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州,朱明。
大司命和東君立於此處最高的山巔,堪堪支撐在此,減緩著生靈衰敗的速度,可不過也隻是杯水車薪。
“找到龍骨的大致方向了嗎?”大司命有些難掩焦急地問。
“急也沒用。”作為此地靈主的東君看起來竟更鎮定些。他穩健地握住太弓,向空中射出了本日的第十根長矢。
這次,箭矢終於沒有在射出的瞬間一頭紮入地表,而是在空中堪堪停滯了約半炷香時間,隨後向西南方流星一般躥去,留下一道明亮的尾光。
“找到了!?”大司命見狀總算是一掃愁容。
東君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找到了又怎麼樣,我們誰能跟去?”
大司命:“……”希望雲蓀能來得快一點。
他不想在把靈龍判入魂獄這樣的大罪上再罪加一等啊!
……
“覺得觸感和氣息都有些熟悉。”
雖然傅靈筠說“熟悉”時的聲音很輕,離她很近的喬竹卻還是聽見了。
死前自幻境中看到的場景猛然席上喬竹的腦海。
本來隻是覺得有些相像,可傅靈筠說熟悉,那很可能就是蒼林山的那條虺……
對於妖物來說,簡單的身形大小變化應是很簡單的。
喬竹攥緊了原本寬大的袖口,一時連呼吸都有些艱澀。
不巧的是,紀葉停偏在此時趕到了,以至於喬竹還未來得及收回自己眼中的恐懼和厭惡。
不過紀葉停並不在意,這樣的眼神,千萬年來,他已不知見過多少次了。
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喬竹極快地調整好狀態,主動開口,微訝道:“你竟還活著,我正愁不知怎麼和靈筠解釋呢。”
紀葉停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方才一時腦熱隻想來尋傅靈筠,這下真到了麵前卻忽然不知道如何開場了。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似乎還隱隱作痛的脖頸,一時楞在了原地。
喬竹見他不理自己,有些尷尬,也不知道再說點什麼好了。
傅靈筠雖沒了記憶,但對很多事情仍舊敏銳,況且紀葉停一雙奪目的金瞳,很容易就讓她聯想到那條消失的小蛇。
於是她轉向紀葉停確認:“你是?”
可在傅靈筠話音落下的瞬間,紀葉停如遭雷劈。
她不認識我?!她竟然沒認出我?!
見他神色驚詫,傅靈筠以為他是驚訝於自己認出了他,笑了笑:“你是方才那條小黑蛇?”
的確也算是認出了,卻不是紀葉停想要的“認出”,因為那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紀葉停看了她許久,發現她神色當真不似作假。
難道真的如雲蓀那家夥所說,她並不在意我……
不,不可能,一定還有什麼彆的緣由。
他猛地看向喬竹,這個自張白的幻境開始就一直跟在傅靈筠身邊的女人。
會不會是她做了什麼手腳?
喬竹被他帶著些寒意的眼神驚到,下意識後退了幾步,解釋道:“靈筠她……對生前的事沒有記憶……”
紀葉停仍舊冷冷逼視著她,卻被忽然出現在喬竹前麵的傅靈筠遮擋住了視線。
喬竹的解釋其實也是變相的告訴了傅靈筠一個信息:她也許和這蛇妖生前就認識。
但他化了人形後完全沒了原型時的可愛,此刻更是眼神淩厲如刀鋒般紮向喬竹,讓傅靈筠頓時沒了剛才的客氣,不甚友善地說:“就算是我不記得你了,你也不該對我的同伴如此無禮。”
“同伴?你才和她認識多久?”紀葉停自嘲地笑了笑,卻仍要執意確認,“你真的丟了記憶?”
我又才和你認識多久?
但傅靈筠不想激發矛盾,索性抿唇,拒絕回答這隻無禮的蛇。
喬竹其實並不喜歡,甚至稱得上有些厭惡紀葉停,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還是主動開口,替傅靈筠給了他一個解釋:“她的確自來到魂獄開始,便失了記憶……”
紀葉停聞言,深深歎了一口氣,似是有些愁緒,但更多的還是鬆了口氣。
喬竹越過傅靈筠的肩悄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傅靈筠無甚表情的側臉,察覺到了些什麼。
紀葉停上前一步,下意識想要去拉傅靈筠的衣袖,又忽覺這樣的行為十分失禮,手堪堪停在半途,正想要收回,但被傅靈筠先一步皺眉躲開:
“你再這般無禮,判官室就在後麵,我們就叫判官來處理吧。”
她已有些煩了,雖不知判官管不管得著闖入魂獄的妖,但眼下隻能用此事嚇唬嚇唬他。
事實上,判官自然是管不著紀葉停的。能穿梭陰陽兩界的妖,甚至擴大到三界眾生,除了掌管生死的大司命,也就唯虺而已。
可饒是知道她記憶有失,這話也仍然刺到了紀葉停,他移開自己灼灼的目光:“我可以直接帶你出去找大司命。”
利用他能直接在陰陽兩界穿梭的能力。
雖然再帶一個人會損傷他的靈識,但所有死魂最詳細的記載都在大司命手裡。
儘管傅靈筠體質身份特殊,想要找到現狀的誘因,找大司命一定是最快最穩的方式。
“不必。”傅靈筠帶著喬竹抬腳便走。
未得到回應的紀葉停眼神黯淡下去,可又不願離開,索性沉默下來跟在她們身後。
喬竹不安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被傅靈筠拽了一下手腕。
她在心中歎氣,與傅靈筠耳語:“你方才不是說還挺喜歡那小黑蛇的嗎,怎麼鬨得不愉快起來。”
紀葉停此時正跟在二人的好幾步開外,擔心離得太近會如方才那般討了傅靈筠的嫌。
可儘管喬竹的聲音極低,此言卻逃不過千年虺妖的靈識。本有些看不出情緒的金瞳倏地亮了起來——她方才說喜歡他??
