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事叫故事(1 / 1)

四禧院 九月祭歌 4761 字 3個月前

“你臉這麼紅,可不是中了外頭的暑氣?”紫芙坐在房門口擦劍,正好就能看見躲著陰涼地溜進院門的蘇毓琦。

二人一個左梢間一個左次間,大門一敞什麼都逃不過對方視線。

蘇毓琦看著紫芙大夏天的還敞開房門坐在門口,原先還以為她住在自己隔壁是為了避嫌。可剛剛被蘇易塵訓了一通後,她噔的一下就明白了紫芙是來監視她的。

蘇毓琦索性溜進紫芙房間,順手將房門關上,坐下來趕緊給自己倒了杯冷水。最後長噓一口氣,十分自然的倒進了放在床邊的那張藤木躺椅上。

紫芙擦劍的手勢放慢,茫然的看了她一會兒後,屋裡又陷入了一陣寂靜無聲中。

等到紫芙安靜的沉浸在亮堂的劍光中,身後傳來道懶散無力的聲音:“紫芙姐,京城好玩嗎。”

紫芙黙了黙,似是在認真思考她這個問題。才不偏不倚道:“的確繁華,但不是久居之地。”

“一直待在一個地方當然會膩啊···”蘇毓琦躺的平實,說完後聽見紫芙輕笑了兩聲。好像有些不以為然。

“你好不容易離開了京城,結果要和我整天待在這小院子裡。你是不是也挺想出去看看的?”蘇毓琦支起腦袋來,半躺著看紫芙。

紫芙聞言回頭,看見姑娘淩亂的頭發鋪在木椅上。一張如雪細膩的臉蛋留有微微粉色,好似剛出水的蓮花。

“我在這也挺好的。”

紫芙不緊不慢的說著,眼神深處有種看淡一切的平靜,悠遠:“以前我也憧憬外頭的世界好奇外麵的人。可等什麼都見過了以後,我心裡那團火卻不知怎的滅了。你現在要我天南地北的闖蕩一番,還不如讓我乾一天活來的踏實。”

新奇,實在新奇。

蘇毓琦瞳孔不自覺放大,心裡的一腔火又燒了起來。

這種平靜之中帶著頹靡,溫柔中帶著殘破,釋然的坦白曾經經曆的人,反倒自帶一種無形的憂傷。

蘇毓琦光著腳丫子下地,搬著一把小木幾坐在她邊上,兩手捧著臉頰雀躍道:

“紫芙姐,你像是去過很多地方的人,見識一定不輸給寧楓吧?他和杜子仁哥兩個人都閉口不提,那你可以和我說說外頭的故事嗎?”

紫芙拿著柔軟的白布反複的擦拭手裡長劍,像是在打磨一件石器,又像是在撫平自己。

她溫柔看著蘇毓琦天真純粹的姿態,有些豔羨,又已經釋然了。隻好打趣道:“你哪是好奇外頭有什麼,你是好奇我以前的事吧。”

“這事關個人顏麵,當然有所保留。我可不會去偷窺彆人的隱秘事哦。”蘇毓琦嘿嘿一笑,聲音裡帶著兩分不打自招的稚氣; “不過你要是想說的話,我肯定會認真聽的。”

紫芙細細盯著她無害純良的眼神,隻覺得心裡頭也跟著被淨化了。

自己的經曆怎麼說都有些賣慘的嫌疑。不過對方與五歲的娃娃無異,說起來也隻算教她成長罷?

在一個靜謐的午後,隨著香爐裡的紫煙緩緩升起。蘇毓琦聽見了一個細水長流般,又波濤洶湧的人生。

紫芙原先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父親在朝中身居重職,所以她自打出生便是錦衣玉食。

紫芙上頭有兩個哥哥,她算是最小的妹妹。衣食無憂的同時得儘了爹娘疼愛,兄長偏袒。十六歲之前用一路順遂來說的話,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很少有人能一輩子走平坦的路,所以紫芙的爹在她十六歲那年將她送進了一處雲隱深山的小門派磨煉。這是她當時吃苦頭最多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她的千金身份。她和門中弟子同吃同住,剛進去的幾個月日日思念家中隻能以書信寄托。

