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目中無人的獄卒,再見到阿嫵時的神情,變得恭敬無比。
眾人愣了下,看著阿嫵被帶出牢房。
她們本小聲嗚咽地哭著,此時抹了把臉,眼睛亮起光。
“阿嫵,你一定要救我們離開。”
“是啊,這個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
雖不知是何人,但此人願意來見阿嫵,獄卒又如此模樣,想來一定是個不凡的人物。
她們有救了!
舞姬們巴巴地望著阿嫵,從牢中伸出手臂,細白的腕上皆是傷痕,一張張俏臉憔悴無比,卻仍舊充滿渴望。
她們可憐兮兮地向阿嫵懇求著,“阿嫵,你一定要救我們出去啊!”
“嗯,妹妹們放心。”阿嫵眉眼帶上了一絲鄭重,隱隱的,還帶著一抹羞澀。
那個人,果然沒有辜負她。
阿嫵心下鬆了口氣,挺直了脊背,跟在獄卒身後離開。
金蟬一字未發,看著她的背影,蹙緊了眉頭。
阿嫵一離開,舞姬們又湊到一起,嘰嘰喳喳起來。
“阿嫵姐姐可算遇上良人了,待我們出去,想來她便不會同我們回潏水了。”
“是啊,也不知是何人,這麼久了,都沒人敢進大理寺看我們,他竟然來了!”
金蟬嗤了一聲:“你們可真是想得美!彆是人家的夫人來了,你我隻會更遭殃!”
眾人看出金蟬不大高興,都囁喏不敢語,歲歲聞言,咬了咬下唇,然後不無擔憂地望著牢門外。
長長的走廊,隻有零星昏暗的燈光,顯得這大牢格外悠長可怖。
約是過了一刻,有人來喚歲歲,歲歲從膝間抬起頭,滿眼的不解。
但大人物要見她,她自然是要跟著出去的,隻是臨踏出去時,金蟬喚了聲,“歲歲。”
歲歲回頭,聽金蟬說:“歲歲,不要做傻事。”
歲歲聽不懂,詫異地歪了下腦袋,卻沒時間多想,被獄卒催促,隻得跟上獄卒的步子。
快到之前刑訊的屋子時,她聽到裡麵阿嫵姐姐的哭聲。
“我自是歡喜郎君,舍不得郎君,可……”阿嫵抹掉眼淚,“可我不能走!阿娘於我有恩,姐妹們於我有情,若是真的隻能救一人,那便救歲歲吧。”
“她還小,還什麼都不懂,就要跟我們……”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豆蔻年華,已不算小了,你這般年紀時,已是名動潏水的舞姬,不是嗎?”
那道聲音很是溫潤,可歲歲卻覺得莫名的發冷。
不知是因阿嫵姐姐要救她,隻留她一個人活著,還是這人悵惘的語氣裡,夾雜著一種彆樣的冷漠。
歲歲說不清那種感覺,隻覺心口的某處,正不安地跳動著。
“阿嫵,彆犯傻,大理寺少卿雖說隻準我帶走一人,但那孩子年歲還小,便是罪奴的名字裡少了她,也無人在意。”
那人歎了一聲,又道:“救你不難,救她亦可,但旁人的死活,便不再與你相乾。”
“你當知,我如今的地位,不可有半分差池。”
阿嫵自然知道,是以他願意來見她,願意救她,她已心滿意足。
隻是,讓她活著,看著那些妹妹們去死,她做不到。
阿嫵吸吸鼻子,“郎君,我明白的,隻是,我不能棄她們不顧,隻求郎君好生照顧歲歲,就、就忘了我吧。”
歲歲不傻,她很快就想明了前因後果。
這人是來救阿嫵姐姐的。
大理寺隻準他帶走一人,可阿嫵姐姐卻想把這個活命的機會給她。
歲歲也終於明白,金蟬姐姐的那句“不要做傻事”的意思。
她們……為何都隻想讓她活?
她們的命,就不值得活下來嗎?
