始變得冷酷起來了?是因為我們兩個不是被關在一起的同伴了嗎?是因為我被女巫們控製了去傷害他,他開始討厭我了嗎?但會不會是他身體不舒服了呢……”普蘿塔想不通,無法察言觀色的人自然是不擅長揣測彆人的想法,於是她直接問了:“尼古拉斯,你還好嗎?昨天晚上在糖果屋裡你是不是受傷了?”
“嗯。”尼古拉斯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和盤托出,“當時被咬的時候我還以為不過是她最後的負隅頑抗,但是現在看來她確實對我下了詛咒。”
“詛咒?”
“我發現我用不了魔法了。”
“什麼?”
“我找不到和魔法的連接點了,”尼古拉斯語氣異常平靜,“本來,隻要我閉上眼睛去冥想,就可以看到各種咒語在我腦海裡顯現,但是現在我無論怎麼去尋找,都沒有辦法感應到咒語,很奇怪……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真的很奇怪……咳咳!”
“你怎麼了?”普蘿塔朝尼古拉斯的聲音的方向伸出手,但是被他擋了下來,“沒事的,大概是有點感冒吧。”
兩個小孩陷入了奇怪的尷尬,普蘿塔感覺自己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之前美好的心情被一掃而空,不知道是因為尼古拉斯受傷了不能用魔法還是他拒絕了她伸出去的手,女孩怏怏地坐下,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們,不知道他們的逃難之旅進展如何。
“哥哥,還有爸爸媽媽,現在會在哪裡呢?”
“你們的村莊,我聽你說是被強盜襲擊了?”
“嗯。”普蘿塔大幅度地點了點頭,“真的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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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丘陵在雅蘭王國的西南部,被茂密的森林所覆蓋,丘陵地帶裡有六個村子,村民們都過著與城市完全隔絕的貧苦生活。普蘿塔和她的父母,哥哥一起生活在其中一個名為巧匠村的村莊裡,其所在的位置山路崎嶇,很少有適合種植的良田,大部分的村民都是手工匠人,小部分人會選擇走出山林另尋出路。
普蘿塔的父親便是一名木匠,他所做的器具大部分都不是賣給自己鄰居們的,他和其他的工匠們一樣,每到趕集的日子,就會讓他的兒子趕著小毛驢把製成的木器帶到集市上售賣,順帶也接一些訂製的活,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每天都在心無旁騖地做工,普蘿塔待在家裡的時候,便一直聽著他鋸木的聲音,就好像那個鋸條在代替他說話一樣。她的母親和普天下大部分的母親一樣,用柔弱的身軀扛下了整個家庭除了賺錢以外所有的事情(其實大部分時候這些事情比賺錢養家要付出更多心血)。
普蘿塔的哥哥名叫普緒克,是個熱情開朗活潑伶俐的少年,他最喜歡村裡老人們講的勇者和騎士的故事,一直跟妹妹說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個英勇的戰士,還跟自己的小夥伴們成立了一個巧匠村少年騎士團,雖說名字叫得響亮,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用木頭削出來的劍和盾在打鬨(看到那些木劍和木盾的人都覺得,普緒克沒有繼承到他父親的天賦),他們最大的榮譽便是某一天抓住了老吉姆家的偷雞賊(一隻黃鼠狼),不管怎麼說,普緒克一直努力地朝著自己的夢想進發,雖然他的父母是多麼希望他將來能夠當一個木匠。
窮人家的生活如履薄冰,容不得一點閃失。普蘿塔的家很久以前就已經踏空了,沒有人希望自己有一個盲眼的小孩。普蘿塔在假裝睡著的時候,總能聽見自己的父母在爭吵著,究竟是誰家的基因出了問題才導致了這場災難,每次都至少可以追溯到她曾曾外祖母當年在樹林裡被一隻貓頭鷹啄瞎了眼睛的曆史,但最終都會不了了之。普蘿塔學會了做家務,但僅限於自己的家裡,一到不熟悉的環境她又會不知所措,無論再怎麼避諱,父母的憂慮還是不可避免地傳遞到她身上,隨著年紀的增大,這種感覺便愈發強烈。
那一天來的非常突然,原本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就好像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普蘿塔在家裡幫母親擦桌子洗碗,在熟悉的家裡麵她做這些事情並不比耳聰目明的人差。她的父親依舊在家裡的工作區域鋸著木條,哥哥在外麵和夥伴們玩耍。
家裡的門是開著的,所以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傳到普蘿塔的耳朵裡,小孩子快步奔跑,大人高聲訓斥,家禽嚎叫,歡聲笑語,低聲哭泣,接著有人大吼著跑過來了,他大喊著“救命!救命!”把所有人都嚇壞了,也讓普蘿塔充滿了疑惑。
根據後來其他人們的講述,村民們認出了他,那個人來自隔壁的桑農村,他說從通往東部的凹口裡進來了一夥可怕的強盜,把桑農村幾乎所有人都屠殺殆儘了,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這麼可怕的人。
村長一邊咳嗽著一邊拄著拐杖出來見他,然後兩個最精壯的村民沿著樹林小道偷偷往桑農村的方向打探情況,他們回來的樣子就像是見了鬼一樣,村民們被嚇得六神無主,接著就人們開始打包行李,一個接著一個,恐懼如同瘟疫在人群中散播,大家都開始逃難了,為了躲避強盜的襲擊,村民們沒有走早已開辟好的路,而是選擇了山林裡的狹長小道,但即便如此,匪徒們始終緊追不舍,有一次幾個村民為了歇腳在大路上休息,之後去尋找他們的人就隻能看到一地鮮血。
死亡的陰霾重重地壓在每個人的頭上,老人小孩的體力逐漸不支,隨身攜帶的行囊扔了又扔,甚至村民們自己也開始了內訌,人們開始把走不動路的人一個個拋棄,普蘿塔也就是那會兒被父母丟在了樹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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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可以明白爸媽的想法,因為我眼睛看不見,在樹林裡隻能慢慢走,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絆倒,沒有辦法跟上大部隊,湯姆家的奶奶前一天就被扔下了,當時我就覺得我肯定也會被扔下,但是,真的一個人被留在森林裡的時候,還是會很傷心。”女孩默默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他們肯定也很難過。”男孩說道,“現在你已經從糖果屋成功逃出來了,你要相信他們也會逃出來的,到時候你們就會團聚了。”
“嗯,是的,謝謝你。”女孩臉上又浮出了笑容,“對了尼古拉斯,我一直沒有問你,你是從首都來的,為什麼會到我們諾亞丘陵來呢?”
“我嗎?”男孩停頓了一下,“我也是因為家人的原因才到這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