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自虛無中誕生的靈龍便暫時消匿了。
但陽界的某戶人家裡,傳來了一聲女嬰的啼哭。
那是大司命幫忙,協助她選的人家。
那戶人家姓傅,給這女嬰取名靈筠。
靈,善也;筠,竹葉。
其寓意不言而喻。
後來,便如梁家兩兄弟所知道的那般,傅靈筠自小便展現出驚人的天賦,更是開創了以製幻來渡靈的先河。
善而不失靈氣,靈而不乏穆也。
實在是個妙人。
在傅靈筠正式選擇成為渡靈師後不久,父親傅海就因病離世了。
彼時四處遊渡的傅靈筠匆匆歸來,卻仍然沒有趕在傅海落氣之前趕到。
傅海的一生平平淡淡,並無任何業障可言,但因為舍不得妻女,生魂便在傅家的小房子裡躲了許久。
直到傅靈筠趕回到家中——渡了自己父親的魂。
傅海的執念,也隻是想再看一眼傅靈筠罷了。
因為傅海的離世,沒多久,母親封蘭便也病倒了。
那段日子,傅靈筠沒再四處遊渡,隻在家陪著封蘭,直到把封蘭也送走。
梁家兩兄弟也在。
彼時的傅靈筠十七歲。
此後,她又開始了獨自一人的遊渡。
最初,梁日和梁善知道後曾提出要與她一起,卻被她拒絕了。
彼時的傅靈筠在塵世了無牽掛,這才終於察覺到了靈龍在蒼林留下的痕跡感應。
於是她隻身前往了汙濁環繞、人人避諱的蒼林,走近後卻發現,蒼林並非遠處所看到的那般汙穢不堪。
這裡群山蒼翠,綠意盎然,隻是有些死寂。
傅靈筠獨自走了進去,這才發現,蒼林的樹木雖然都正常生長,卻沒有其他的活物,所以顯得死寂。
傅靈筠在山中盤旋,卻發現不知為何,自從進到這裡,自己體內吸收的尚未淨化的汙濁忽然在體內躁動起來,似乎在掙紮著想要湧出。
她順著自己心中一股莫名的直覺,放出一縷不斷向外衝的汙濁。
隨後便見那汙濁悠悠向山頂飄去,最後竟憑空消逝了。
那時的虺因她突然的闖入,隱匿了身形,所以傅靈筠看不見那盤踞在山頂的大虺。
她帶著疑惑繼續向蒼林內深入,最終在一座副山的山洞裡找到了自己所感應到的那個法陣。
那是一個遮人耳目的法陣,她不知為何這裡會被留下這樣一個法陣,為了不讓任何生靈來到蒼林。
於是她動手解起了這個陣法。
這個陣法本身並不難,隻是被放在山內,叫人不敢接近,更彆說破陣了。
可破了這個法陣之後,傅靈筠忽然想到那股消逝的汙濁。
汙濁絕不會沒有緣由地發生異動,更不可能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憑空消失。
這地方也許有什麼可以淨化汙濁的東西。
但此事如果貿然被發現,那群飽受淨濁之苦的渡靈師恐怕會有異動。
而且……汙濁的淨化與渡靈師本意所追求的功德直接掛鉤,但她方才釋放出去的那縷汙濁消逝後,傅靈筠並沒有感受到它轉化為了自己的功德。
於是她稍作思考,便毅然決定將這個法陣改上一改。
不能讓蒼林仍保持這版沒有活物的模樣,但也暫時不能解了這個法陣對人的障眼效果……
那就要在這個法陣原本的基礎上再改一改。
隻是法陣原本的布陣人功力不淺,將這法陣有意設置的易解不易改。
所以這一次,傅靈筠將這骨牌做的法陣翻來覆去弄了很久。
她也沒有注意到,有一條靈識化作的小黑蛇,一直就盤在她手邊,宛如看著救世主一般,認認真真地一直觀察著她不斷擺弄著法陣的纖手。
當她將法陣按照自己的想法終於擺弄好時,才發現已經過去幾乎快一整天了。
傅靈筠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索性在此處打坐休息起來。
自那以後,蒼林逐漸開始有了不同於曾經的生氣。
最開始,逐漸有鳥兒開始來到蒼林築巢,後來,其他的活物也陸續開始來到蒼林定居。
蒼林總算不再像它的名字那般蒼涼、死寂。
也是從那以後,傅靈筠開始嘗試著在這裡逐漸釋放出自己每次渡靈後吸收的濁氣。
從最開始的一縷,逐漸增加,最後她大著膽子將體內的所有汙濁直接釋放,不管多麼濃厚的汙濁,都會輕飄飄地去到蒼林山頂,最後消逝不見。
既然這裡可以直接吸收汙濁,那是否有辦法在此前提之下將汙濁轉化為功德呢?
