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州的雪每年都在十二月初如期而至,隻是恍惚間,總覺得今年似乎要更冷一些。
那麼大一群人圍堵在這方狹小的洞口,卻擋不住那拚命往裡鑽的凜風。
冷,似乎全身所有的熱源似乎都在不斷被外界吸取,卻無法移動分毫。
“這些沒有淨化過的濁氣是哪來的?!”朦朧中,一道慌亂的男聲喚回了些許傅靈筠逐漸沉淪的意識。
濁氣?是,她來此似乎就是淨化汙濁的,可她早已給蒼林施了法陣,這些人又是怎麼找過來的?
周圍已然完全騷亂起來,傅靈筠隻能捕捉到什麼“果然”、“幸好”、“陰物”之類的詞,甚至隱隱傳來些被震撼的驚呼。
直到她逐漸再也聽不清任何話,耳中隻餘惱人的嗡鳴聲,吵得連思考都無比困難。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伴隨著周圍快要翻天似的嘈雜,有什麼滑膩的東西,一瞬纏上了她的手腕。
……
“小姐——小姐——”
一道甜美的聲音將傅靈筠從迷蒙中喚醒。
紮著雙垂髻的杏眼少女正用焦急的語氣喚著她,而她穿著正紅色的嫁衣,散發坐在梳妝台前。
“小姐!彆犯困了,再不把妝發做好,就要趕不及迎喜神了!”少女一邊給她盤發一邊提醒道。
傅靈筠這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打了個哈欠:“不是昨天才算好八字嗎?”
她記得算八字的結果似乎不甚吉利,怎麼還是要嫁呢?
“小姐你睡懵了嗎?算八字都過去一個月了!”
“嗯?”傅靈筠忽覺怪異,自銅鏡中皺眉看向那少女,“你是誰?”
“小姐你真是睡懵了呀!喬竹都不認識啦?”少女不甚在意地說著打趣的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親昵的語言將傅靈筠的理智和感受割裂開來。
察覺到濃重的怪異,傅靈筠選擇了沉默。
待梳好發髻、化好妝麵,傅靈筠仔細打量了一番銅鏡中的自己。
一雙很是標準的桃花眼,卻有著很英氣的鼻梁和下頜,薄唇上嫣紅的胭脂將那英氣略微掩蓋了些,平添了一抹並不違和的豔麗。
應當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可傅靈筠卻難耐地抓緊了胸襟。說不上為何,看到這樣的自己,她隱隱有些煩躁。
“小姐,走吧,該去迎喜神啦。”喬竹提醒。
迎喜神?怎麼迎?既是成婚這般重要的大事,為什麼從沒有人跟她講過禮法?
喬竹帶著她來到閨房門口,為她推開了門,在她耳畔低語:“去吧,小姐。”
直到艱難地將目光從門外那一片虛無的、仿佛要吃人一般的黑中挪開,傅靈筠才發現自己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死死抓住門框,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可翻遍了腦海卻也找不出任何回應。
背後附上了一隻冰涼的手,在傅靈筠反抗前,狠狠將她向前推了一把——
終是迫使她跨過了那道門……
……
“師妹若是有淨化濁氣的妙法,何不分享出來,解了我們渡靈師這一行的化濁之苦,此等功德較渡靈十載的功德也不遑多讓啊!”
在一片虛無中不斷下墜之時,傅靈筠聽到一道熟悉的男聲自遠處飄渺而來。
傅靈筠尚且認不出這聲音的主人,卻在心中冷笑,化濁之法從無捷徑,若是怕苦怕難,又何苦來做這渡靈師?!
“……,我們似乎並沒有師門關係。”她聽到自己略帶冷意的聲音與此刻的自己一同下墜,轉頭去尋,卻仍隻目觸一片虛無。
她聽見自己似乎叫了那人的名字,此刻卻聽不清。
“你若如此,很難不讓人懷疑你是用了什麼邪門歪道!”這樣一句話,倏地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斷對她指責,“邪門歪道!”
傅靈筠心中憤然,她若要走邪門歪道,哪裡還有這些人來質問她的機會?!
“我若是想走邪門歪道,哪裡還有你們來質問我的機會?!”她聽見自己真的這般沉聲說了出來。
那不輕不重的聲音竟將下墜的她忽然托起,穩穩終結了這場墜落。
傅靈筠似有所感地閉上眼,看到了一雙漆黑卻散發著些許光亮的眸子——竟是她自己的眼睛!
“找到你該去的地方。”她說。
傅靈筠看見她的額頭抵上自己的,一瞬散發出光亮將自己逐漸包裹,直到那虛無徹底消失……
……
她踏進了一片紅海——因為四方的房間裡到處都刺眼的紅。有的是紅綢裝飾,有的……不知是什麼東西,黏膩地糊在牆上。
此時門被人從外敲了敲,喚回了她些許意識。
門伴隨著腐朽的吱呀聲被推開,一襲紅裝的“新郎”帶著滿臉怪異的青灰色,瞳孔極小、深深陷入眼窩的眼球死死盯著傅靈筠。乾癟的雙頰下,甚至能看到自額邊開始,越過顴骨延伸至脖頸的青筋。
察覺到她的目光後,“新郎”的嘴角勾起一道詭異的弧度,“嗬嗬”地乾笑了兩聲。
傅靈筠瞳孔微縮,驚到喉間一時發不出聲音。
“新郎”伴著關節的咯吱聲緩步逼近,他腐朽的聲音似是自傅靈筠耳內響起:“我的新娘,你是在害怕我嗎?”
