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王府。
恢弘大氣的宅邸坐落在平京東城,是頂頂繁盛的地段,沿途長街支起不少大傘,商販坐於其下觀雨擺攤,漆泥玉一路涉雨而行,站到王府門前時天已過午。
青絹傘遮住大半個身子,門房打著哈欠睨了階下女子一眼,見其步行而來裙裾都濕了大片,心道還不知是哪家小娘子上門來攀親戚,於是倦懶敷衍道:“可有拜帖?”
秉傘的皓腕微轉,碎珠似的積雨自傘麵墜下,露出傘後一張笑意盈盈的臉,門房見了那人華貴銀紅鶴氅,不自覺肅容站直身子,聲音和緩幾分。
“貴人哪家的?我家王爺正見客,需得通傳一聲。”
“妖刑司掌事,漆泥玉。”
泠泠聲音落地,仆役眉心微鎖,先前那點見她衣著華貴升起的敬意倏忽散了,記憶裡平京哪有這麼個機構,彆是編出來唬他的。
“來錯地方了吧,這是靜安王府。”
漆泥玉神容鎮靜,自袖中拿出那封多日前就送到她手裡的靜安王府拜帖。這幾日忙於明德侯府之事,與李延霆周旋之事大多交由建青,因此居然多日未能與靜安王麵見。
見了那熟悉的銀綠柬帖,先前那仆役略愣了愣,恰在此時,門房內又鑽出個殷殷笑著的老漢,拍了那仆役一掌,嗔怪:“妖刑司的貴人來訪你也敢攔,不知道王爺這幾日多次接見妖刑司各位道爺麼?”
漆泥玉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門房處那扇小窗,“大概是新來的小廝?不了解也正常。”
“是,是……”老漢陪笑道,“還不趕快讓開,貴人裡麵請。”
漆泥玉收傘步上台階,路過那撓著後腦勺愣愣後退的仆從時將傘遞到他手中,含笑溫聲道:“三刻鐘後將此物送至堂前,就說我要用,記得了?”
老漢笑眯眯伸手來接:“他毛頭小兒做事不妥帖,還是我來吧。”
漆泥玉笑著搖搖頭,仍將傘放在年輕仆從手裡,“就要他。”
說罷提裙自角門邁入階內。
一路循著仆役指引,方一踏進某處院落便聽到威嚴肅雅的一道聲音含笑道:“……掌事將將入城就如此忙亂,這樣的小事哪裡值得她費心,此事交由您便足以。”
“什麼事要繞過我交給師侄?”
人未到而聲先至,李延霆聞聲抬眼,恰見廊下拐出來一片銀紅衣角。
廊簷上落著雨,雨裡蒸騰著模糊視線的霧氣,以至於隻見銀紅織金的鶴氅和垂落在身前的烏發,那張臉怎麼也瞧不清。
避雨亭九曲回廊,李延霆靜靜坐在原地看漆泥玉沿著木廊緩步而至,淡聲笑道:“難為漆掌事今日得空過府一敘,往日多次相邀皆不得見,還以為掌事嫌本王沉淪俗世太過庸俗,不屑與霆相交。”
“聖上既信我洪都閣,那洪都閣下山就得不負所托肅清妖佞,是我等太過心急,光想著建功立業,這才疏忽了王爺這處。”
李延霆算算年紀今年應已四十有四,樣貌卻頗為俊雅,劍目長眉,一派龍章鳳姿,此時麵容含笑,琥珀似的眼眸自漆泥玉身上轉了一圈,停在那雙玉潤有神的眼睛上,神色有些怔忪:“……”
“王爺怎麼了?似是認識我師叔?”