傅靈筠自己其實無意執著於功德不功德的,她行善隻是為了行善,但求心安。
她希望眾生無苦,不僅限於普通人,也包括選擇成為渡靈師的人。
也許是龍的神性使然,即使擺脫龍形,以人身、人魂行走在這世間,傅靈筠依舊對世間的一切都有著不同於其他人的悲憫。
即便像梁日這樣,甘願做太陽照耀所有人的善人,他的善和傅靈筠也是存在區彆的。
想要利用蒼林作為汙濁淨化的助力,必須先弄清楚蒼林為什麼會可以天然吸收汙濁。
虺其實在察覺到傅靈筠沒有惡意,甚至偶爾還給他喂食汙濁之後,早已撤了隱匿身形的術法。
這一點,現在的傅靈筠看得很清楚,可是……
她看向那時的自己,抬頭望向那虺盤踞的矮山,目光卻透過了虺,有些茫然。
虺隱匿身形此舉其實是多此一舉,因為那時……傅靈筠其實本就看不到他。
隻是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她會在每年冬天選擇來到蒼林過一個清淨、悠閒的冬天。
她偶爾會坐在那座矮山的山頂自言自語。
“其實不知道為什麼,爹娘走了之後,我覺得這裡是最有親切感的。”她說。
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
非要論的話,現在旁觀的傅靈筠覺得,她那時是在跟蒼林說話。
她脫虛無於蒼林,細算起來,蒼林也算是她的母體。
所以即便是短暫隱去了靈相化作人魂,對蒼林也有天然的親近感。
她偶爾會提起梁家兄弟二人,偶爾會聊起父母尚在時的趣事。
紀葉停便靜靜地聽著。
那時的他和傅靈筠都不知道,她其實根本看不見占據了半個山頭的大虺,隻是偶爾夢中,會恍惚間看到一個和她一樣一身玄袍的男子,林立竹間,風吹起他的衣袂,臨摹著他不太清晰的麵龐。
而當那男子轉過臉來,傅靈筠隻能看清那雙抓眼的金色眼眸,見到她時微微彎起。
“你是誰?”她問那男子。
男子卻隻是目光如水地看著她,不語。
這個夢傅靈筠做了很多次,而不論她說什麼,那男子每次都是一模一樣的反應。
眉眼彎彎地看著她,不語。
本就是渡靈師的傅靈筠最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什麼妖物盯上了。
但蒼林並沒有妖物痕跡,自己的身上也沒有。
傅靈筠索性任他去,偶爾再夢到那人,還會跟他說些話。
反正對著蒼林也是自言自語,對著個夢裡看不清臉的人也是自言自語。
後來,傅靈筠可以有淨濁秘法的消息不脛而走,越來越多的渡靈師開始將眼睛放在了她身上。
最開始她也解釋過:“此法無用,雖可淨濁,卻無法轉化為功德,你們有人若是不在意這個,便可來找我。”
可直到她人身死去的那一天,也沒有一個人來問她:“你最開始所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因為沒人相信。
沒人覺得她會在汙濁淨化無法轉化為功德的情況下仍然堅持渡靈,甚至渡靈的數量比他們多得多。
除了懷疑,她並未收獲任何理解與尊重。
本想為他們挖掘秘法的初心也逐漸淡去。
因為她很在意態度。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吧。
她突然也理解了為什麼渡靈師獲得功德的方式如此痛苦了。
若無接納、包容他人苦難的心性,憑什麼輕輕鬆鬆享受他人輕易享受不到的優待呢?
自此,她放棄了尋找可以不受淨濁之苦就獲得功德的想法,但若有人不在乎這般功德,隻為行善,她也願意分享蒼林的秘密。
傅靈筠幼時生活在父母庇佑下,青年有兩位哥哥探路協助,父母離世後,她心中孤苦,執意獨行磨煉心性,也未直接接觸過人性的惡。
直到這些人用盈滿了狐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阿諛問她那所謂的秘法時,她才完全接觸到這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也仍然沒想到這群人居然瘋癲至此。
瘋癲到想儘辦法跟著她,破她的陣、解她的法,聯合到一起在她虛弱的時候威脅她。
那群人圍剿她的時候,她因為渡靈時沒注意,受到了輕微的汙濁侵染,正準備到蒼林,自己常去的那個山洞淨濁。
可能因為受到侵染後的感官不如曾經敏銳,又或許是她一直以來過於放鬆警惕,覺得蒼林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所以即便那麼大一群人烏泱泱地跟在她不遠處,她也並未發現,就這樣帶他們走進了蒼林。
就這樣打破了蒼林的秘密,破壞了蒼林的平和。
她心中對蒼林是有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