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冬至開始,大雪斷斷續續下到年十二才停。
瑞雪兆豐年,皇帝以此為祥兆,下旨開倉贈糧,並昭告元宵那日,要前往郊廟祭天,供奉天帝神明,以表對神明賜福的敬意。
當今皇帝即位不足十年,戰亂初定,百姓過了幾年安居樂業的日子。
天子深得民心,百姓看到詔令後紛紛效仿,各地寺廟香火前所未有地旺盛。
百姓不知,天子一道詔令,百官呼應,其中要付出多少物力人力。
祭祀儀式繁瑣複雜,但時間足夠,都能解決。
唯有一項,常常讓百官們撓破頭,那便是祭天祝文,也稱祭天青辭。
青辭類似讀書人所作的駢文,卻不可隻堆砌華麗詞藻,不僅要表帝之懇切,又要做到辭旨簡而不華,實而不蕪。
總而言之,並不好寫,即便是學富五車的王老太師也常常覺得無法儘善儘美。
因此,自皇帝詔令下到內閣後,首輔沈震不僅要翰林院的每一位翰林都要在期限內為皇帝進獻一篇祝文,還找到王老太師,希望清河書院的學生們也能助一臂之力。
寫青辭簡單,可寫好青辭卻不簡單。一旦你能勝任,你的名字就在首輔,甚至皇帝的麵前掛上號,因此清河書院的學生們對王老太師吩咐下來的這件事情重視非常。
雖說在書院頒了通令,可王老太師還是單獨找了幾個學生,讓他們儘心寫出一篇能叫首輔、能叫皇帝滿意的青辭,而其中就有宋承雲,和住在他對麵的楊銘。
於是,過完年初五,宋承雲和楊銘開始早出晚歸。
懷夕還算習慣,從前宋承雲在梁家書院進學的時候,每半個月才會回家一次,如今每日都能見到,懷夕沒什麼不滿足的。
但丁心蘭就不同了,她本就身子嬌弱,又在前些日探出喜脈,一時有些離不開楊銘。
不過她也不是不講理的人,看到丈夫深夜回來之後每每還要親自過問她每日吃食和一應起居。丁心蘭心裡也算熨貼。
隻是懷了孕,脾氣似乎更嬌了,但凡有些不舒服,總是忍不住對丈夫沒有好臉色。
白日看不見他,反而心情更加平和。每日和懷夕相伴,歡聲笑語,丁心蘭也覺得懷孕的不適日漸減退。
雲銷雪霽,天光大亮,今日偏房難得開了一片窗,懷夕和丁心蘭坐在羅漢床上看小艾和畫眉編荷葉簍,準備做荷葉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桌幾上一盞醃梅子很快被丁心蘭捏見底,見丁蘭心吃得有滋有味,懷夕沒忍住,也捏了一顆。
丁心蘭看懷夕瑩白小臉皺成一團,連忙端起茶壺給她添滿。
懷夕強忍著沒吐掉,猛灌下幾杯茶,才把酸味壓了下去。
“這都酸掉牙了,姐姐,你莫吃太多,傷胃。”
丁心蘭歎了一口氣,“這幾日沒胃口,也就你家劉婆子做的這醃青梅勉強能吃一點......”
懷夕心疼地看著丁心蘭,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怎麼也看不出這裡正孕育著一個小寶寶。
丁心蘭順著她的目光低頭,溫柔地在肚皮上撫了撫,“還不到三個月,看不出來呢。”
懷夕雙手撐著桌,眉眼彎彎,抬高身子湊近丁心蘭的肚子,“小寶寶,你要乖乖,莫讓你娘親難受,好麼?”
丁心蘭被逗笑,輕輕推開她:“你同她說這作什麼,她哪裡懂。”
懷夕坐正了些,眸子被屋內的炭火烘得水潤潤,嬌俏地挑了下眉,篤定地說道:“懂的。”
丁心蘭自懷孕後,雖一直胃口不佳,但氣色卻比之前更好些。她自小就是個藥罐子,對自己的身子很清楚,因此,覺得肚子裡這個寶寶定是個福寶。
雖然,丈夫怕她身子承受不住,原本並不願意她太早有孕。但對於丈夫的顧慮她不以為然,成婚已有三年,她覺得也是時候了。
荷葉飯的香味很快順著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外頭是劉婆子喊擺飯的聲音,小艾應聲而去,畫眉也跟著一起去幫手。
懷夕利落下了床,走到丁心蘭這邊,替她掀開蓋在身上的小薄毯,伸手去扶她。
丁心蘭苦笑,懷夕這樣的小心翼翼倒是同丈夫如出一轍。她握住懷夕的手腕慢慢挪下來,看著她還稍顯稚嫩的臉盤,邊笑著說道:“明明你還比我小四歲,有時總覺得你似姐姐一般。你這般聰慧細心,你哥哥又那般才華橫溢,你母親到底是個什麼巧人,能教出你們這麼一對兄妹......”
