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河之畔,俯仰之間,除了黑與白沒有第三種顏色。
趙前葉將眼淚擦乾,臉上的皮膚被風吹繃緊。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個地方,過去隻在書上看過“死河”兩個字。對於一心走在正道上的人來說,並不需要怎麼了解死河這個地方。這裡隻接納罪魂,是罪無可赦之人的終結之處,許多滔天惡行悄無聲息湮滅在這裡。
瓷瓶中,再生鏡的碎片急速晃動,似乎感知到了自己的來源尋求歸一。她順從著碎片的指引,朝死水邁步。
聲音阻止了她:“生靈不入死水。”
趙前葉四下張望,尋找聲音的主人。死河旁除了水在流動,一切都是靜止的,像是畫中的世界。
她拱手行禮,朗聲道:“敢問前輩名號?”
聲音回應:“你來死河,不知我是誰?”
趙前葉不語,她便有些感慨:“當世竟無人記得我。”
她道:“我是亡女,守候死河之人。你來這裡,可是為了處置罪魂?”
“許久不曾有人犯過送入死河的罪了,姑娘,能給我講講它的故事嗎?”
趙前葉默默記下聲音的來曆。
“我並非來處置罪魂,而是為了再生鏡。”
“再生鏡?”
亡女從黑暗深處走出,她帶著帷帽,黑紗將半個身子都遮住,看不清相貌,隱約覺得是個清瘦的女子。
“令人懷念的名字。那是魔域向死河獻祭得到的法器,能窺天機,探未來。姑娘,我觀你靈脈乃仙門中人,是有什麼執念難解,要見自己眼中的未來嗎?”
趙前葉垂眸:“我是有執念,但不在未來,而在過去。”
她將瓷瓶放入空中,用靈力渡到亡女麵前:“我無意中打碎了再生鏡,受長輩指引,來了死河源頭。”
亡女走近,“你要修複它?”
趙前葉眸光堅定:“不,我來這是問你求倒轉時光之法。”
“倒轉時光……”她喃喃著繼續朝她走近,卻在一步之遙的地方慘叫出聲,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遠遠彈開,摔到地上
趙前葉什麼也沒做,有些不解她的反應。
亡女凝視慘白發焦的手心,片刻,發狂地大笑出聲。
笑聲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藏匿千年的亡靈卷出不可言喻的幽寒。
她珍惜地撫摸從趙前葉身上受到的傷痕,問她:“為何想要逆轉時光?”
沒有笑她異想天開,而是問她原因,說明她確實有辦法。
趙前葉平複如枯草複生的激動,回答:“我心愛的人死了,我想讓他活過來。”
“這和再生鏡,和死河有什麼關係呢?”
“既然再生鏡能借用死河之水看未來,也許死河這裡有回到過去的辦法。過去和未來,不都是人難以觸碰的嗎?”
趙前葉道:“如果你能告訴我回到過去的方法,我什麼都能為你做。”
她語氣緩慢,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
亡女起了興致:“哪怕是代替我,永生永世守在死河之畔?”
她頷首:“是。”
亡女惋惜:“如果有輪替之法,我還真想用這事做條件。但很可惜,我說了不算。”
她朝趙前葉伸手:“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說實話。”
趙前葉將手交過去。
真好看的一雙手,紫色的血管盤踞骨骼,像花藤一般。
這次,即便她們碰到了彼此,也沒有衝擊的屏障產生。
黑紗之後傳來笑聲。
亡女道:“你似乎對再生鏡有什麼誤會。”
趙前葉一怔:“什麼?”
“再生鏡雖是鏡子形態,但它所映照的,是人眼在未來看到的東西。你以為聞衡從鏡中看見的是他的死期,實際上他看見的是你的死期。他眼中的,你的死狀……”
“姑娘,你知道你會死在殺仙陣裡嗎?”
亡女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她很久沒看見人的眼淚了。原來淚水是從眼角的地方泉湧而出,先鋪滿眼眶,再向外沿著輪廓流下。
一句不痛不癢的真話,就值得這樣沉痛的淚啊。
“情,愛,讓他以命換命,為你死,讓你不惜代價,使他活。我都要被你們感動了。”
趙前葉跪到地上:“求你,給我方法,我要——”
亡女道:“你想要的,是你一個人回到過去,還是將時間退回到他死以前?”
趙前葉道:“我一個人回到過去。”
如果有選擇,她無意乾擾彆人的時間。
“若事不成,你死在陣中?”
趙前葉道:“心甘情願。”
亡女又笑了,無比滿意她的態度。她將趙前葉從地上扶起來,捏捏她骨瘦如柴的胳膊。
“我告訴你,你可要照辦啊。”
“最開始殺仙陣不是用來殺人的。你知道嗎,前葉,成仙之人也有遺憾,他們的遺憾往往和你一樣顛覆天道輪回。不付出生死的代價,天道怎會允許你實現呢?殺仙陣最初是祭壇,成仙之人以身為祭,等待天道見證誠意,實現願望。但人已受祭,誰也不知他們所求實現了沒有,現世之人隻看到他們的殞命,於是後來被魔域之人活用,成了對付仙門的殺陣。”
“你想回到過去,不妨布置身祭一試,用流光石做陣眼。”
“這個方法你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出處,是我亡女在死河邊領悟的回溯之道。你信我,便可一試。不信,當無事發生便好。”
趙前葉道:“流光石怎麼找?”
