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接過傅靈筠手中的紅傘,與她並肩在府門前站定。
兩人同樣一襲紅裝,目視前方,竟無一人想起來看一看對方,也或許是都不想看到對方。
府門前,兩個道士各自忙碌,一個焚香鞠躬,另一個不停地燒著紙錢。
“九嶷紛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那道士幽幽唱起了祝詞,卻不敢抬頭看一眼天。
他拿起一對筊,念叨著傅靈筠的姓名、八字,將筊杯擲在了地上。
筊杯隨道士口中祝詞的尾音一起落了地,呈兩個陽麵,是笑杯。
隨著杯麵一同顯現的,還有傅靈筠腦中一閃而過的靈思,隻是尚未抓住,就又很快劃過了。
而擲杯筊中的笑杯,意思是神明主意未定,需要再次請示。
擲出笑杯可再問,最多可問三次。
隻是這種日子,儘管是笑杯,也讓人頗覺得不吉利。
那道士尷尬地撿起筊杯,再次唱了起來:“靈皇皇兮既降,與日月兮齊光!”
然而,這次落地,擲杯筊竟直接呈現了兩個陰麵——是陰杯!
陰杯表示神靈不許可。是不許可她的這樁婚事,還是另有暗示?
“轟隆——”
宅內四四方方的天,此時已是黑雲壓頂,近到幾乎讓人覺得黑雲已是要堪堪將這小宅子蓋住。
傅靈筠這才終於想要再看看新郎的樣貌,扭頭卻撞入了一片模糊。
所以在遠處時,不是因距離看不清,而是她本來就無法看清新郎的臉。
所有的現象都無一不透露著怪異,像是在不斷提醒她,這親不能成。
傅靈筠突然沒由來地煩躁起來。
但這煩躁感是熟悉的,是她不知緣由但就是認為,應當保持的安全情緒。
“一定得去迎喜神。”她忽然又想起了喬竹方才這番話。
喬竹?!
傅靈筠這才猛地想起她,可回過頭時,身後哪裡還有喬竹,就連來路都已被濃濃的大霧籠罩。
忽然間,似乎世界隻剩下這一方天地,陰森的大宅像夢裡那可怖的新郎一樣對她張著血盆大口。
“一定得去迎喜神嗎……”傅靈筠在心中默念。
迎喜神的流程顯然卡在了擲筊的這一環,既然如此,那她便先推動,迎完這喜神。
於是傅靈筠主動開口打破四下沉默,她提議:“要不,先完成彆的儀式?”
她雖極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心中其實是沒底的。
兩個道士幽幽地看向她,新郎也投來視線,卻默默地向她挪遠了一步,半晌才答應:“好。”
道士聞言,提起地上那隻公雞,在雞冠上咬了一口,用手抹了血,擦在桌底的四個角上。
擦在……桌底?
傅靈筠覺得這很不對,讓她很不舒服。
大腦卻有個強硬的聲音告訴她,這樣是對的。
隨後,另一個道士接過公雞,割開它的脖子,向空中拋去。
噴薄而出的雞血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一些落在地上,一些落在他們頭頂的紅傘上。
當雞血噠噠落在傘麵上時,傅靈筠腦中終於靈光乍現!
公雞越過紅傘落在地上,被割開了喉嚨卻並未死去,反而站起來朝著傅靈筠的方向走了一步。
傅靈筠沒動,旁邊的“新郎”卻步履慌亂地向後退去。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真的公雞……”新郎看著自己因不小心沾上的雞血而開始腐蝕的手背,不可思議地喃喃。
傅靈筠走向方桌,拿起桌上放著的紅色布帛。
她靠近那隻屹立不倒的公雞,安撫似的摸了摸它的後背,用布帛包紮了它的脖子,公雞也很聽話地沒有掙紮。
“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這裡會有真的活公雞?”傅靈筠輕笑,“要不是它,我可能還真醒不過來呢。”
隻這一句就能發現,她已經與先前的氣質判若兩人,此時周身已隱隱散發出難以掩藏的威壓。
傅靈筠的確也疑惑,按理說,幻境中的公雞,應該也是這倆人捏造的,雞血怎會真的傷害到他們?