可是到後麵不論是報喜還是報憂,寄出去的書信統統石沉了大海。

家中異樣讓紫芙再無心練功,她找來最信任的師父坦言想回家一探父母,方才得知自己家已經被聖上誅了九族。而她的身份被人頂替,又是事發之前偷送出京城,所以躲過一劫。

紫芙不願接受這個噩耗,千裡跋涉回到京城。

她找到當時判案的大理寺少卿逼問此事,卻不知早有人在此埋伏她。將大理寺少卿殺害之後嫁禍到了她的頭上。

紫芙一路被人追殺,不得不東躲西藏。等她以為平安之後隻能回到門中求助,未料殺手在暗中跟著她找到了隱蔽於山中的門派。

那天大火燒了一夜,山下被人圍堵。山裡的人隻能活生生被燒死,被煙嗆死,或者被人砍死。

紫芙的師父先前受過她父母的恩惠,所以臨死前自己拖住殺手,讓他們幾個幸存的弟子走地道逃生。她們一路踉踉蹌蹌逃到了山下,卻沒多久就被圍追堵截了。

···

到這,故事仿佛結束了。

紫芙溫和的聲音敘述了一場平靜的往事,可是人的心並沒有隨著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蘇毓琦微微張唇,渾圓的眼難掩震驚。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觸摸到了一片濕潤。

當事人紫芙倒是風輕雲淡一笑,見小姑娘淚流滿麵而打趣道:“怎麼回事,該哭的不是我嗎。”

“我···”蘇毓琦心中震撼難以言明,一時伶俐的嘴皮子不知往哪動。

紫芙看出她欲言又止的心思,無謂一笑。又擦了擦手裡的劍:“你是想問,我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吧?”

蘇毓琦眼淚一頓,下意識便猜到了一個人。

這樣英雄救美的故事世間總在發生,不過有大有小又隨雲遠去。極少有人真正放在心上,也極少有人半步踏進閻王殿,然後麵前的路便塌了。

而這個能和閻王抗爭的人,貌似隻有一個叫蘇易塵的活閻王——那天的火燒得半邊天都亮了,因此驚動了不少人。

蘇易塵當時隻是路過,瞧見山中異常便多做停留。

好巧不巧,紫芙當時和幾名弟子正往小路逃竄,和隱蔽行事的蘇易塵撞了個正著。那些殺手要以絕後患,便要把目睹了這場追凶的蘇易塵先解決掉。

不過這個想法還未實施,就被車夫寧楓一人一刀解決掉了。做完這一切,隻有一個車夫和一個人的平頂馬車一言不發的離去。

蘇易塵隻是露了個臉,但紫芙卻一眼把他的容顏刻進了腦子裡。

撿回一條命後,其餘弟子各奔東西。紫芙喬裝打扮後又回到了京城,暗中調查家族之事。途中盤纏用光了又不能太顯露,隻能到一戶人家給人做丫鬟。

後麵紫芙四處輾轉到了處大戶人家裡,從仆役嘴裡都聽到了不少秘事。她使了些銀子到了抄沒她家族的守備使家裡做丫鬟。苦心等候,終於等來了一個人多聚眾的宴會。

她在宴上伺機觀察,端茶之時竟然見到了那日‘救她命’的蘇易塵。也許是她當時心慌意亂怕被認出來,手裡的水一抖就倒在了他衣賞上。

紫芙領著他去後廂房換衣賞,本以為蘇易塵貴人多忘事,沒成想叫她進屋便直接點破了她的意圖。並警告她此處宅子的主人不是她能殺的,她也不能殺。

紫芙原以為他和守備使是一丘之貉,當時腦裡天雷勾地火已經想好了自己的死法。沒想到蘇易塵說完後便讓她速速離去,莫要再回京城。

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紫芙擋在門口向蘇易塵跪地求情,想以蒲柳之姿請他為家人報仇。當時的蘇易塵隻是睥睨的看著她,目中有輕屑有不恥,卻唯獨沒有憐憫和善意。

他告訴了紫芙她父母所葬之地,又直言此事沒有冤情,的的確確是她族人行了誅九族之事。而那些一路追殺她的隻是她父親的幫凶,怕她這隻漏網之魚將他們吐了出去,才要趕儘殺絕罷了。

紫芙跪在父母墳前哭了一天一夜,她難以相信這樣的真相。可她卻沒有理由質疑,也沒有本事調查清楚。

心中的悲痛遠勝過想死的念頭,紫芙打聽到了蘇易塵的身份,沒成想到了他住宅門口便被人迎了進去。蘇易塵似是等候多時,當時隻問了她一句話,紫芙至今依然銘記;

‘你想報仇,還是偷生。’

後來紫芙在蘇易塵府上做丫鬟管事,一邊和京城中的探子對接情報。久而久之她隱忍的性格,謀後而動的處事方式得到了蘇易塵的賞識,慢慢把京城中掌管線報的職責交到了她手上。

紫芙也是後來才知道,其實她父親偷偷把她送出京城,她又被哪家仇家追殺,這些事一開始就在蘇易塵的情報中。

·····

“他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做。”蘇毓琦難以理解,惆悵的皺著眉頭:“那你不會怪他嗎?”

