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眼前一幕令虞鴉緩緩屏住呼吸。
枯瘦而布滿黑斑,老人的手自臟汙的麻布後伸出,手掌遲緩合攏,攥出深深的刻痕。
白麻布倏然揚起又落下。
然後……
“哢嚓哢嚓”
虞鴉睜大眼睛。
那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近在耳畔,視線中心,萬眾矚目的‘它’,僵硬地開合下顎,似乎還沒有習慣這具肉身。
旋即,‘它’一卡一卡地扭頭,朝著激動的青年,扯出一個森然的笑。
從喉間擠出的聲音像許久沒有上油的機械,生硬破碎,仿佛從地獄傳來的低語:
“……兒子…我回來了……”
虞鴉:“。”
她在心中暗罵一句。
這聽起來可不像是你回來了,是想把你兒子也帶下去啊。
“哢、哢哢……哢哢哢”
虞鴉凝眉,望向其餘板車。
骨骼扭動發出的哢嚓聲不絕於耳,薄薄的一層白布朔朔抖動,讓人疑心下一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撕破白布,露出猙獰真容。
越來越多的坐起來的‘人’,似乎還沒從複生中回過神來,他們直挺挺地杵著上半身,保持坐在板車上的詭異姿態,這些人的眼珠充滿混濁,神色呆滯,麻木……唯獨沒有活人該有的光彩。
“……我回來了,哈……嗝啊……”
半晌,有複生回來的人開口說話,雖然聲音乾澀遲鈍,但周圍親屬見狀卻是大喜過望。
“……兒子”
“好……女……兒……”
“爹娘,我……好想你們哢哢……”。
虞鴉:“……”
從破碎聲帶發出的卡頓聲音與充滿喜悅的正常聲音交疊在一起,強烈對比聽的人眉頭狂跳。
……太掉san了!
在場麵極度混亂的情況下,虞鴉迅速掃過複生的幾人的身體,腦中浮過種種疑點,最終,她的目光定格在一隻手上。
這隻手的手背布滿大片紫紅斑點。
那駭人的深色大片斑點並非普通老人斑,是已經浮現在皮膚表麵,已經成型的屍斑。
可就是這些已經死去的人們,身體還在僵硬活動著。
虞鴉歎了口氣,
至少有一點現在可以確定:複生是假褻瀆屍身是真。
而且,怕就怕在……
有人假借邪術心懷叵測!
想到這,虞鴉凝眉,目光銳利,緊盯散發老道。
沒有感到靈氣波動,似乎隻是一個沒有修煉過的普通人。
那他是怎麼做到的?
難道,背後另有主使?!
虞鴉的目光從老道身上移到複生之人身上,試圖找出法術痕跡。
就在這時,人群另一邊似有異動,虞鴉從沉思中回神,猝不及防聽到背後一道陌生的囂張聲線響起。
“喂!老頭,這個人你能複活嗎?”
虞鴉:“……?”
她緩緩轉頭:“!”
‘咻——!’
一道完美拋物線劃過虞鴉眼前。
然後,重重砸向人群中獨自站立的老道,正在接受眾人跪拜的老道躲避不及,被砸了個正著。
“啊——”
人群發出一陣驚叫。
隻見那包裹砸過老道,外麵的布條散落,露出裡麵的東西來——
亂七八糟的骨頭叮叮當當撒了一地,一顆人頭骨咕嚕嚕轉停在老道腳邊。
一包人骨。
看樣子,拚拚湊湊,能拚出一個完整的人骨架來。
虞鴉:“…………”
“……天尊啊。”
望著一地人骨,虞鴉罕見地陷入沉默。
好……好生猛!
片刻後,她咽了咽口水,將目光投向那個少年。
事實上,在場有不少人與虞鴉動作同步。
眾人看看地上的骨頭,抬頭看看少年,最後看向僵立的老道,紛紛陷入了沉默。
氣氛由瞬間的驚慌陡然轉為寂靜。
這沉默卻叫人難受,氣氛暗藏洶湧,如凶險的水下暗礁漩渦。
眾人的眼睛中閃爍著種種複雜神色,甚至少數人的眼中流露出恐懼,厭惡,怨毒的神色,某種不可言說的氛圍無聲湧動。
萬眾矚目下,那少年絲毫不受這些目光的影響,他輕慢地掃視,略過四周一雙雙眼睛,倏爾輕笑。
唇角尖銳虎牙一閃而過,神情竟有些說不出的……殘忍?