雞血可以辟邪,亦可以請靈。
“靈皇皇兮既降,與日月兮齊光。”傅靈筠冷斥,“你們還真敢念啊!形為死魂,身在魂司,竟有膽請靈?!”
不過若不是真請到了部分靈識,她也不會醒的這麼快。可兩隻陰物,如何能請到靈識的呢?
傅靈筠將公雞抱起來,麵無表情質問:“破境咒。”
兩個“道士”和“新郎”沉默。隻要她不知道破境咒,他們就尚還有一搏之力。
傅靈筠在雞冠的傷口上輕撫了兩下,不語,轉而看向剛剛那個咬了雞冠的“道士”:“你還不去修補一下你的嘴嗎?再晚些的話,以後吃香火都會漏的。”
那道士往嘴上一摸,立馬嚇得快哭了:“啊!”
他的整張嘴都已經開始冒黑煙,下巴都快被完全腐蝕掉了。
“啊啊啊啊啊!大哥我幫不了你了!!”他驚叫著跑入濃霧中,在他離開後,外麵的濃霧淡了一些。
傅靈筠再次將目光移向站在一條戰線的“新郎”和“道士”。
此刻,道士和新郎才終於認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傅靈筠磕了個響頭:“靈師大人我們錯了。”
傅靈筠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新郎立馬會意,哭著自報家門:“在下張白,做鬼十年有餘了,馬上就能去魂司排隊投胎了,您給個機會吧,嗚嗚。”
道士有樣學樣地狗腿跪下,不過比張白上道一些:“在下張膽,求靈師大人原諒!破境咒就是大哥的名字!!”
傅靈筠卻抓住了更重要的關鍵詞,“魂獄”。
這兩人被關在魂獄裡,那說明……幻境之外竟不是魂司?
她略微皺了皺眉。
這個幻境倒其實非常簡單,一看就是偷了陽間的渡靈師給死魂造幻境的法器——祝幻。
雖是幻境,但這倆狗東西用的可是正規的婚嫁儀式,隻是有些步驟與陽間的規矩反著,禮成之後判官殿可能是真的會記載的。
要不是喬竹,可能還真著了他們的道。
喬竹……
傅靈筠再次看向那淡了些的霧,似乎在霧中隱隱有一個高挑的身影,對著她揮了揮手……
那身影一看便不像女孩兒,頭腦風暴中的傅靈筠卻沒注意,趕忙向那身影的方向跑去。
隔著迷蒙的薄霧,她下意識伸出手,卻被濃霧在指尖割出了幾道血口子。
傅靈筠“嘶”了一聲,將手拿遠了。
那身影漸漸自霧中散開。
那是誰呢?
身後的張白此時很沒有眼力見兒地扭著屁股爬向傅靈筠,賤兮兮道:“大人,您看,咱們不如出了這幻境再聊?”
傅靈筠轉身冷冷俯視他:“好啊,確實有些賬還沒和你算呢。”
那把紅傘不知何時又回到了傅靈筠手中,她將尚且可調動的功力全注入手中,隨著話音落地,用那紅傘金屬製的尖銳傘頭狠狠紮進了張白的脖子。
傅靈筠略微驚了一下,方才倒沒注意,這傘尖兒不僅由金屬製成,還如此鋒利,竟像是特製的法器……
“誰給你的膽子窺視我的記憶?張白。”傅靈筠冷道。
幻境裡出現的父親母親,就是她真實的父母,要捏出這兩個幻形,必得是窺探了她的記憶,才能照著模樣還原。
還有這個祝幻,又為什麼會在張白這般弱的死魂手中?
張白被猛地封了喉,說不出話,張膽則嚇得狠狠在原地立正了。
死魂被有功力的渡靈師來幾下是真的可能魂飛魄散的,何況這是傅靈筠。
搞不好可真是重新來過的機會都沒有了。
破境咒從幻主口中而出,幻境自然不再維持。
當薄霧散去,四周的景色終於露出真容。
彼時,他們正站在一顆巨大的榕樹下,放眼是一望無際的彼岸花海,似畫般的遍地生長著。
遠處,一座高大塔型建築的輪廓在迷霧中若隱若現。
雖然記憶力並沒有對魂司的印象,傅靈筠卻很快便確認了這裡的確不是魂司。
竟真是在魂獄?
可她為何會到魂獄這種地方?!