有人隻手遮天,明明抬一抬手指就能挽救一個人的一生。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紫芙神緒未動,猶豫的模樣都是在想幾乎忘卻的故事:“這是我自己應該承受的因果。公子肯救我一命給我容身之所,這已是我莫大的福報了。”

是啊,人隻有懂得感恩,才會看到福報。

蘇毓琦心事重重,腦裡一堆思緒,震撼和悲傷的感觸最鬨人。

她撐著臉頰半晌沒說話,紫芙也和個沒事人一樣擦著劍。

蘇毓琦疑惑的看著她對這長劍彆樣的嗬護,輕聲道:“紫芙姐,你選的是哪個啊?”

亮澄的劍光反射在紫芙眼裡,有一層銳利的笑,得意的映在她臉上:“都不是。”

蘇毓琦看她的眼神深邃幽靜,末了隻剩輕輕一笑:“阿瑾可慣會布疑的,不選才不會上他的當。”

“我這也算是誤打誤撞了。”紫芙得意的看著手中的劍,悠揚又懷念的想起往事:

“後來我自己查清了,爹爹的確是犯了大罪。我沒法找任何人報仇,但我師父他們何其無辜,所以我把放火燒山的幕後之人殺了,用的就是這把劍···爹爹儘管走錯了路,但終究生我養我一場,我不能怪他,也不能怪任何人。所以我要好好活著,也不枉費我娘親懷胎十月的養育之恩。”

蘇毓琦認真的看她溫柔平靜卻堅韌的麵孔。有些心疼她的經曆,又十分佩服她的膽量:

“紫芙姐,你真是女中丈夫我之楷模啊!難怪阿瑾能看上你讓你做他的得力幫手。”

紫芙愣了愣,似是被逗笑了:“看上我?”

“你們的故事,就和茶館裡說書先生說的那樣。英雄救美,情定終生,不過到你們這變了樣,倒是變成了屬下。”

蘇毓琦嘿嘿一笑,脫口而出的話讓紫芙笑顏逐開。她忍不住摸了摸蘇毓琦臉上軟彈彈的肉,小聲打趣道:“其實是我看上了公子。”

蘇毓琦一驚,臉上的笑迅速消失,恍惚間覺得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紫芙麵色坦然,毫無畏懼,不過說的淡定:

“我那時才多大年紀,死裡逃生遇上個長相絕倫見之不忘的男人,怕是沒有哪個小姑娘不會芳心暗許。隻是後來發現公子實在生人勿近,高深莫測,便漸漸不敢有其他的心思了。”

紫芙說完,蘇毓琦沒忍住大笑幾聲,似是想到了極好笑的事情。她怕紫芙誤會,連忙忍著笑說道:

“我隻是在想,紫芙姐那時定是個明眸皓齒,意氣風發的美佳人啊。以阿瑾這愛撿人的毛病怎麼不第一次見麵就把你撿回來啊。”

紫芙不以為然的哼了聲,平聲和氣道:“公子可是見過屍山血海的,若是人人都能得到他的憐憫,世上便沒有苦命之人了。”

她隨口說了句實話,蘇毓琦漸漸不笑了。她兩手捧著臉頰坐在小矮幾上,瘦瘦小小的一團,比起紫芙的乾練英氣像是沒長大的小孩一般。

“是嗎····”蘇毓琦喃喃自語,雙目呆滯的望著前方,認真的走了神。

紫芙瞧她這幅心事重重的模樣,便也靜靜坐著。

很久以後蘇毓琦開口說想聽聽京城的趣事,便賴在那張涼快的藤木躺椅上聽她講起了很多。

在午後靜謐的小屋裡,蘇毓琦的思緒隨著京城的稀奇古怪而平蕩下去。隻是她夢裡的不再是一片花海,而是漆黑深邃的湖中沸騰的烈火。

將睡欲睡的間隙,夢中的蘇毓琦問了個疑惑;紫芙姐之前就叫紫芙嗎?

紫芙說;我們自打跟了公子便舍棄了之前的身份以及名字···哦,除了寧楓那個乖張的家夥。我們的名字都在是一堆藥材名裡挑的。公子說這樣順口又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