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疏於操練,虎口的繭成了一塊薄薄的硬皮。蘇易塵倒是有些懷念年少時勤勉練功,舞刀弄劍的光景。
他早熬過了一刀一痕的年紀,也不會困苦於人情世故之中。除了厭倦,便是麻木。
蘇易塵淡漠的視線逐一掃過在場之人,這些都是沈家得力的晚輩。等把老祖宗熬進土裡,將來的天下又得變。
可不論循環幾輪,那些齷齪心思卻始終如一。
“慕容蓮岐死在避暑山莊,沒人會追查真凶。倒是鶴立百年的沈家,一定會變成屍山血海,上位者的墊腳石。”
年輕男子語氣平淡,眼角露出抹戲謔之意:“你當年設計聯姻之時。可曾想過挫骨揚灰的下場。”
老祖宗心事重重的看著在床榻上不知生死的男子,一顆心全然被這少年的生死吊著。
慕容蓮岐若死,慕容君禾和朝堂有的是法子將臟水潑在沈家身上,將他們釘在誅九族的墓碑上。晉祠公縱然袒護,又如何爭的過皇上留下的唯一一個子嗣。
老人滄桑的臉布滿溝壑,縱然眼神清亮的超乎年輪,也不過是一年邁凡人。他苦笑了兩聲,並未詫異:
“我啊,年輕時處處都要爭,事事不肯讓。也是我太偏執頑固,才給三個嫡孫都安排了聲望具備的嶽家。可我祖孫三代也未出一個武學奇才,到了重孫這代,雖有驚才絕豔之人,但想全身而退,也非一朝一夕就能辦成。”
他笑了笑,清亮的眼珠已不再漆黑,像是染上了霜白的青鬆:“公子,我老了爭不動了,可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他們還大有可為啊。就念在老家夥我也曾教你使過劍的份上,原諒沈家這一回吧。”
蘇易塵望著老人滿頭霜白,赫然想起他正值壯年時的朝氣蓬勃。
一個自幼便自詡不凡的男人,步步青雲自是眼高於頂。不屑權貴怒斥不公。可隨著年紀愈長,武學造詣卻停滯不前。一時心急走錯了路,一生便沒有回頭。
往日曆曆在目,故人卻已不故。
蘇易塵眼瞼微垂,漆黑的羽睫遮住眼底晦暗的神采。嗓音一如既往地無波無浪:“沈疑,你我的恩情隻此一回。”
老祖宗眼睛亮起奇異的光,看著年輕男子放柔又逐漸漠視的目光。他的心頭仿佛有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了。
是不論爭與不爭,都與他這沒多少時日的老頭子無關的釋然。
“好久,沒聽人叫過我的名字了。”老祖宗摸摸胡須,才發現已垂至胸口。像一片凍結的雪花遮住他皺老的肌膚。
人走茶涼,老祖宗語中有著無可奈何的低沉,身後一眾晚輩無不噤聲。心中惴惴不安,又驚恐不定。直到床榻上像死人僵硬的慕容蓮岐深吸了一口氣,屋內才跟著鬆了一陣氣。
將慕容蓮岐安頓好,派了幾個門內弟子守著。回到自己的小繡樓後沈敬鬆才敢直言。
麵紅耳赤,是感到羞辱後的憤徹:“阿公,他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也不怕我沈家和他拚個魚死網破。”
老祖宗疲憊的躺靠在軟榻上,喝了口銀耳雪梨湯,嗓子才熨帖清潤些。
沈二爺又扯過一張百花錦織毯蓋在他身上,衝沈敬鬆使了個眼色。
意識到自己差點出口成禍,沈敬鬆壓下了心底的不愉。
老祖宗瞌上了眼,不以為然:“你們大哥夥同老二造了個假菡君,在魂虛派數以百個人麵前算計他。你以為他真是吃齋念佛的性子,才沒有馬上劈了我沈家大門嗎?”
沈二爺見他心知肚明,也不藏著心裡的勾當:“阿公,大哥是為了沈家好。再說了,我們也沒有做更過分的。這事說破天不過是南疆人在使絆子,他要真討厭這些紛擾,便不該踏足江湖。”
老祖宗哼的一聲笑,似是在挖苦他這番話:“老二,你想算計蘇易塵,是不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請以名師練這麼多年,你們三個連地玄境也達不到。是想等著被他一指頭捏死不成?”
