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內，一顆巨大的桃樹下，一個白衣少女靜靜跪坐著。

她雙目緊閉，蹙起的眉頭顯示出她此時狀態並不安寧。

身側，一柄斷掉的長劍靜靜躺著。

桃林內異香越濃，空氣中逐漸彌漫起桃粉色的濃霧，引人陷入更深的夢魘。

一根粗壯的枝丫逐漸伸向虞鴉的臉，枝頭鋒銳如鐵，讓人忍不住擔心，薄薄的血肉之軀會被這詭異的桃枝刺穿。

“嘻嘻嘻——”

窸窸窣窣的尖笑聲從四麵八方響起，桃林抖動枝丫，興奮地竊竊私語。

“她醒不過來了，我還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執念欲望呢。”

另一個方向傳出聲音：

“是啊，吃了她，我們一定能功力大漲！”

“哎呦，彆說了，快動手吧！彆等她生出心魔來，那味道可不好吃！說不得要壞肚子！”

“對對對！”

此話一出，眾桃樹紛紛附和，它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中心的大桃樹，等待它的決定。

這株樹生的格外妖異，樹皮瑩潤如皮膚，其下猶如包裹著血肉，透出朱紅的顏色，樹冠遮天蔽日，不知生長了不知多久。

樹乾上擠滿皺巴巴，好似人臉一般突起的瘤子。

樹枝上掛著“花”也並不是普通的花，而是臉上掛著誇張的笑容的頭顱，頭顱呈現出詭異、如桃花般的緋紅色。

除了這些已經長成的“花”，樹上還墜著些如同果核般大小，好像還沒發育完全的人頭，密密麻麻的緋紅色簇擁著，朱紅的樹乾如同輸送養分的詭異溫床。

正中間的有一顆腦袋最大，生長在樹乾與樹枝的連接處，看起來也更惡心。

它的嘴角高高勾起，聽到底下的討論，不屑地開口道：“急什麼，她現在還不是隻能任我捏圓搓扁，連劍都碎了，還有什麼……”

“嗯……？”

話說一半，它突然意識到不對。

目光迅速投向斷劍處。

一道白衣的身影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感受到人麵樹的視線，她才將目光從手中長劍斷裂口移開，望向巨樹。

“嗨。”

虞鴉微笑地揮了揮斷劍，悠閒得仿佛隻是來踏青。

“！？”

人麵樹愕然一瞬，轉念一想，又放下心來。

“嗬，沒想到你有點本事，不過那又怎麼樣，在桃香中迷失這麼久，恐怕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哈哈哈哈哈——”

那邊，桃靈還在兀自尖笑。

“哢嚓。”

一聲清脆的聲音突兀響起，打斷了它的笑聲。

“嘎——！？”

一顆桃樹旁，虞鴉手持桃枝，隨手比劃了兩下，似乎覺得還算趁手，她滿意地收回在瑟瑟發抖桃樹上打轉的目光。

然後一轉頭，就看到人麵樹充滿震驚的眼神。

虞鴉頓了一下：“怎麼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除了一身風霜，沒有什麼不妥。

自己不就穿這一身乞丐服進來的嗎？它不應該震驚這個吧。

虞鴉並不知道人麵樹在她挑選到滿意的桃枝前說了什麼。

這也導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連打人麵樹兩次臉。

人麵樹對上虞鴉的目光後立馬收斂震驚的神色，它拉下臉，眼珠子往虞鴉身上轉了一圈，陰陽怪氣道：

“喲~沒想到你還挺有本事的，不過就算這樣，你為了壓製心魔恐怕也耗儘心力，此時不過是在強撐吧。”

此時桃林仍然覺得優勢在我。

虞鴉眨了眨眼，不明白為什麼它突然火藥味這麼重。

“一個修道的心魔叢生還活得好好的，真是奇了怪了，你不會是什麼邪道吧？”人麵樹嘎嘎直笑，聽得人心中犯惡心。

這存在曆久的妖怪按照自己的理解，試圖攻擊一個修道之人最薄弱的地方。

虞鴉：“？”

