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均禮一道匿影符出了府,站在斜飛細雨下的漆泥玉望著靜安王府微微蹙眉。
“小師叔,我們乾什麼放著好好的門不走偷溜出來啊。”均禮有些不明白,這樣做有失禮數,雖遠世多年但他這樣簡單的道理還是知道的。
“堂堂靜安王府上連個防著術士妖邪作祟的物件兒都沒有,脖子上頂的擺設麼?”
漆泥玉收回視線,扯了把均禮帶他往回走。
“興許是不怕妖邪作祟?”均禮想了想。
“底氣倒是足。”都要請玄門術士下山捉妖了,還能這樣大大咧咧大敞門戶,靜安王府是有什麼依仗呢。
“榮菖沒來找你麼?”忽然想起來時建緗說的話,漆泥玉蹙眉問。
“榮菖?沒有啊。”均禮迷茫一瞬,隨後擰眉,“好端端地她跑來找我做什麼,不是最嫌棄靜安王說話彎彎繞繞麼。”
“……建緗師姐說她不放心你,追來找你了。”
但是卻沒去靜安王府?
均禮擺擺手,“那我知道了,方才談話時就見有隻奇怪的斑鳩站在牆邊呆頭呆腦看著,當時覺得奇怪卻沒往細處想,你既然說她來找我了,那那隻笨鳥估摸著就是她用那些稀奇古怪的機關術造出來的。”
榮菖那些小把戲自然層出不窮,漆泥玉也知曉,隻是,“鳥來了人又哪兒去了?”
“見我沒事又去書肆買書了吧。”
均禮對榮菖動向了如指掌,轉了話頭略帶憂心地看著漆泥玉,“倒是你,建青師兄說你動了驅神咒,出了什麼事?”
漆泥玉把杜仆射府上的變故稍稍講了講,隱去李奉春掉頭傷她的那一掌,隻說他是被邪祟迷了心智致使召魂陣失敗。
“他早年就身患離魂症,長大後雖好了但到底不太牢靠……從前我們就說這種捉妖案件你最好是帶上我或榮菖,你哪次聽。”
均禮看著她遊移視線,晃晃腦袋,“每次一說你就這樣,不知道奉春是哪裡不讓你放心,非要帶在身邊時刻看著。”
“不是不放心。”漆泥玉反駁。
“那就是不放心我們,覺得放在我們身邊養著會給你養壞了?還是覺得我們會對他不好?”均禮挑眉。
“……”漆泥玉不再說話了,無奈地停下腳步看他,細雨浸濕鴉羽,討饒似的。
“師侄莫問了,給小師叔些麵子。”
“嗬。”均禮適時住嘴,加快腳步往前走,“快些回吧,要是淋了雨一凍身子再不好了,建緗師伯能將我皮給扒了。”
“我先不回了,杜仆射那裡事還沒辦完,需得走一趟。”早上建青趕過去時漆泥玉已經有些不好了,建青匆忙之下隻來得及將存了趙杜二人魂魄的晶石封存在靈堂免得逸散,隨後就匆匆帶她回了妖刑司,方才出門前囑咐建緗師姐先行去杜家喚魂,現在也不知情況如何,漆泥玉有些心焦。
均禮話還沒來得及說,漆泥玉已往另一頭去了。
“……咦,這回怎麼這麼上心。”均禮喃喃,下意識掐指一算。
“大凶……?”
***
漆泥玉今日就沒歇下來過,趁著雨勢還小往自己身上貼了道疾行符,身形晃到杜家時滿頭整齊烏發已被吹得亂糟糟,臉色凍到泛青。
“師妹!”
建緗麵色算不上好看,一黑一紅兩顆靈晶懸在堂上,棺材裡躺著杜勝賢,棺材外倚著杜靈均,陳淑君心急火燎捧著一盆冒著寒氣的冰塊正往李奉春身上倒。
可謂是一堂亂麻。
漆泥玉腦門嗡鳴一瞬,擰眉自門邊衝進去,“出什麼事了?”