歲歲的眼圈,頓時就紅了。
她推門進去時,那位大人的眸光落在她臉上。
雖然短暫,但她還是從他的眼中,看出大理寺少卿曾看向她的眼神。
歲歲的心裡,又不舒服起來。
他們或驚豔、或不屑的目光,打量在她身上,就像看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
但她知道,這人是真心要救阿嫵姐姐的,那一點的奇怪之處,被她緩緩壓下。
“阿嫵姐姐在哪兒,我便在哪兒。”她看向阿嫵,然後笑起來,“不是有人說‘幻生還幻滅,大幻莫過身。安心自有處,求人無有人’嗎?”
她上前握住阿嫵的手,漂亮的眸子滿是堅定,“和阿嫵姐姐在一起,我就有了安心自在處。”
阿嫵知道她小小年紀,讀過不少詩書,明明是大唐最低賤的舞姬,可她卻總向往著外麵,向往著詩中的世界。
有時候,她真的很羨慕歲歲。
她也曾如此過,可後來還是被磨平了風骨。
如郎君所說,她十四歲便跳出最驚絕世人的舞,可再往後的年月裡,便無幾人知道潏水畫舫上的阿嫵,無人知道她也曾驚豔過世人。
“胡說什麼?”阿嫵口中念叨著,“什麼幻來幻去的,如今你就要好好活下去!”
歲歲是她們所有人中,最不該被世間束縛枷鎖的,她們誰活下去,都不會比歲歲好。
歲歲不知她的想法,也不願聽她的,隻是覺得,她的阿嫵姐姐變了,變得心腸柔軟了。
她轉頭看了那位郎君一眼,昏暗的牢房,她看見這人嘴角恰到好處的笑,看清他眉眼間的清貴。
就是他嗎?
讓阿嫵姐姐變了的男人,就是他嗎?
郎君看她瞪大眼睛的樣子,難得失笑出聲,還說:“她還會讀詩呢。”
阿嫵見他笑了,也跟著笑起來,拍拍歲歲的腦袋,說:“是啊,她最喜歡李太白的詩。”
那郎君眸中劃過抹驚詫,旋即又淺笑出聲,“真是個好姑娘。”
他這樣說著,又看向阿嫵,眉間蹙起,“阿嫵,你不走,她便不會走,你當著舍得?”
這話音一落,整個屋子都跟著沉寂下來。
歲歲牽緊阿嫵的手,眼睛緊緊盯著她,阿嫵就揚起唇角。
阿嫵是明媚的美人,笑起來時,眼尾微微上揚,如今妝容不在,卻仍有一分魅色在。
那位郎君瞧著這樣的阿嫵,亦有一瞬的呆滯。
阿嫵靜靜回望著他,許久都沒有開口。
最後,唯有的一點燭火,“劈啪”一聲斷裂時,阿嫵姐姐說:“不走。”
歲歲和阿嫵回去時,心頭是鬆快的。
阿嫵看著她,卻是搖了搖頭,歎一聲:“傻姑娘。”
歲歲隻是望著她笑,她牽起阿嫵的手,笑著說:“阿嫵姐姐,那位大人臨走前,不是說會想辦法嗎?”
“我們會沒事的。”
但其實,歲歲知道,不會有什麼辦法了,皇甫大人的死,總要有個替罪羊。
而她們,是大唐低賤的奴隸,死了也就死了。
不會有人在意。
阿嫵自然也明白,可她還是沒忍心說,隻是低低“嗯”了一聲。
她們都沒有離開,歲歲舍不得姐姐們和阿娘,阿嫵也舍不得。
二人回來時,金蟬看兩人手拉著手,臉皮繃得死緊,半晌吐出兩個字。
“真蠢!”
舞姬們原本滿是期待,卻在看到二人神色時,又一瞬泄了氣,嗚咽的嗚咽,捶牆的捶牆。
阿娘看著她們,也帶了幾分頹唐。
如此,長夜未眠,無處安枕,而南詔佛骨——將入長安。
她們舍不得睡,一直睜著眼睛等到次日,等著她們被定罪。
可直到傍晚,大理寺都沉寂無聲,也無一人來尋她們。
及至晚間時分,外麵一片燈火熒熒,便是在獄中,她們也能透過小窗看見明滅的火光。
“這是……”有人望著那火光,輕聲開口。
大理寺裡的獄卒也比往常憊懶,最後的一頓飯,直到二更天,都沒有送來。
獄中寂靜非常,獄外卻嘈雜一片。
凝著窗外的簇簇火光,阿娘喃喃道。
“是佛骨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