對上他目光的人下意識地瑟縮,不知為何感到背後有些森然。
虞鴉納悶地撓了撓頭,疑惑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轉了一圈。
沒人知道虞鴉心裡的嘀咕,場上氛圍越發焦灼。
少年沒有分多餘的眼神給圍觀眾人,他抱胸站在原地,斜睨著腳邊,咕嚕嚕滾過來的碎骨,眼尾略微耷拉,“我說……老頭,這個,”
他腳尖輕點碎骨,猝然將它踢向老道,而後閒閒抬眼,臉上神色笑眯眯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問道:
“……你也能複活?”
老道:“…………”
老道麵色難看,他的道袍上沾染了點點黃泥,那破了一個洞的顱骨正巧正對著老道,空洞洞的眼眶對上他陰鬱的目光。
散發老道緩緩抬起眼,目光如毒蛇般陰鷙,緊緊盯著這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麵少年。
虞鴉見狀暗道不好,手下已經摸上袖中武器,準備隨時救場。
就在這時,虞鴉耳尖微動,“阿妹,不要輕舉妄動。”
虞鴉動作一頓,她下意識抬眸,恰好這時,不經意間,與少年的目光對上。
不過短短一瞬,二人就錯開了眼神。
手上動作微鬆,虞鴉有些怔愣。
嗯……怎麼說呢?
她有種奇怪的感覺。
少年麵容平平無奇,隻有一雙黑玉般的眼睛極具神采。
不過……最重要的是,那雙眼中透露出的神情,讓虞鴉決得,他似乎不需要自己出手。
……雖然她也沒在他身上感到法力波動。
“嗬嗬。公子說笑了,縱使生死人肉白骨也有時間限製。”
出乎虞鴉意料,老道似乎顧忌著什麼並沒有動手,反而給出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
老道有所顧忌,群眾的征討卻並無顧忌,尤其是這突然登場的少年的行徑做派,看起來真的很反派。
老道解釋後,人群忍不住騷動,耳邊聲音再度混亂。
虞鴉有些按耐不住,然而一下秒,
“虞鴉!”
一隻手按在她肩上。
溪風拽著虞鈺趁亂來到虞鴉身邊。
天降製裁
虞鴉默默將袖中藥粉放回去。
轉身,微微睜大眼睛,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
“兄長!溪風,你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虞鴉壓低聲音問道。
聞言,虞鈺先是打量眼前場景幾眼,再結合溪風所說信息,他的神色微沉。
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搖了搖頭,誠懇道:“不知。不過應該是類似驅使術的邪法。”
恰如虞鈺所說,少年冷哼一聲,毫不留情揭穿道:“將孤魂野鬼隨便塞進這些人的肉身的拘魂趕屍之術,就是你所說的生死人,肉白骨?”
老道:“!?”
聞言,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少年吸引。
隻一個照麵,虞鴉就知道他所言非虛。
聽到少年的話,老道臉上短暫地閃過謊言被戳破的心虛,然而下一秒,他竟惡人先告狀,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大聲嗬斥,道:
“區區豎子!竟敢妄論仙法,我救人從不收取報酬,隻為修成正果早日登仙,汝安敢血口噴人!”
“……登仙?”
似乎是對老道的說辭不屑一顧,少年玩味般重複這兩個字。
隨後,他搖了搖頭,環視義憤填膺的眾人,嘴角突然掛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問道:“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收報酬嗎?”
聞言,眾人微微騷動,有人想說,那是因為神仙救苦救難,可對上他的目光,喉嚨卻像卡住一樣,怎麼也說不出來。
見狀,少年無趣地收回目光,沒有管老道難看的神色,揚聲吸引眾人的注意,道:“不收取報酬是因為……”
此話一出,不管是心底有懷疑,還是出於好奇心,人群逐漸安靜下來,靜聽他的後文。
“……報酬就是你們的命啊。”
青天白日下,這幽幽的聲線叫人無端打個哆嗦。
“他想要的,是你們這些‘死而複生’之人所屬親人的魂魄。”
少年雖然聲音不高,卻如一記悶鼓,砸進在場每個人的心中。
世間多有奇人異事,有白日升仙的神仙傳說,自然也有禍害世間的妖魔鬼怪,而這兩者的真真假假,肉眼凡胎,哪個也不敢說自己分的清楚。
是以這話一出口,在場的眾人皆都遲疑起來。
少年並不意外眾人的反應,繼續解釋道:
“假借複生之說,施展邪術,待這些‘複生’的人回到家中,便會借口身體不適休息,至於到了晚間,你便會趁他們休息時驅使這些孤魂野鬼殺害他們,將他們的魂魄收集起來。啊……如果猜的沒錯,你應該還有個收集魂魄的法器才對。”
“……我說的對嗎,老頭?”