均禮一擦額上冷汗,看出李延霆神色有異,奇道。
“掌事的眼睛像我一位故人。”李延霆回神,即便是玄門弟子但終究也是未出閣的女娘,他作為前輩這樣盯著漆泥玉,始終不妥,自覺失態,他斂容,略笑笑:“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聽聞掌事亦是巴蜀人,興許與那位故人沾些親故。”
“哦?不知那位故人姓甚名誰?說不準還真有些牽扯。”
漆泥玉神態自若地施了一禮,在李延霆抬手示意下坐落在均禮身側,甫一落座就見他翻過掌心衝她晃了晃,手心裡一片細碎水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禁含笑,輕輕看他一眼,身前李延霆也在此時開口,笑著搖搖頭:“那位名姓我至今不知,也是個經年的遺憾。”
這話說得連漆泥玉都有些好奇地抬眼看了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故人,二十多年過去居然還能認出和她相像的眼睛,知曉那人出身巴蜀,卻不知道名字麼。
不過驚奇歸驚奇,漆泥玉沒有打探彆人過往的意思,略客套了兩句後斂容回歸正題:“王爺交代的事情已有眉目,趙煜位列榜眼之事確有蹊蹺,是身負妖邪作祟,這才舞弊科考欺瞞聖聽。”
“這樣大的事,怎麼現在才報?”李延霆微蹙眉心。
均禮心裡冷笑一聲,這樁事靜安王分明早就猜到,方才話裡話外俱在坑他自己說出這次捉妖案的細節來坐實隱瞞不報的罪名,簡直是個老狐狸,見師叔來了又開始裝模作樣套話。
“因著瓊林宴在即,此事卻還沒個定論,昨日赴宴前在下尚在追查那作祟的妖邪,另趙二公子因被邪祟附身之故神魂離體,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是故意舞弊還是受妖邪所迫不好說,這才不敢貿然稟報,唯恐損了聖人大好心情。”
“那現下怎麼想起來與本王說了?是查出結果了麼。”
“尚未。”漆泥玉微微一笑:“不過王爺既為聖人最親信之族弟,又身負聯絡妖刑司之職,在下思來想去,還是該讓王爺知曉其中難處,也便在聖人麵前替妖刑司美言幾句。”
“……那是自然。”李延霆眸色莫名地看著漆泥玉,笑了笑,“陛下素來憂心政務,此次天下英豪儘入其彀中,正是得意之時,昨日宴上不見榜眼煞是憂心,著我往明德侯府慰問一二呢……本就是本王聽說了京中對趙公子的編排之語心存疑慮才越權托妖刑司探查,結果未出之前貿然與陛下編排今科新仕也不太妥當,既然漆掌事已有眉目,那便放手去查,陛下那不必憂心,有霆替妖刑司周旋。”
這麼好說話?
漆泥玉抬眼看他,唇角扯了個笑,“如此甚好,多謝王爺體諒。”
“俱為人臣,自是要替陛下考慮周全,我會如實上稟,掌事安心,倒是妖刑司廨舍修葺一事,聽聞已經提上日程,不知近況如何?”
這事一直交由幾位師兄師侄負責,漆泥玉略微頷首,看向均禮,後者接收到訊號,接了話茬:“程工已備好了圖紙,舊宅圮壞之處寥寥,工作量不大,估摸著不到半月便能完工。”
“想來也算幾位道爺福澤深厚,來凡世建業一事得以這樣順利。”李延霆抬手替二人斟茶,笑得和善寬厚。
“不過是替聖人分憂,何談什麼福澤,縱是有人福澤身厚那也是聖人……與靜安王。”漆泥玉伸手輕扶茶杯,莞爾一笑。
山下鬨起妖邪正趕上閣主要攆漆泥玉下山,真是那老皇帝瞌睡就有人遞枕頭,事業運不是一般好。
均禮留神聽著這二人打機鋒,有些分神,暗地裡琢磨閣主到底是什麼想不開要把漆泥玉攆下來,分明頭幾年時看顧得眼珠子似的。
“既然漆掌事抽得出空,那方才那件事小王便與掌事說一說吧。”
一通沒什麼營養的寒暄之後終於回到了正軌,漆泥玉心下已經有些厭煩,心不在焉地聽這人囉嗦。
“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貞明池問天塔修建在即,國師夜觀天象後承天意詔曰此事乃固國之根本興大昱社稷的好事,但好事多磨,難免有妖魔鬼怪不入流之徒意圖隳壞,因而想借妖刑司幾位道爺前去監修,也算功德一件。”
找人白打工就直說,神神秘秘非扯上什麼天意,均禮麵上不顯心裡先嫌棄地撇撇嘴,抬眼去看小師叔,卻見漆泥玉麵上含笑,眼神卻有些涼。
“辦不了。”
“啊?……”
均禮已做好了接下這茬的準備,猛一聽漆泥玉拒絕還有些怔愣,說起來也實在不算什麼麻煩事,下山來做人臣他們也早就做好了要處處受桎梏的準備,一點小事做就做了。怎麼小師叔斬釘截鐵拒絕地這麼乾脆利落。
李延霆聽了這樣大不敬的三個字卻沒什麼要生氣的意思,一愣之後反而爽朗大笑,鳳眸意味深長地看著漆泥玉,“掌事真是,直言不諱……”
“這有什麼可諱的?妖刑司現下上下皆忙得焦頭爛額,哪兒來空餘人手借出去監塔?都說直言賈禍,難不成靜安王也是那等小肚雞腸的。”
漆泥玉像是也覺得為難,給他出主意:“左右是防著邪祟作亂而已,鎮國寺的大師們道行比起我們這些小輩要高上許多,國師更是道法高深,哪裡用得上我們鄉野出身的班門弄斧,靜安王說是不是?”
