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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立冬。

初雪大吉,宜闔家團圓。

下了晚課,天邊還殘留著一絲光亮,鬱清低著頭,步子飛快。

他還沒學會高級保溫咒,寒風陣陣,吹得他鼻頭耳尖都通紅一片。

回屋之後,風塵仆仆的少年沒來得及先給自己施個清潔咒,隻幾步走到床前,彎腰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羊脂玉。

這玉品質上乘,入手溫潤,被人雕琢成了一隻小貓的模樣。

雖說雕工有些粗糙,但也不難看出雕刻之人的用心。

鬱清將那小貓玉佩看了又看,放在手裡反複摩挲,嘴角不自主地揚起弧度,漂亮的鳳眼裡第一次帶著期待的笑意。

“嘎吱”一聲,木門被推開了。

他有些手忙腳亂地把玉佩藏在了身後。

今日特地沒鎖門,就是想給那小白貓一個驚喜。

少年調整好表情,滿心歡喜一偏頭——

看到的卻不是熟悉的毛絨團子。而是一身白衣,神色淡漠的出塵仙人,黎川。

“劍尊突然大駕光臨,有何要緊事?”

鬱清斂了眉目,神色警惕,渾身的刺都不由自主豎了起來。

雖說這乾坤宗從上到下,都覺得這位尊者隻性子冷淡了些,為人品行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潔無暇。

但鬱清就是覺得眼前這人對自己有股莫名的敵意。

甚至稱得上是殺意。

他實在見過太多表裡不一的人了。

繁華外表下內心的破敗,高潔讚揚下靈魂的汙濁,他們都是世所推崇的強者,卻一個比一個肮臟下賤。

他之前未拜入乾坤宗門下時,因容色過盛,差點被人當作爐鼎給賣了。

少年當時意識清醒,還記得買家,一個中流宗門的太上老祖。

鬱清細細打量眼前人,首先排除了爐鼎這一選項。

無他,黎川是天之驕子,實力強盛,修為早過了需要采補突破的階段。

也肯定不是衝他來的,他早已家破人亡,沒有親戚,自然也沒什麼寶貝東西值得惦念。

鬱清長眉擰得更緊了些。

那他到底......是為何而來?

被人上下打量的同時,青年也在觀察眼前人。

築基中期,靈脈雜亂。眼神狠厲,性格陰沉。

放出的神識注意到對方手裡握著的東西,他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添了三分鬱色,對眼前少年的評價多加了一條——

不自量力。

真不知道那貓是怎麼看上他的。

黎川抬起身側手掌,五指微攏,那被少年緊緊握在手心的玉佩便不顧主人意願,騰空飛入了他的手中。

青年拿起這玉,隨意掃了幾眼,便下了結論:

“玉倒是好玉,隻比不上它脖頸上係著的那塊雲白琉璃。”

“你要送這個給它嗎?”

他語氣輕飄飄的,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不。

甚至說不上嘲諷,因為眼前這位渡劫期的劍尊,壓根就沒有把他放進眼裡過。也是,天上的仙人,哪裡會在意地裡的螻蟻呢。

少年藏在背後的手越攥越緊,直到指甲深深嵌入肉裡,流出血來。

他的脊背愈發挺直,清醒的疼痛也讓他對強大的力量愈發渴望。

見鬱清低著頭,好似已全然放棄辯白的知趣模樣,黎川很滿意。

他沒再看對方一眼,隻轉身離開時,隨手將玉佩拋了回去,薄唇輕啟:

“玉也好,人也罷。”

“宗內天驕輩出,你不會永遠是它的例外。”

一語驚醒夢中人,被刻意忽略的事實一股腦浮了出來。

那白貓原是有主的,它的主人是當世劍尊。

鬱清的心跳一瞬間加快,他第一次有些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

什麼叫‘他不會是永遠的例外’?是說那隻小貓會拋棄他嗎?

不可能。

少年幾乎是下意識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之前自己那麼冷淡的時候毛絨團子都沒放棄,它怎麼會在自己有所改變之後再放棄呢?

但……鬱清倒在床上,骨節分明的手遮擋了豔紅的眼尾。

怎麼不可能呢?

他修為平庸,孤身一人,又無甚絕世法寶傍身,除了一張還看得過去的臉,再無什麼彆的優勢了。

少年到現在都不明白,那白貓,怎的就對自己另眼相看了。

難不成,他身上有什麼它想要的東西?

一想到自己可能還有用,鬱清又猛地翻身坐了起來。

勁瘦纖長的十指慢慢攥緊了被褥,他有些止不住的歡喜,又忍不住的忐忑。

喜的是他還有價值,不算是徹底無用。

憂的是會不會有其它人突然出現,代替他原有的那份價值。

鬱清一遍一遍安撫著自己,直到天色暗沉,明月當空。

月光還是那樣皎潔,隻不過不再獨獨偏愛他。

少年一直坐在床邊,等了一夜。

直到天蒙蒙亮,原本安靜的弟子舍開始陸陸續續有了嘈雜的聲音。

沒有來。

從前風雨無阻都要纏著他的貓貓,昨天沒來。就連他每日出門時都能在窗邊發現的小花,今天也沒有。

它真的不要他了。

意識到這個可能後,鬱清像是被抽乾了渾身精氣,再沒了那股勁兒的支撐。

見少年一副被拋棄的模樣,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出現的男聲再次出現了,這次明顯帶著些氣急敗壞:

“你在乾什麼?為了一隻本就不屬於你的貓難過?!”

那人原本低沉的聲音都拔高了幾分:

“我的臉上怎麼能出現這麼蠢的表情?!”