亡女道:“人界才有流光,日升月落,鮮花雨露之上有靈華凝結,催生催老,是為流光。你用靈囊采集,采夠四百四十四天,便可開陣了。”
她的手撫上趙前葉的臉,將殘存的淚珠攢起來,凝放到空中,和那瓶再生鏡的碎片關到一起。
“去吧,我會在死河之畔,等你得償所願的那一刻。”
輕而易舉得到了回到過去的方法,趙前葉的心臟在咚咚跳動。
她回頭望去,死河之畔不再有亡女的身影,仿佛剛剛的對話是她臆想出的幻覺。
途徑人界,她降落到林間,從下午等到傍晚,五指張開靈境,真的在花草之上看到絲絲碧色的靈華。
靈華收集起來,逐漸凝結成靈石的模樣。
流光石,與皮膚接觸的瞬間便消失,在手背上生出許多褶皺的紋路。
體內靈力爭先恐後地撲湧過去,將皺紋撫平,換回完好的樣子。
再張靈境,已無法捉住靈華。看來亡女說的四百四十四天,是一天隻能收集到一塊流光石的意思。
趙前葉為方才的好奇感到可惜,這使回到過去見到師兄的曆程又多了一天。
但她的心裡已經踏實下來了,至少現在有了抓手,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禦劍回去的路上,趙前葉思考為何自己隻想複活師兄,沒想過複活父親。
是和她自己有關?
父親死時她尚且年幼,沒有為父親做什麼的能力。而師兄死了,她已在修道之路上小有所成,能憑意願做一些自己想做,彆人管不了的事。
或許也有死因?父親死因不在她,是受人誣陷。而師兄是明明白白替她赴死。
還有遺憾方麵。她在師兄的幫助下見了一麵父親的魂,接受了他已死的事實。而師兄的魂,她一次都沒見過。當年殺仙陣時以為魂飛魄散,她有意在三界搜魂拚湊,搜不到以後,又去冥河尋找,亦未果。
沒接受師兄的死亡,直接讓她見到師兄的轉世,所以她不甘心。
又或者,她隻是很愛他。
很愛師兄啊。
為了他能好好活下去,趙前葉甘願赴死。
回到幻星崖,師尊在山門口等她。
小時候師尊帶她和帶女兒沒差彆。與其他師兄師姐不一樣,趙前葉和聞衡都沒有家人。他們在師尊身邊長大,逢年過節一起過。在他們這裡,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是空話。
但這一百年,為了聞衡的死,她與楚千霜慪氣。
為什麼那個時候,殺仙陣外,師尊隻是看著,什麼都不做呢?
他不是師尊嗎?師兄是他的徒弟啊。
但師尊能有什麼辦法,要他當時衝進去,代替師兄死嗎?師尊有他的責任,他是幻星崖掌門,他要擔起師門的存續。
不要再遷怒,再將害師兄死的陣法遷怒到無辜的師尊身上了。她小時候被師尊救命,受多年教養之恩,理應有所回報,而不是仗著情分傷害他。
“師尊。”
楚千霜神情複雜地望著她,仿佛有滿腹心事要說給她聽,但最後隻有一句:“回來就好。”
趙前葉突然消失了一天左右,沒留任何話從藏書閣禦劍離開。
楚千霜去藏書閣看情況時,發覺一絲與仙門迥異的氣息。搜靈亦搜不到趙前葉的蹤跡,心中恐慌,不知去哪找,隻能在山門口傻等。
好在,這個孩子是等得到的。
“師父!”
藺銳意剛從冰天雪地的極南之地回來,落地聽說師父不在,大約搞清楚狀況打算出來和師公一起等。
看到趙前葉已經回來,他眼睛直放亮光,朝她狂奔:“師父師父!你去哪了?”
“去了一個地方,找人說舊事。”
趙前葉背著手吩咐:“銳意,去拜見師公。”
藺銳意道:“拜見師公!”
楚千霜臉上緩和,問了他幾句,拍他肩膀:“鴻蒙仙會在十日後,這次你與你幾個師兄師姐出戰,輸贏不重要,彆給你師父丟臉就好。”
藺銳意道:“放心師公,我人長得風流倜儻,打敗仗的時候肯定也好看。”
楚千霜有些無語,無語到最後,笑了。他年輕時喜歡有誌向的孩子,頭三個徒弟都被養的很好,結果後來,老大整天幫他處理門中瑣事,心事越來越沉,老二兼濟天下,每有力所不及便悲痛不止,誰的難處都要跟著操心。老三古道熱腸,替師妹死在陣裡。
沒有一個下場好。就像世道和好人對著乾,越心善的人越疲憊不快。
所以如今,他不討厭門中弟子不務正業,能活出自己的模樣便足夠,有沒有出息是他們師父要操心的事。
阿衡如果活著,會怎樣想?
楚千霜道:“前葉,之後幾日,阿衡也交給你指點了。他已破化神,悟性與當年相差不大,你可將他與銳意一同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