丁心蘭大概知道懷夕一些家事,知道是因為娘親去世,她哥哥才會帶著她來金陵城。
不過相處久了,看著在丈夫口中不苟言笑的驚世奇才對懷夕這個妹妹幾近有求必應,丁心蘭對宋承雲倒是有不同的認識。
長兄待她如師如父,懷夕也算是有福氣的人了。
兩人從早待到午膳後,待丁心蘭有些困乏後,才起身告彆回家。她邊走邊囑咐懷夕:“夜裡涼,晚上遊燈多穿些。午後也莫要貪嘴,春風樓有你愛吃的炙羊肉,隔壁玲瓏閣的蜜餞也好吃......”
懷夕牽著丁心蘭把她送到宅子外,乖巧地聽著,笑意盈盈的眼眸裡,歡喜就要滿溢出來。
今夜元宵燈節,哥哥答應要陪她去遊花燈的。
隻是,酉時剛過,鬆毫帶回來的消息卻讓翹首以待的懷夕大失所望
——首輔親臨清河書院,整個清河書院戒嚴,所有人員暫時不得離開。
懷夕過年前就已經十分期待元宵的花燈節,況且,未料到哥哥這種突發情況,她午後小憩了一會,早早就起來妝扮,現下連鬥篷都已經穿上......
鬆毫站在門外繼續說道:“公子說,如果姑娘...”
話還沒說完,大門就傳來叩門聲。
鬆毫隻得先去開門。
是畫眉。
——原來丁心蘭的丈夫也被留在書院。
好不容易訂到春風樓的閣房,丁心蘭不想放棄,故遣畫眉來問懷夕要不要一同前去。
——當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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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樓座臨長安街,北麵是淩陽河。
淩陽河每到冬日結冰,水麵會結厚厚的冰層。因湖麵寬廣,又流經鬨市之畔,每年這裡舉辦花燈節都熱鬨非凡。
商家小販想出各種巧思,在冰麵上架起連綿一片十字交結的網狀繩索,每個交結處掛上形態各異的花燈,燃燈萬盞,燈光印在冰麵上,金光璀璨。
而立於春風樓,便能將這一繁華景象儘收於眼下。
丁心蘭陪丈夫來到金陵城已有兩年,不巧前年元宵因傷了一場風寒未能來觀賞這一盛世奇觀,今年卻是怎麼說都不願放棄。
皇城腳下,安全倒是不足為懼。況且,內宅女子原本就少有出門的機會,這樣難得的機會,懷夕也不願錯過。
於是,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結伴前去。
長安街人頭攢動,茶坊酒肆燈燭齊燃,雜耍表演,火樹銀花,熱鬨非凡。
因丁心蘭有孕在身,兩人並沒有流連街巷,直奔早已訂好的春風樓。
月色如水,樓閣錯落,春風樓不愧為金陵城最富盛名的酒樓。
樓內有五層之高,臨水處向書麵懸挑,一二樓布置散座,二三樓以上皆為雅間。
一樓正中,圓形台上歌姬舞姬笙歌曼舞,絲竹箜篌,流光溢彩,在此便可窺京城之繁華。
丁心蘭年前便在這裡訂了三樓雅間,進來後小坐了一會,菜肴依次上完,小二拱手笑退。
懷夕瞪圓著大眼新奇地看著桌上的菜肴,小二報的菜名她記都記不住,什麼桂花釀鴿,八寶瑤池,牛乳酥,珍珠豆腐......道道色香味全,叫人垂涎欲滴,就連近日沒什麼胃口的丁心蘭,看著也有些心動。
丁心蘭是商賈之女出身,規矩禮法上並不十分拘謹,讓畫眉和小艾也一同圍坐,主仆四人圍坐桌前,歡聲笑語地品嘗這些美食。
酒足飯飽,幾人走到窗前,俯視淩陽河。
底下花燈焰火長明不絕,屋簷梁棟之間彩燈搖曳。
丁心蘭和懷夕都是南地人,元宵節這日常見的是舞獅、舞龍和各種雜耍。
花燈也有,但規模和種類遠遠不及此刻場麵。
看著河上的各式花燈,丁心蘭心裡恨不得立馬融入到街上人群中。
可摸了摸肚子,還是將心頭的渴望壓了下去。她轉頭看向懷夕,笑著道:“妹妹,你不必在這裡陪我。在這裡乾看著有什麼意思,那麼多好看的花燈,你去河邊逛逛,替姐姐也挑一盞,可好?”
懷夕聽完甚是心動,並不推辭。原本就是出來玩的,自然要玩得儘興。
她語氣活潑,彎著眼睛問:“姐姐想要什麼式樣的燈?我買了便回來,姐姐稍待我一會。”
丁心蘭想了一下,說:“就兔子吧。”
懷夕笑著應了下來,披上圈毛邊雲紋披襖,不待小艾係緊,便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
“怎地同小孩一般,半點都等不得。”丁心蘭走向懷夕,將她披襖上的兜帽往上翻,“底下冷,莫要著涼了。若你凍出病來,我可沒法同你哥哥交待了......”
最顯靈動的清透杏眼沒入兜帽內,底下半張俏臉嘴角壓不住,“知道了知道了,姐姐囉嗦。小艾,我們走。”
見她如此孩子氣,丁心蘭忍不住也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