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息山莊9(1 / 1)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1]”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1]”

屋外傳來了一陣歌聲。

榮悅遲疑了一下,快速的回答著娃娃:“是的,但今時有人打擾,娃娃,我們改日再聊可好?”

泥塑娃娃輕輕應了聲好。

因為這歌聲突然出現的緣故,聶恒看起來似乎有些警覺,而榮悅卻是非常心大的安慰著他:“沒事,沒事,大概是侍女們尋些樂子唱了幾句,不打緊的。”

聶恒依然十分謹慎的起身便往屋外走,沒有一絲遲疑,腳步飛快。

見此情景,季平先生與榮悅隻好跟著他一同往院子中走去。

眼見剛剛走進門的人正是莊主白伶伶,她一手拿著澆花的長勺,一手提著木桶,看起來似乎正要親自在院中澆花。

空氣中散發著穀物的清香。

再仔細一看,便能發現那清香的來源——在木桶中所盛的,其實是已放涼了的稀薄米湯。

“白莊主這是......要親自在院中澆花?”

見此情景,聶恒麵露意外的神色,語氣中帶著百般不理解。

白伶伶還沒回答,榮悅倒是先開口搶答:“庭際沃以飯沈,雨漬苔生,綠褥可愛......[2]”

季平先生看了眼榮悅,又看了眼手持農具的白伶伶,點了點頭。

“如今能與榮小姐這般妙人相見,真是天大的好緣分。”白伶伶的語氣中難掩對榮悅的讚歎之情,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舀起一勺米湯便往台階旁的石頭上澆去。

米湯在接觸到石麵的瞬間,便被表麵的薄薄苔蘚所吸收了。

“白莊主才是好雅興。”

榮悅用手將散落著的頭發撥到耳後,開口說:“宋人周敦頤曾作文說'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3],而他卻偏愛蓮花......雖然蓮花高潔,與旁的花不同,但這些都是些明顯的花。”

“而白莊主所悉心養護著的,卻是並不起眼的一些小苔花,這倒是彆有一番逸趣。”榮悅忍不住的讚歎著白伶伶的品位。

白伶伶一邊均勻地澆著石階的角落,一邊輕快的回應著:“清人曾寫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4]’而我想的卻是:苔花不應該因為如米小而感到自慚形愧,既是花,就應當光明正大的開,理直氣壯的開,而不是‘學牡丹開’。”

“是這個道理。”一旁的聶恒點了點頭,想要伸出手將玉簪還給依然是披頭散發的榮悅,卻又擔心自己此番叨擾了榮悅與白伶伶閒談的雅興,於是又縮回了手,在一旁簡單的應和。

注意到了一旁聶恒那欲伸還縮的手,白伶伶的目光閃過一刹疑惑,倒是榮悅大大方方的伸出了手走了過來,正欲接過聶恒手中的那支淺青色小玉簪。

不料原本手心朝下用手指捏著簪子的聶恒在突然間翻轉了手掌,玉簪穩穩當當的躺在他的手掌心處。

然後聽到了聶恒開口:“三,二——”

感到被捉弄的榮悅心中不免無名火起,但想著在白伶伶麵前也不好發作,隻好忿忿的將右手搭在聶恒的左手上。

正欲拿回簪子,卻聽聶恒依然沒停止倒數。

“一......”

她突然感到腳下一滑。

大概是踩到白伶伶方才剛剛澆過米湯的青苔之上了。

榮悅突然感到右手連同那支簪子一起被聶恒緊緊握住,整個人隨即被一股強而有力的力量拉拽著。

她的衣袖隨著身體的動作搖擺,仿佛一隻在空中撲閃著翅膀的蝴蝶;發絲在空中跟隨著身形舞動,烏黑、柔順、輕輕拂過了聶恒那張冷漠而又俊美的臉。

她有些迷茫了,大腦陷入了短暫的空白,上一秒心中的那些無名火早已煙消雲散。等到反應過來時,沒有如預料一般摔倒在地,而是穩穩地靠在一方溫暖的胸膛。

榮悅抬頭,正好對上那雙平日裡素來淡漠的眼睛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平日裡沒太在意這些細節,但在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之下,她發現聶恒的睫毛很長,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淡淡香味,是茶香混雜了一點藥香,可為什麼他的身上也會有藥味呢?

這個眼神讓榮悅感到有些熟悉,她似乎是在哪裡見過......莫非真的在靈岩山見過他?

可為什麼自己對此毫無印象?

“師兄?季先生?”伴隨著一陣腳步聲,剛走進院門的宋元瑞用一種吃瓜的語氣看著院內的場景調侃道:“師兄真是好福氣~大早上的就有漂亮師妹投懷送抱啦?”