他嘴角的笑意冰冷,目光直直釘向慌亂的妖道。
“住口!你血口噴人!”
那妖道神色大亂,已然是被他完全說中,卻仍在垂死掙紮。
“你根本沒有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
他目光四處打轉還欲狡辯,然而少年卻不打算再糾纏下去。
“是嗎。”
少年輕輕掀開眼簾,唇角微動,緩聲低吟:
“……凶祟消散,赦鬼萬千。”
無形的力量自他為中心緩緩呈波浪形推出。
“咚、咚、咚”
複生者在接觸到這股力量的一瞬間,便如抽掉了主心骨般,倒了下去。
接連不斷的悶響一聲聲砸下,妖道的麵色越發蒼白。
事已至此,事情的真相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沒有一個人說話。
就在四周死寂之時,突然有人大聲喊道:“不可能!這就是我的囡囡,她明明活過來了……”
沒人回應她,眾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儼然是看一個瘋子。
與她同樣情況的家屬們此刻用一種懷疑夾雜恐懼的目光看向自己身邊的‘親人’。
巨大的驚喜驟然落空,其中滋味並不好受,在場幾乎沒有人能立刻接受這幾個事實。
“篤、篤、篤——”
鞋底輕扣地麵的聲音在眾人的死寂下格外清晰,少年走過剛剛出聲的婦人麵前,腳步略微停頓。
他垂眸望向這位跌坐在地的婦人。
婦人的神色憔悴,眼神渙散,整個人搖搖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然而她落在繈褓上的手卻非常用力,手背青筋暴起,筋骨瘦弱而崎嶇。
而被她這麼用力抱在懷裡的繈褓……
包裹嚴密的繈褓露出一角,露出嬰孩的臉,雙目緊閉,皮膚烏紫。
嬰孩早已死去多時,她卻仿佛根本不知道。
她高昂著頭,仿佛什麼都不怕,卻在少年靠近之時將孩子往自己懷裡抱,含淚的眼睛凶狠又固執的瞪向少年。
少年:“……”
見狀,少年沒有再走近。
他站在婦人身旁,收斂了神色,用說不清是什麼意味的目光,瞥了她懷中的繈褓一眼。
虞鴉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但是她沒能聽見具體說了什麼。
隻能看見,說完那句話後,婦人愣在原地,少年淡淡從她身邊走開。
一隻手精準地拽住老道的衣領。
“想去哪啊?”
少年心情不愉,拎著老道像拎著一隻灰皮老鼠,似笑非笑地折磨著老道的神經。
“你!你想乾什麼?我警告你,年輕人不要太囂張!會遭報應的!是你……就是你破壞了我的仙術!他們的親人再也回不來了!都是因為你!”
儘管受製於人,但是老道哪裡肯罷休,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咬一口,準備拉少年下水。
這妖道頗會混淆黑白,顛倒是非。
人在極大希望落空後會不由自主產生負麵情緒,有時這情緒是不講道理,不分善惡的。
此話一出,倒真如他所願,周圍好些人的情緒被他鼓動。
虞鴉聽到,有些人的呼吸亂了。
她抬眼望去,本該黑白分明的眼珠此時卻是混沌的,尤其是剛剛經曆親人死而複生又活來死去的人們,已經瀕臨崩,眼中的怒火即將如火山爆發。
隻是不知這怒火是衝誰去的,是那妖道,還是這後來的少年?
抑或是不分對象,全無理智的怒意。
虞鴉心中微沉。
這麼多人,如若發生大規模衝突,必然會引發嚴重踩踏事件。
“兄長,要遭。”
她低聲提醒,“待會……”
虞鈺有些猶豫,在她說完後與溪風對視一眼,最終點頭妥協:“……可。”
這邊虞鴉三人將將商量罷,事態已經發生了變化。
“把我的萬魂幡還給我!”
不知發生了什麼,妖道氣得原地跳腳。
虞鴉抬眼望去,距離老道數步的少年正單手轉著一隻破破爛爛的魂幡,聽到妖道喊話,當即麵露不屑,嗤聲道:“這麼個破玩意,給我都嫌臟了手。”
神情非常之嘲諷,攻擊力非常之強。
“喝啊——!”