建緗沉聲:“我到這兒時奉春的如契縛就已發作多時了,是陳夫人拚死拖著他才沒讓他一頭撞死。”
隻見李奉春麵色潮紅,薄薄的眼尾熱淚滾出順著流入鬢角,已經燒到神誌不清了。
“這蠱發作起來又凶又急,恐怕你還在這時就有動靜了,隻是怕耽誤了建青救你,這才忍著沒說。”建緗冷靜地一掌壓住李奉春翻滾不已的身體,拿冰塊塞在他脖頸散熱。
陳淑君那時看得真切,急忙點頭,臉色很不好看,“那位道爺帶您走後李小公子就發了病,開始還強忍著,後麵實在忍不住了便往柱上磕,我見勢不對急急喊了好幾位仆役來才勉強壓住。”
李奉春緊閉雙眼,額上翠綠抹額下滲出絲絲縷縷熱血,順著眉骨淌至眼尾,此刻眉心像有根錐子在翻攪腦仁,渾身血液更是沸騰了一樣躁動不休,耳畔全是脈搏搏動恍若震雷的動靜。
什麼也聽不到。
隻求一死。
“這不才盛夏,距離換季還有些時日,怎麼發作得這麼快,阿玉,你快來看看。”
這頭話剛出口,不知道是哪個字觸到了李奉春的神經,他在痛苦到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還能勉強抬起胳膊,睜開血霧模糊的眼,淌著淚呢喃:“阿姐……救救我……”
那身暗綠衣裳裡外都汗濕了,眼下勉強還有些神智,漆泥玉再不管他李奉春非要血脈蒸乾活活燒成具乾屍才行。
早不傷她晚不傷她,偏偏是這個要緊的時候。
李奉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該死的邪祟,害他不輕,以至於現在隻能演出苦肉計來博她一點憐惜,省的真把他丟在一邊不管不顧了。
“將人抬去間屋子,一整日不許人往那院裡去。”漆泥玉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奉春,胸口下意識悶痛,因此眼神也有些睥睨之意,朝他略翻了個白眼。
幾個身子壯些的仆從聞聲迅速圍上來,在陳淑君指點下抬起李奉春高熱的身體往以往杜勝賢住的院子裡奔去。
那少年郎的身體甫一觸碰甚至有些燙手,幾個仆從對視一眼,匆匆加快腳步,生怕晚一會兒人就要熟了。
漆泥玉提裙追在後頭,衝陳淑君道:“令子喚魂之事可全權交由我師姐,夫人不必心憂。”
隨後她緊跟著那二人進了間臥房,房裡燃著驅蟲的香,近日平京多雨,許是怕無人住的房間返潮,各個角落都塞了石灰石。
倒是精心。
漆泥玉略掃了一眼室內裝潢,旋即斂容衝榻上蹙著眉恍惚望她的李奉春走去。
“阿姐……”
“你們下去吧,封鎖這間院子,不許任何人出入。”
“是。”
那兩位仆從恭謹地掩上門往外走了。
李奉春已經燒到眼前模糊,渾渾噩噩間似有一塊巨大的冰塊躺到了身邊,再顧不得什麼阿姐阿妹,眼尾熱淚順著滾燙的臉頰劃下,他側身縮進那冰雕懷裡。
“阿姐……你怎麼才來,我都要燒死了……”
耳畔俱是心臟鼓噪,叫他隻能模糊聽到一點屬於漆泥玉的聲音,卻不知道她都說了什麼。
想也知道沒什麼好話,他上午剛一掌將她打出了血,依漆泥玉的性子還願意救他已經是難得,李奉春哪兒敢求其他。昏昏沉沉的腦子裡滿是難過,像是上午撞了邪的餘韻,李奉春難受得直掉淚,縮在漆泥玉懷裡緊攥著她錦袍衣襟,趁勢情真意切地喃喃意圖叫她消消氣。
“阿姐打我吧……上午是我不好,被邪祟迷了神智對你動手,你還痛不痛?”
冰涼真氣自額上搭著的手灌入四肢百骸,李奉春幾乎聽到了滾燙血肉一經寒涼真氣遊走後呲啦一聲悶響。
房間在夏日的午後彌漫上水汽,像雲霧遮蓋的巴蜀仙山,如墜寒潭,暫時解救了他焦灼困頓的魂魄。
舒服了。
額邊冰涼的頸子帶著熟悉香氣,李奉春下意識在那處蹭了蹭,“阿姐……”
“……”
沒說話,那就是還生氣。
李奉春心虛之下又燒起幾分沒頭沒腦的怨憤,奈何身家性命還掐在她手裡,忍不住埋臉在她肩窩唯恐被她看出來。她不是也害他鬼門關走了一遭麼……這樣,他還她一掌,算平了吧?
興許是這樣不負責任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還真讓他漲了幾分底氣,偷偷抬起燒得血紅的眼去看漆泥玉。
結果正撞上她涼涼望下來的雙目。
“阿姐……”李奉春下意識拿出以前糊弄她的撒嬌語調來試圖蒙混過關。
“彆喊我。”
漆泥玉聲音冷淡,抬手解去身上厚重冬裘,看著他的眼神叫李奉春有些怔然。
那雙眼冰冷,失望,像是經他那一掌這八九年相伴全都不作數了——一下回到了隱龍峰下她初見他的那一夜。
……恩榮宴後鮮活的漆泥玉好像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