“沒有的事。”榮悅急急忙忙的從聶恒手中搶過那支簪子。

簪子一直被人握在手心,所以依舊溫暖。

借著還簪子的刹那功夫,聶恒乘機輕輕用食指劃撥了一下榮悅的掌心,又用拇指輕觸其手背。

拿回簪子後,榮悅三兩下簪好頭發,定了定神,咬牙開口道謝:“謝謝啊,聶師兄。”她的臉雖然漲得通紅,語氣卻依然鎮定自若。

見榮悅紅著臉否認,宋元瑞也就沒接著說下去,而是岔開了話題喃喃道:“你們果然是在這院中。”

“榮小姐主動投懷送抱,怎麼能說是沒有的事呢?”聶恒用頗為玩味的語氣揶揄著。

這說話欠欠的語氣還真是一如既往。

“聶師兄,真是多謝啊。”

榮悅再次重重的道謝,然後狠狠地瞪了聶恒一眼,即便在白伶伶麵前,她依然是掩蓋不住那想要刀人的眼神。

“不客氣,我接受了。”像是根本沒讀出她的眼神似的,聶恒輕輕鬆鬆應了下來。

“哈哈哈哈哈......”此時,一旁傳來了白伶伶銀鈴般的笑聲,“我同子華,在過去這般年紀的時候,也總是愛這麼鬥嘴。”

“不過是才相識幾日罷了,誰要和聶恒當青梅竹馬啊。”榮悅在心中這麼想著,越想越惱火,於是她就這麼狠狠地瞪著聶恒。

一旁微微笑著的季平先生此時也開口:“年輕人啊——”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我與子華,終究是心有隔閡的。”白伶伶用略帶傷感的語氣緩緩說著,“人生若隻如初見......[5]但求一人,不負我心。”

“白莊主姐此番前來,想問的應當便是何子華之事吧。”榮悅見白伶伶轉變了話題,連忙開口,“何子華與梁燕之並無男女之愛,白莊主大可放心。”

白伶伶像是鬆了一口氣,卻依然用一種疑惑的語氣詢問著:“榮小姐又是如何得知?”

榮悅將搭在左手腕鐲子上摩挲的右手抬起,在太陽穴上揉了揉,然後開口:“雖然所有的事我暫未梳理清晰,但目前可知的是無論梁燕之還是這個娃娃,本性都不壞。白莊主大可放寬心態,待我將所有的事梳理清楚,自然能解開你們彼此心中的芥蒂。”

“好。”白伶伶應聲,澆完了最後一勺米湯,木桶中也見了底。她將木勺放入了桶中,而後一邊提著桶一邊開口:“方才是我澆濕了這石階,讓榮小姐差點兒摔倒受了驚嚇,榮小姐莫怪。”

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怎麼又提剛剛那事兒啊!榮悅的臉又有些微微發燙。

“是我不小心踩到了白莊主悉心飼養的苔,還望白莊主原諒呢。”

榮悅的反應倒是很快,在大腦飛速運轉之後,她如此柔聲說著,“若是白莊主要忙,我們擇期再敘。”

“好,擇期再敘。”白伶伶擺了擺手,便往院外走去。

見白伶伶的身影逐漸走遠,而後消失在了門外。宋元瑞先開口詢問:“小榮是又有什麼新發現了?”

小榮???

前些日子不還是榮師妹嗎,怎麼這麼快突然就變成小榮了?

榮悅倒是沒計較稱呼上的細節,名字不過是個符號罷了。於是她回答:“有兩件事,你想先聽哪件?”

宋元瑞像是真的認真在思考應當先選哪個,然後看了一眼心園那形如滿月的圓拱門:“我選擇——先關心眼前事。”

“多年前在街市上出手替梁燕之解圍的人正是何子華;那艘商船被縱火與搶掠,皆與泥塑傳人梁燕之無關;在火中救下何子華的那個侍女,是自稱梁燕之的泥塑娃娃......”

“泥塑娃娃生前將玉交給了何子華,何子華便拿著這塊玉去找梁燕之又塑了一尊娃娃。”

宋元瑞嘗試著消化了一下泥塑化為人的這一信息。

“器物常常伴隨人的身側,有了靈性也是很正常的事。”

像是看出了宋元瑞的疑惑,榮悅如此解釋著,“萬物皆如此,玉尤其是。”

“那麼,那玉可是有什麼獨特之處?”既然榮悅這麼說了,他也就不再糾結疑惑這些奇奇怪怪的靈性之物。

榮悅像是突然被問住了,然後臉上露出了一副豁然開朗的神色。她歡喜的說著:“宋師兄,這實在是個好問題!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我這就去問問娃娃......”

玉!這麼重要的一個突破口,自己之前怎麼就忽視了呢?

榮悅一邊欣喜於這個新的發現,一邊大步流星邁向屋內,打算再去和娃娃問個究竟。

“小榮?”

“榮師妹???”

[1]【宋】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

[2]【明】文震亨《長物誌》

[3]【宋】周敦頤《愛蓮說》

[4]【清】袁枚《苔》

[5]【清】納蘭性德《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