沈二爺被戳著脊梁骨明示,真是提不起幾分底氣反駁。窘著臉退到一邊,和沈勁鬆難兄難弟的罰站。
屋裡噤若寒蟬,眯了一會兒的老祖宗緩過氣力來,幽深的眼望著天花板,惜歎了一聲:
“三皇子和六皇子都不是好相與的,不管最後是誰繼承大統,我沈家都會遭到滅頂之災。晉祠公名不正言不順有幾分爭的資本?唉···我也算對他有兩分了解。蘇易塵是殺我沈家的下馬威,也是勸誡我儘早抽身。他對南疆恨之入骨,你們日後莫要再動歪心思了。他今日肯出手,無非是念在我與他往日一丁點的故誼上。你們要是非得和他過不去,我這老頭子也管不了了。”
二人驚疑,像是失了主心骨般不安。可老祖宗到底老了,早就沒了爭的氣力,也沒了爭的資本。隻能望洋興歎罷了。
沈家莊的崛起得從當年的沈疑寫起。此人少年誌氣,十七歲入地玄,三十歲入元玄。一人創立沈家莊,靠他獨門法寶血凝針打響了名號。又一手獨創推雲掌,將沈家莊送上了旁人不可及的雲端。
當年風頭正盛的沈家莊跟皇室結親,更是甩了身後的小門派幾條尾巴。可如今他已年過百歲,卻始終停滯於元玄之境。其子其孫不過地玄,資質十分平平。
沈疑隻盼著自己死前,能看到哪個徒子徒孫給他爭口氣,了了他年邁之憾。
“他倒是亂世英雄,可歌可泣之人。”蘇毓琦心中也跟著歎了一息,瞧著墨研磨的差不多了,將墨錠放下又趴在桌子上。
蘇易塵頂著一柄火燭寫字,形銷骨立的姿容卻磅礴霸氣,淡漠到極致的神情反生出風華絕代的美感。他不言語時的模樣,叫蘇毓琦想起了一句詩: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想著想著,蘇毓琦還真就念了出來。她後知後覺的捂住嘴,和蘇易塵斜睨的眸子對上後,羞赧的紅了絲臉。隻是嘴上還是不服氣的:“你教我讀書···不就是我想我能出口成章的嗎。”
蘇易塵盯著她紅臉半晌,扭頭露出抹清淡豔極的微笑:“腹有詩書許是假,嘴皮子倒是一懟一個準了。”
蘇毓琦歪頭一笑,水靈靈的眸子在燭火中熠熠生輝:“原來阿瑾不把沈家劈了,是看在沈老祖宗的麵子上啊。”
“是也不是。”
蘇易塵練了幾個字,瞧著都不滿意。許是自己也看膩了。將其放在火燭中燒了乾淨:“若不是他們和南疆勾搭上,沈疑的這份麵子還能留很久。”
“倘若他們還不醒悟呢?”蘇毓琦喃喃道。
他並未動搖:“自找死路罷了。”
若連潔身自好的覺悟也沒有,的確不值得人惋惜。沈家人是愛算計,但比起慕容君禾,真不算大奸大惡之人。
“他們可是親兄弟,彼此不對付就算了,居然到了要害彼此性命的地步。皇家可真是無情,以後的天下之主要都是這樣,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
蘇毓琦一想起某個扮豬吃老虎的黑心肝,就先在心裡將他罵了一遍。
蘇易塵眸光微凝,好奇道:“我可沒和你說是老三乾的。”
她眨眨眼,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又見他神情輕快柔和,索性暢所欲言:“我猜的啊。那天晚上陷害老六的應該是老三,南疆的換皮術是足以以假亂真。說不定真有個假扮成阿清的人呢?那幾個老人家遭此無妄之災,著實可憐。我聽說他們都是沈老祖宗的舊友。今天慕容蓮岐死了,老三明天就能說是沈家蓄意報複。說到底是官比民大,隻要有個正當的借口,他想冤死誰都成。這一石二鳥的計劃就算敗了,誰能證明是老三乾的?”
一陣沉默後,隻有柔細的狼毫拂過宣紙的沙沙聲。蘇毓琦目不轉睛的看著在紙上飄揚遒勁的大字,軟聲像棉絮一般飄入耳廓,聽的人心脾透徹:“阿瑾,沈家不是和南疆勾搭過嗎,怎麼現在又和三殿下一夥了?他們到底是哪邊的。”
他沉默的寫完一個‘德’字,才抬眼看她:“哪邊有利,便站哪邊。”
“那幾個老頭精的很,我就不信他們沒反應過來。”
蘇毓琦冷嗤了一聲,忽而想到什麼,眼睛又眨了眨:“老六自恃清高不與南疆為伍,那太子殿下有沒有鬼迷心竅過?”
“你怎麼一天到晚這麼多疑慮。”蘇易塵寫字都沒幾分專注力,隻得瞥她一眼以示警告。
蘇毓琦坐直身子,和他來了出硬骨頭的對視。起身走到他身後給他捏捏肩。學著媚兒上次的手法,技藝又精進不少。
他自有察覺,意味深長的瞥她一眼。
“我和媚兒學的。她教我可多東西了呢。”蘇毓琦自豪的昂著頭,像是豎直了尾巴搖搖擺擺的小貓。
“教了什麼。”他像是應付般散漫哼了聲。
她黙了黙,還真就和他一一細數:“剪紙,繡花,花藝,其餘的太多太雜了我不喜歡,這些都夠我好一陣磋磨了呢,她是怎麼學會十八般技藝還樣樣精通的。”
“這於她而言,不過是活著的本分。”蘇易塵漠不關心。
蘇毓琦咬了咬下嘴皮,手上力道忽然散漫許多。她見他手力停滯,緊張道:
“阿瑾,媚兒人不壞,是個實心眼的姑娘。隻是運命不公又遇人不淑。如此境遇真是可憐。等我們離開避暑山莊就放她走好不好?”
本來以為這個事情要拉扯多次,沒想到蘇易塵隻是默了一瞬,便不以為意的點了點頭。
蘇毓琦驚訝的湊近,盯著他漠然的臉色,想看看是不是自己花了眼。
“阿瑾,你這就答應了?”
“你讓她照顧寧楓,不就是這個心思嗎。”蘇易塵潤聲帶笑:“你難得為了一個人精打細算,我又何故要做這掃興之人。”
蘇毓琦眼底逐漸綻放一團奇異的光彩,在燭火下如流光四射。她彎唇一笑,朦朧的暈光中甜膩極了,像是醉了的酒意。
小姑娘又認真的給他捶背,有章有法,肉骨的手掌敲著像棉花似的,嘴裡卻念念有詞,又像蠱惑一般。
“你是不是會讀心啊,我想什麼你都知道呢。你這樣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慷慨大度普度眾生,媚兒一定會日日給你燒高香替你祈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