脖子還掛在傘尖兒上的張白委屈地靠在樹乾邊,已是動彈不得,傘的另一端還牢牢握在傅靈筠的手上。
張膽在不遠處瑟瑟發抖,一時不敢動彈,而傅靈筠懷裡那隻公雞隨著幻境的散開不見了蹤跡。
良久,傅靈筠才默默地收回視線,抬起頭——
“啊啊啊啊——”
榕樹下,突然響起一道真情實感的慘叫。
轉過頭看到麵容可憎還被封喉的張白,她鬆開了握著傘柄的手,猛地彈開老遠。
張白、張膽莫名:您在啊什麼……
傅靈筠轉身拔腿便往兩人的反方向跑,卻突然跑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中。
傅靈筠眼中帶淚的抬頭,便看到了一個臉色略顯蒼白的漂亮女人。
突然被驚到地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一把抱住了看麵相就十分和善的美女姐姐。
來找張白算賬的喬竹:“……”喬竹低聲問她,“您怎麼了?”
“我不是在迎喜神嗎?”傅靈筠語氣中的無措不似作假,她再次打量了一番四周:“這是哪兒啊?”
“……”
張膽鼓起勇氣弱弱舉手:“那個,容我問一句,您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那不是廢話嗎。”
“那您本來是要乾嘛的?”
“我是,啊……”傅靈筠陷入了沉思。
“我不是馬上要成親了嗎?”良久後,她給出答案,卻是語出驚人。
張白聞言喜出望外地跟張膽對視,這渡靈師……是真失憶了?!剛才都是裝的??
那豈不是虛驚一場?是否還能趁此機會繼續做點什麼……
可本在沉思中的傅靈筠卻敏銳地感受到了什麼令她不悅的東西,她幽幽看向張白:“你在想什麼?”
她輕輕推開了喬竹,走向張白,又陰沉地問了一遍:“你剛才,在想什麼?”
張白見狀不妙,此時又說不出話來,拔腿就要跑,卻被傅靈筠猛地抓住了傘柄製住,張白瞬間不敢掙紮。
喬竹此時卻突然衝過來跪在了傅靈筠麵前:“婦人喬竹,求大人開恩,再受您一下他就真的魂飛魄散再不能轉世了!”
傅靈筠深深地看了她許久,最終決定給了這個薄麵:“滾。”
滾是對張白說的。
張白得令,脖子上還掛著傘呢,自己抓住懸墜著的傘身,一溜煙兒就竄走了,留張膽在原地不知所措,欲哭無淚。
傅靈筠冷冷目送張白灰溜溜地離開,扭頭問她:“為什麼替他求情?”
喬竹麵帶苦澀:“多謝大人開恩,他其實是我丈夫……生前的。”
“你不用這麼叫我,叫我名字便好。”
喬竹點點頭,卻並未改口。
傅靈筠打量她半晌,忽然意識到什麼,皺眉道:“喬竹?你分明不是方才幻境中的那個……”
尚未說完,那熟悉的、針紮入大腦深處般的頭疼再次席卷而上,熟悉嗡鳴也自耳內響起。
傅靈筠瞬間失了氣力,身子搖搖欲墜。
喬竹連忙起身扶住她,關切道:“大人!你怎麼了!”
傅靈筠甩了甩腦袋:“我沒事。”
在惱人的耳鳴中,傅靈筠眼神一時有些空洞地望向方才張大的去路。她總感覺有件事情忘了。
等那惱人的疼痛和耳鳴徹底過去,傅靈筠有些空洞地再次問起:“這裡是哪兒?”
喬竹一愣,覺得她方才展現出的壓迫感似乎一瞬散去,她有些艱澀地答道:“這裡是……”
“魂獄。”
魂司其實很大,魂獄隻是其中的一部分,作用也很清晰地寫在名字裡了。
獄,自然是收押囚禁死魂的地方。
傅靈筠聞言卻愣住了:“魂獄?我為什麼會在魂獄?我……死了嗎?”
這下張膽和喬竹也都愣住了:“您……自己不知道嗎?”
張膽和喬竹麵麵相覷。
傅靈筠不是看不懂氛圍的人,他們的神色和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她看了看自己因無意蹭上那雞冠血而有些發黑的手,有些出神:“我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