眼前一幕狠狠刺激了老道,隻見他眼眶通紅,一聲大喝就撲了上去,很是駭人。
然而就在他即將撲到少年前一秒,少年的身影陡然消失,老道愕然抬首,那幽靈般的少年正站在幾步遠外朝他笑。
老道:“!!!”
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年輕人如此戲弄,老道隻覺得氣血上湧,麵皮漲紅,再度撲去。
“額啊——”
然而少年身法靈活詭異,幾個來回下來,老道最後一個動作也撲了空,此時已經氣喘如牛,直不起腰,
連一角都沒被他沾到的少年卻悠閒地站在一旁,麵色如常。
虞鴉眼見那少年在如貓捉老鼠般戲弄他幾回合後,麵上笑意不變,眼角卻飛速閃過一絲厭倦。
快要結束了。
觀戰的虞鴉產生這種預感。
果然,少年挑眉望向那低頭撐膝喘息的妖道,平靜喚道:“老頭。”
老道下意識抬頭,眼神透過炸如枯落蓬草的發縫,落在少年手上。
“哢擦——”
清脆的木質折斷聲在此刻如同硬生生掰斷一節肋骨般令人牙酸。
老道的眼睛陡然睜大,帶動鬆軟的眼皮微微顫抖,那凸起的弧度讓人疑心那渾濁的眼球是否會脫眶而出。
少年鬆手,斷成兩節的萬魂幡從他指尖墜落,跌落塵灰
“啊啊啊啊!!!”
魂幡墜地的聲音也是輕飄飄,隻是在魂幡尚未落地前,老道恨極的怒號已經蓋過了這道細微的動靜。
“額啊啊啊!!救命……!額,救救……我……”
然而很快,這聲音就變了調,由原先的怒號變成慘叫。
隻見魂幡被毀後,那妖道突然雙手反掐脖頸,發出‘哢哢’的脆響,枯骨般的手指深深陷入皮肉,像一隻被殺乾淨拎著脖子提起來的雞。
難道是……反噬?
虞鴉回想起一些有關邪術邪器反噬的流言,反噬大小由邪術威力大小決定,一旦遭到反噬,神仙無救。
這老道,恐怕就是遭到嚴重反噬,恐怕會危及性命。
不過老道並沒有這麼輕易死去,隨著虞鴉的眉頭蹙起,那邊,老道似乎突然失去大部分力氣,手上動作一鬆,頹然滾倒在地,他掙紮地望向少年,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枯指,指尖微蜷,似乎在地上比劃什麼。
“啊啊啊——”
那指尖隻是在地上無意識地比劃兩下,突然之間,老道發出一道不似人嚎的慘叫,同時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
他瘋狂抓撓胸頸,很快,破爛的衣物下出現許多深可見骨的血痕。
“赫赫……赫……”
血色浮上眼球,老道的動作逐漸慢下來,他拚著最後一口氣翻過身,直勾勾盯著前麵抱臂而立的少年,用沾滿鮮血的手在地上劃出一道刺目的紅痕。
他費力地把下巴擱在地上,魚眼似得眼珠漸漸凝固。
竟是以這個姿勢徹底失去呼吸了。
少年朝妖道瞟了一眼,額間碎發遮住了眼底情緒。
看似漫長的過程實際發生在短短一瞬。對於人群來說,快到他們來不及反應就已經看完全程,包括老道最後詭異的死狀。
不知是誰爆發了第一聲尖叫,隨著這一道如利刃破鏡的尖銳。眾人如夢初醒,霎時間,尖叫,混亂,恐懼如瘟疫爆發蔓延。
人們如同出巢的蜜蜂,翁然四散,眼見就要出現踩踏。
虞鴉凝眉,當機用早已蓄好的法力甩出一個法術。
“風伯!”
下一秒,狂風驟起,沙石滾滾而來。
狂風攜著塵沙襲卷這片土地。
一時之間,眼前茫茫不能見,耳間嗡鳴不能聞,眾人下意識停住腳步,很快被一聲呼聲提醒,紛紛抱頭蹲下。
片刻後,待沙石平息,重見天日,眾人惶惶起身,那場大風像從沒來過一樣,眼前卻早已不見老道與少年的蹤跡。
隻有一架架整整齊齊擺放原地的板車無聲提醒著人們剛才的一切並非幻夢。
然而荒誕詭異的複生之說,原來隻是一場欺世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