她看了一眼人麵樹的形象，有些疑惑。

邪道，說我嗎？

還沒有被人這麼稱呼過，虞鴉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

它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資格說這話吧……

人麵保持著嘴角的笑容，表情做作地擠眉弄眼，換另一個人在這可能已經破防了。

但是虞鴉依舊毫無反應，反而人麵樹的表情在鴉雀無聲中逐漸僵硬。

人麵樹的笑聲逐漸乾巴，顯然它快繃不住了。

它在心中暗道，這道士莫不是在剛才的心魔境中待傻了，怎麼聽見這種侮辱還未有丁點反應？

人麵樹沒想到的是，這些話根本攻擊不到虞鴉。

先不說它這話的攻擊力還沒有白麓苑那群手下敗將的一半高，就說心魔。

對於虞鴉來說：

心魔，不是打一架就好的玩意嗎？不行的話，打兩架。

再再不行，那就帶著心魔一起打，戰鬥力呈現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更強，更持久，更抗揍。

乾巴巴的笑聲如卡碟的磁帶，一聲接不上一聲，顯得人麵樹平添幾分尷尬。

樹下，虞鴉眼神逐漸微妙，打量一番桃林，內心微微詫異：

看起來並不是攻擊型的，口氣這麼大？

“不過你就算現在壓製住心魔也沒有用了！”

很快調整好心態，注意到虞鴉打量的目光，人麵樹忍不住得意道。

不過是在強撐罷了！

他們這種人都喜歡裝，人麵樹也不是沒吃過這樣死到臨頭還裝模作樣的人。

就算滿口正道，仁義，死前還不是痛哭流涕，跪地求饒，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彆。

就這樣，人麵樹成功勸服了自己，想到虞鴉臨死時可能露出的的醜態，它繼而狂笑，道：

“在幻境中呆這麼久，不說你本來就心魔纏身，現在恐怕是壓製心魔都費儘你全身的力氣了吧，更彆說，你的武器已經沒了。”

人麵樹自顧自地說著。

樹上所有掛著的人臉露出與他如出一轍的笑容，左右搖晃，得意洋洋。

讓人擔心樹上的腦袋會像熟透的果實，砸落下來。

無數疊在一起的笑聲頗為魔性，虞鴉回神，歎息一聲，目光垂下，露出心痛的表情。

“我的劍……”

又沒了。

一柄靈劍價值千金，就算是其中品質不怎麼好的也要將近八百……加上平時保養費用……

想著想著，虞鴉的心簡直在滴血。

這下，虞鴉眼中是真的流露出悲痛與殺氣。

我的錢！

而人麵樹不知是見得生人太少，不通人情還是怎麼的，竟是對此毫無察覺。

“我能感覺到你血肉中蘊含的靈力非常豐沛……等我吃了你，我就能變得更加強大了哈哈哈哈……！”

還兀自欣喜，可歎可恨。

“……”

虞鴉無奈垂眸，拋了一下手中還算挺直的桃枝，並起兩指，自下而上拂過枝身，歎道：

“你啊……”

指尖所過之處，多餘的岔枝、桃花紛紛自行脫落。

“既然能感受到我身體裡豐厚的靈力，為什麼感受不到我現在的狀態呢？”

“歘——”

一道輕而急，穿透力卻極強的聲音，自虞鴉話落後響起。

“你說什麼……？”

人麵樹沒聽清虞鴉的低語，它狐疑地轉眼。

卻見到它此生最為驚恐的一幕。

隻見林間那女子折枝為劍，暴起的銳白劍光夾雜著粉色花瓣飄落，劍光淩厲，銳利無匹！

一點寒光直直刺入人麵樹混濁的瞳孔，它瞳孔震顫，劍光直取門麵。

“啊啊啊啊——！”

劍尖先至，狂暴到摧折一切的劍氣隨後爆開。

待到眼前漫起刺眼的白光，那張扭曲的人麵才陡然反應過來，拚命伸出藤蔓試圖阻止她。

直到這時，它突然發現，以往嘰嘰喳喳討人嫌的那些聲音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那些死在這片桃林，死後又化作桃林中一株桃樹，永遠停留在這的地縛靈，分明早就發現不對！

但是它們卻不約而同地隱瞞，就是為了讓這個女人除掉它！

想清楚這一點的桃林目眥欲裂。

“我要殺了你們，我好心留下你們的魂魄，你們居然恩將仇報——額啊！”

漫天蓋地瘋長的藤蔓如天羅地網，全部湧向中間那抹身影，而這囚籠在即將成型的前一刻，停住了。

劍光比人麵樹想象中更快，這一擊的威力也超乎它的認知。

美人如玉劍如虹。

許久後，虹光消散，巨大的樹乾中間泄出一道豎線。

虞鴉輕輕鬆開手。

那根桃枝承受不住巨大的衝擊，從頭到尾作齏粉，被風一吹，緩緩消散了。

這一劍，硬生生劈開人麵樹生長不知多少年的堅硬樹乾，將它劈成兩半。

人麵樹不可置信：“你怎麼……可能……”