“你害怕我嗎?”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中似有不易察覺的驚奇和興奮。
傅靈筠因他可怖的麵容微微發著抖,卻仍舊沒有任何力氣作出其他反應。
“可是……你自己,不是比我更可怕嗎?嗬嗬。”
傅靈筠聞言猛地側頭看向門邊正對著她的銅鏡——
銅鏡中,桌邊坐著的哪裡是她?那披頭散發臉色蒼白的女鬼,已不知在裡麵看了她多久。
在她轉頭的刹那,女鬼黑洞洞的眼眶中開始不斷滲出血淚,甚至起身向她走來!
傅靈筠慌亂地想要拿東西砸向那麵銅鏡,可轉頭時,近在咫尺的“新郎”已陰惻惻地笑著,對她張開了血盆大口……
“啊——”
鏡中女鬼竭力撓著銅鏡的摩擦聲,急促而尖銳的驚叫從她喉間泄出,直直紮入傅靈筠的耳膜。
那似乎是她自己的聲音。
……
自耳道深處傳來的惱人嗡鳴經久不散,甚至似乎想往更深處鑽。
傅靈筠疼到抬手欲向額角錘去,卻被人一把穩穩抓住了手腕。
是和方才夢中一樣無甚溫度的手,以至於她下意識便想將手抽離,卻反被更有力地握住,令她無力掙脫。
嗡鳴漸漸散去,定神時,傅靈筠看到喬竹盛滿擔憂的杏眼:“是做噩夢了嗎?”
她鮮活的視線讓傅靈筠驚魂未定的心終於緩緩下落。
“你彆犯困了,再不把妝發做好,就要趕不及迎喜神了。”少女有似乎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一邊給她盤發一邊提醒。
見她不答,喬竹輕輕撫開她喜服肩膀上的褶皺,也似乎是無聲的安慰:“我一直在的。”
心有餘悸地傅靈筠一把抓住喬竹的手:“你可以一直陪著我嗎?”
喬竹聞言神色有些古怪,答應道:“我會的。”
傅靈筠卻死死拽住她的手,不敢放開。
喬竹無奈:“你這樣我沒辦法給你梳妝了。”
“一定得嫁人嗎?我不能不嫁嗎?”
“一定得去迎喜神。”
喬竹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一定得去“迎喜神”?
傅靈筠定定地看著她,希望能得到一些肯定的回應。可喬竹像什麼都沒感覺到似的,自然地將手抽離,繼續為她盤發。
好吧,事已至此,那她便看看,是要迎個什麼喜神。
所幸,這次推開房門,門外隻是傅家的院子,而不是那要吃人的黑。而她,即便尚有困惑和驚懼,這次卻選擇了主動跨過了這扇門。
拜彆家中長輩時,傅靈筠從父母手中拿到了一把紅色的油紙傘。
“去吧,撐著這把傘,該去迎喜神啦。”父親沒有溫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囑咐道。
母親默默用手絹擦著眼淚,似乎很是不舍,卻不肯抬頭看她一眼。
傅靈筠深深地看了他們許久,覺得格外懷念。
懷念?對著眼前人,為何會生出懷念呢?
喬竹接過那把紅傘,為傅靈筠撐開後,靜靜立在她身側。
傅靈筠一手以扇覆麵,另一隻手輕輕覆住了喬竹的手,與她共同撐起這把傘的重量。
真實的接觸讓她覺得安定一些。
喬竹的下頜莫名緊繃了一瞬,她意味不明地看了傅靈筠一眼,又很快收回。
灰暗的雨雲不斷聚集,細雨自雲幕垂落,無聲浸潤著手中的紅傘。
明明說是成親的日子,除了她和喬竹,整條街道卻沒有一個人來迎。
喬竹用另一隻空閒的手輕輕裹住她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主動解釋道:“迎喜神就是這樣的。如果人太多,喜神就不知道賜福給誰了。”
傅靈筠卻不解:“那你呢?你在這裡,喜神不會認錯嗎?”
喬竹略有深意地一笑:“不會認錯的。”她向傅靈筠抬了抬下巴,“他來接你了。”
想到昨晚的夢境,傅靈筠突然有些不敢看。
喬竹卻將手移到她握著扇子的那隻手上,微微用力,帶著傅靈筠的將團扇下移了些,同時與她耳語:“小姐,我一直在的。”
喬竹的鼻息噴灑在她耳邊,不是溫熱的,反而有些沁人的涼。
兩人貼的格外近,遠遠看上去非常親密。
她的聲音,似乎帶著些奇異的蠱惑,像觸手般有些粘膩地纏住她,卻並不讓她覺得煩膩,反而帶來些熟悉感。
傅靈筠的目光越過被喬竹迫使下移的團扇,看向遠處佇立在府門口的新郎。
這個距離尚且仍看不清五官,但最少可以確認,新郎的確不是夢中那青麵獠牙的樣子。
喬竹在她後背輕拍兩下以作安撫:“沒事,走吧。”
兩人緩緩走近,喬竹悄無聲息地鬆開了包裹著傅靈筠的手,深深望向傅靈筠離開的背影。
而她的身形逐漸被一直跟在她們身後想要靠近卻又不敢的大霧籠罩。
直到徹底隱沒的那一刻,那身影似乎倏地變得高大了不少,看身形似乎更接近與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