鬱清,準確來說是二十五歲的鬱清。

他困在自己十七歲的神識裡,破天荒開始反思,當初年輕的時候,他真有這麼脆弱嗎?

男人的聲音帶著久居高位的不耐煩:

“要是覺得自己不配,那就用我教你的功法好好修煉。到時候保你一日千裡,誰都追不上。”

“永遠都是最特殊的例外。”

十七歲的鬱清垂著眼,聲音帶著絲末路儘頭的暗啞:

“你不是說我是半妖,要小心隱藏身份,不然暴露了會很麻煩。我這樣修煉,難道不會被人察覺?”

二十五歲的鬱清桀驁又自信:

“不會,這是我自創的功法。”

“你修煉速度慢,是因為你自出生起就與其他天才修道者擁有的兩條靈脈不同,你隻有一條靈脈,另外一條是隱藏的妖脈。”

“也就是那些人眼中的混血雜種。”

“用了我的功法,到時候你的妖脈會幻變成靈脈,修煉可事半功倍。”

“再說了”,男人的聲音忽然變冷,仿若數九寒冰,“不管你暴不暴露,等你十八歲那年都會很麻煩。”

“為何?”

“因為到時候仙盟大會上會突降天道預言。”

“說你,天生邪骨,不可渡化。”

少年鬱清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隻是很輕的‘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男人有些驚訝,他挑眉問道:

“你不害怕?”

“怕什麼?”

“怕眾叛親離、人人喊打,受儘苦楚,苟延殘喘。”

“不怕。”

一提到自己的事,剛才還有些波動的少年眉眼變得冷淡,語氣平和,“在遇到那隻唯一纏著我的小貓之前,我不都是這樣過過來的嘛。”

他忽得抬眼,漆黑瞳孔像是鎖定了某個人。

“再說,你能熬過的,我為什麼不可以。”

男人愣了一瞬,隨即笑了起來,他聲音越來越大,帶著愉悅,像是碰到了同好的瘋子,直到少年嫌吵,不耐煩的叫停。

“就該是這樣”,他尾音還帶著笑。

“十七歲的我,就該是這樣。”

二十五歲的鬱清從莫名其妙進到這具身體起,頭一次沒了漫不經心,仔仔細細打量起自己當初略顯青澀的麵孔。

和當初那個略顯平庸陰沉的人不同,這次,少年人的眼底寫滿了對實力的渴望和野心。

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如此清晰:

“既然如此,那從現在開始,你教我那套功法吧。”

“若天不憐我,我便掀了這天,自己去爭。”

抬手間便能攪動人妖兩族風雲的人第一次來了興趣,應了聲:

“好。”

*

一覺睡到中午的薑姒看著空蕩蕩的枕邊,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直到一旁的黎川路過時隨口問了句:“你今天怎麼沒采花?”

她才如夢初醒。

靠!

她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

雖然想的是換個攻略對象,但是考慮到再怎麼說也儘量要和男主打好關係,她決定雖然貓貓本身不再找他了,但是每日一朵的小花還是照送不誤。

溫水煮青蛙,要講究循序漸進嘛。

但是!

因為昨天攻略計劃的出師大捷,她太高興了,以至於直接嗨到半夜,今天睡!過!頭!了!

薑姒貓貓捂臉,捶胸頓足。

往事暗沉不可追,小花也隻能明天早上再雙倍補上了。

男主應該......不會在意的吧。

自己安慰好自己後,小姑娘重新躺回床上,開始複盤昨天的攻略行動。

畢竟隻有認真反思,下次才能更好進步。

時間線拉回到昨日下晚課後。

在路邊寒風中蹲了一天的薑姒雖說有保溫咒不冷,但長期睜著眼睛不停觀察流動路人是真的很累。

原諒她看書囫圇吞棗,記不清原書反派們各自的詳細住址,隻記得大概方位。

便隻能在所有弟子的必經之路上靠概率撈人。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她運氣好到爆,在打道回府的路上剛好碰到了一位任務目標。

那是在後山的一片竹林,人跡稀少,除了要繞路的,很少有人發現這個風景秀美又靜謐的好地方。

薑姒就是在那裡碰到第一個反派的。

其實她一開始並不知道那是任務對象,隻是她路過竹林的時候,正好聽見裡麵好像有人在哭。

還是女孩子的哭聲。

她一下子拉滿警報,想著不會又是什麼宗門霸淩事件,都沒猶豫,二話不說撒開爪子就衝了進去。

乾坤宗弟子的人身安全由勇敢貓貓守護!

好在對方沒碰到什麼危險。

薑姒衝進去的時候,隻看見一個穿著綠色弟子服的少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低著頭在哭。

她好像膽子很小又很善良,連悲傷都很小聲,儘量不打擾彆人。

聽到腳步聲,那人還以為是什麼其他人突然闖了進來。

她狼狽的迅速抹掉眼淚,小聲說了句‘抱歉’便低著頭準備離開。

有些慌亂的腳步在看見那小小的一團毛茸茸時便頓住了。

“是你啊”,明顯帶著驚喜的聲音響在這片竹林裡,“那隻傳說中拿下黎師叔的小白貓。”

看著麵前人粉頰上未乾的淚痕,薑姒頓了下,隨即幾步上前,用毛絨絨的額頂輕輕蹭了蹭對方的小腿。

等到少女蹲下來的時候,她又主動把自己的腦袋往那柔嫩的掌心埋去。

蓬鬆的長尾動作輕柔地撫過對方遍布淚痕的臉頰。

聽說人類這種生物,心情不好的時候,摸摸小貓就會開心很多。

努力回憶著前世的科普視頻,白色團子又用力挺了挺胸膛——

喏,給你摸摸,這麼可愛的女孩子,不要不開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