幾息後，天地間回蕩著一聲巨響。

樹上的人麵定格在扭曲驚恐的表情上，人麵樹一分為二，轟然倒下。

“唔……”

虞鴉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人臉，感到疑惑。

“……它不會還把我當幻境裡那個水平吧，都過去幾百年了，誰跟它一樣隻知道騙人吃人，一直沒有長進啊。”

若是人麵樹聽見虞鴉的話恐怕得氣得死去活來。

好在，它已經聽不到這麼誅心的話了。

沒了人麵樹的遮擋，日光終於重新灑在這片土地上。

這一刻，虞鴉突然抬頭，察覺到不少被拘禁的靈魂終於從桃林中解脫出來。

看來比起吃了自己，桃林們還是更想人麵樹遭到報應。

回想起人麵樹臨終前的話，她搖了搖頭。

真是自以為是仁慈，難不成還要受害者感謝加害者沒有徹底吃乾抹淨嗎？

世上哪來這樣的道理。

這人麵樹機緣巧合得到靈根，卻誤入歧途，欺騙、獵殺途中旅人，至今已經不知其數。

隻是不知傳說中的靈根是否會被汙染。

虞鴉眉間閃過一絲憂慮。

她邁步走向人麵樹遺骸，這樹乾劈開後露出的截麵質地如同上好血玉，質地介於軟硬之間，手感頗為神奇。

在短暫的糾結後，虞鴉將人麵樹的屍體收入儲物囊。

嗯，就當是弄壞她長劍的賠償吧。

貧窮的虞鴉很快說服自己。

她餘光注意到不遠處的異樣，將桃靈遺骸收走後，那邊有一道粉色光暈閃過。

待虞鴉走近，這才發現，原來發光的是一顆鴿子蛋大小，外形如同珍珠般的緋色圓珠。

珠體表層散發著淡淡的光暈，看起來不似凡物。

這是……靈根？

靈根落入桃樹體內，與其融為一體後經過無數個日月凝結而成靈根結晶。

或者叫它桃靈更合適些。

注視著小小的珠子，虞鴉此時心情喜憂參半。

喜的是，尋找這麼久的東西總算有了著落。

憂的是，這東西看起來好像不太妙。

虞鴉目光複雜地望著圓潤的珠體纏繞著不是很明顯的幾根紅線，那是沾染因果後染上的血氣。

人麵樹這些年來殺生無數，到底還是對靈根造成影響，隻是這影響是小是大，誰都說不好。

“唉。”

虞鴉隻好先收起桃靈，再做打算。

她起身拍了拍衣服，總算放下心頭一樁大事。

無論是靈芝仙草、仙丹神藥，還是秘笈功法，這數百年來，她的足跡遍布各地，蓬萊仙島、天山雪巔、深海遺跡、絕地黃沙……上至白玉京，下到人世間，隻要是有記載的天材地寶，都沒能逃出虞鴉手心。

可是，不管是什麼靈丹妙藥，對於凡體的效果都是有限的。

這數百年來，虞鴉尋到的天材地寶加在一起，若是給任何一個有修道機緣的人得到，恐怕白玉京早已多出一位風頭正盛的仙君了；就算是其他任意一個開了靈智的動物，也足夠它得道，堆成一個小仙官了。

可偏偏換到黑鴉身上，卻不起作用。

數不清的機緣被送到這隻可憐的烏鴉麵前，它卻一次也沒有抓住過。

這些令人搶破頭的萬裡挑一的靈藥，竟也隻是堪堪增加它數百年的壽命。

它好似天生與大道絕緣，服下的仙藥沒有在體內留下一絲痕跡，一隻沒有仙緣的凡物，壽命終會有耗儘的那一天。

延壽丹對黑鴉起到的作用已經微乎及微，這次黃沙之行，虞鴉得到的天地靈根已經是她麵前所知的最大希望。

從剛開始的失望，到逐漸淡然，虞鴉已經習慣天材地寶當飯喂給它的行為。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既然有虞鈺那般少年飛升的天縱之才，那黑鴉這般體質自然也不奇怪。

同樣如此小概率事件，黑鴉也算與虞鈺並駕齊驅。

總之，虞鴉想：

桃靈，有用最好，要是沒用……

傳說攬儘天下之財的幽冥處，燃燈殿，也不是不能闖一闖。

就算是天不予生路，虞鴉也自會為它闖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