傅靈筠不甚在意地唔唔了兩聲,一如方才敷衍說“還可以吧”的語氣。
半晌她才斟酌著回應道:“我見著他之後沒由來的覺得越來越煩躁,實在不想再過多糾纏這些小問題了。”
喬竹張了張嘴,想告訴她,她方才在判官室是也是這樣,一瞬會變得有些急躁。
甚至……想到還跟在後麵的紀葉停,喬竹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
同樣聽到傅靈筠這句話後的紀葉停,回過頭來才猛然發現,向來沉穩的傅靈筠,似乎的確在這兩次麵對他時都展現出了一些不耐煩。
仔細回憶了一下,傅靈筠自逃離幻境以來,的確一直維持著幻境中“傅家大小姐”的懵懂狀態。
反而在與那假裝判官的死魂搏鬥和……捏斷他脖子的狀態,才更接近他在蒼林時接觸到的她……
他神色複雜地看向傅靈筠高挑勻稱的背影。
也許在那樣狀態下的傅靈筠才是有記憶的,但,觸發的條件是什麼呢?他還需要更多的情況來判斷。
“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先去暴業司的判官那看能不能再問到些什麼吧。我既是本該歸於暴業司名下,相比那邊的記載會更多些。”傅靈筠跟喬竹說。
喬竹有些驚訝於她從自己方才與李兆短短兩句話中就推測出了這件事,本以為她會問自己的。
很顯然,無論是否有記憶,都不影響傅靈筠本身的一些能力。
三人回到色業司下層的區域時,周圍已沒有多少死魂了,喬竹解釋說死魂本質雖不用休息,但魂獄大多都是執念未消之人,所以會保留著生前的習慣。
那自己也是執念未消之人嗎?傅靈筠想。
可她並未覺得自己有什麼放不下的業障。
若是真的那般放不下事或人,連身死後靈識都要執拗著,那就算是記憶有失,也肯定會覺得有什麼東西記掛著吧。
記掛嗎……
“渡靈師也是人啊!不能承受汙濁之苦,希望找到輕鬆一些的路有錯嗎?!”
腦海中忽然有個陌生的聲音在聲嘶力竭地控訴著,仿佛她才是那害他們受苦的汙濁。
她停下了腳步。
她聽見腦海中自己的聲音鎮定而寧靜飄揚而來:“可渡靈師終了後所受恩德,卻也不是普通人可以享受的。我還是那句話,若是怕苦怕難,可以不當渡靈師。”
“那你呢!!你明明就發現了不受任何痛苦就能淨化汙濁之氣的秘法!難道不是怕苦怕難?!憑什麼你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功德?!”
那聲音越發大了起來,吵得傅靈筠隱隱又有些頭疼,她甩了甩腦袋。
“靈筠?”喬竹疑惑地看向她。
紀葉停察覺到不對,謹慎地靠近了兩步,關切著傅靈筠的狀態。
傅靈筠垂下眼簾,黑暗中,有一條巨大的蛇盤在一座荒蕪的山頂上。
蛇嗎?可細看之下,它的頭上卻似乎有兩排不太突出的齒狀犄角。
傅靈筠希望能看得跟仔細些,那大蛇卻忽然睜開豎瞳,看不出情緒的金瞳一下子鎖住了她,但她並未覺得恐懼或難受。
“憑什麼你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功德?!”
“因為我根本就沒要功德……”傅靈筠睜開了眼,低聲喃喃,與腦海中自己鏗鏘的聲音重合在了一起。
這句話太過模糊,以至於喬竹完全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可紀葉停的靈識卻聽清了。
“你想起來什麼了?”紀葉停站在幾步開外的側方問道。
傅靈筠緩緩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渡靈師……”突然回憶起那場大婚,她轉向紀葉停,仔仔細細地打量了良久,“你瞧著十分麵熟……”
似乎很像那時與她撐傘的喬竹。
然而覺得實在有些荒謬,傅靈筠並未說出口。
紀葉停強行按下心中有些雀躍的情緒,怕展露過多又造成什麼變故,努力淡淡道:“如果你跟我走,可以知道更多。”
他看向欲言又止的喬竹,似有所指,“當然,你也可以繼續與她同行,她看起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喬竹僵在原地。
此時,前方的拐角處卻突然傳來一道打破這方氛圍的聲音:“不是說那位大靈師這會兒在色業司嗎,怎麼這麼小的地方,這麼久都沒見著?”
另一道聲音說:“你找她乾嘛?難道你還真有膽去試試那傳言?小心連縷煙兒都不剩。”
“試試怎麼了,若真能分到功德,就能從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出去了!”
兩道聲音的主人緩緩從拐角處走出,迎麵撞上了正看著他們的正主——
和紀葉停幾乎能化作實質的眼刀。
兩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