不知這幾句話聽在李延霆耳裡成了什麼樣子,他麵上笑意淡下去,“不願意便不願意吧,問天塔建成亦不在一兩日,興許到時妖刑司已清閒下來,往後的事誰說得準。”
漆泥玉不言語,隻勾勾唇。
“鄉野裡不見得飛不出金鳳凰,洪都閣亦並非什麼小門小戶,漆掌事勿要妄自菲薄。”
鳳凰不鳳凰的沒什麼好說,漆泥玉已不欲與他多做糾纏,佯裝看了看天色,歉疚道:“王爺恕罪,妖刑司手上還有個案子要處理,事關趙煜舞弊一事耽誤不得,天色不早,我先帶我這師侄回去了。”
李延霆端坐原處,手腕微轉把茶杯遞到唇前,仰頭喝下一口,並未第一時間答話。
漆泥玉管都不管,給均禮遞了個眼色,站起身轉身就走。
廊下雨勢漸小,隻剩細微雨絲斜飛入亭內,落在李延霆手背上,留下微涼痕跡。
他靜靜看著那抹銀紅冬裘下的身影漸行漸遠,再也壓抑不住指尖顫抖,鳳眸裡一雙滄桑見老的瞳仁震顫不已,已經氤氳了水光。
“她拒絕了?”
身後悄無聲息浮現一抹紫衣身影,白淨勻長的一掌按在李延霆肩側,駕輕就熟地輕輕按揉著,拇指抵在肩頸肌肉最僵硬之處,慢慢替他放鬆繃緊的肌肉。
“嗯。”
鳳眸的年長者微微閉上眼,聲音裡沒有泄露出半點情緒,似是輕歎了一口氣,言語模糊不清。
“倒是不笨。”
紫色窄袖窄身的燕居服勾勒出少年人挺拔修長身姿,那人笑歎一聲,以掌在靜安王頸後砍了砍,“往後還有機會,不必急於一時。”
“是。”
“方才聽你說她眉眼似故人,哪位故人?”少年朗潤聲音略帶疑惑,親昵地掛在男人身上,在他耳邊言笑宴宴,“父王還有兒不認識的故人麼?”
李延霆抬臂端起茶杯,方才一切的失態都像煙消雲散,淡然看著青綠茶湯裡映照出的那雙鳳眸,極輕極淡地諷笑一聲:“見仙子於巴蜀,回文織錦訴衷腸,隻是黃粱一夢,佳人早逝,遺苦至今。”
“巴蜀……”少年蹙眉思索了一會兒,印象裡沒什麼特殊人物來自巴蜀了,於是眉間鬆開,拍了拍靜安王緊繃的肩膀,嬉笑道:“人既死了還掛念著作甚?切勿節外生枝啊父王。”
“是。”
恰在此時,回廊下又匆匆疾步而來一個陌生身影,靜安王坐直身子,眯眼望去。
來者身著仆役衣裳,懷裡揣了把青絹傘,低著頭匆匆奔到亭裡,一抬眼卻愣住了,“王爺,世子,漆掌事不在麼?”
真是少見這麼不知禮數的楞頭青,靜安王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視線落在那把青絹傘上,目露狐疑,“剛走,怎麼?”
“欸?”那仆從愣了愣,迷迷糊糊道:“漆掌事進門前囑咐我三刻鐘後將傘送進來,說是要用,怎麼人就走了?”
更何況他一直門房裡坐著,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居然全然不知,難道是走旁的角門去了?
這廂昏頭昏腦地正琢磨,靜安王世子心念電轉間已差不多知曉了其中隱情,嘴角不自覺帶了點笑意,揚聲問:“漆掌事進門前可發生了何事?”
仆從囁嚅著將方才門前那樁糗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連帶那位前輩出來解圍之事一並道來,不太好意思地撓撓頭。
“多虧了前輩提點我才免得做下錯事冒犯貴人,王爺要罰就罰我吧。”
哪是送什麼傘,是漆泥玉看不慣那仗著有資曆的老門房縮在後頭看戲,非等她掏出柬帖時才跳出來當好人。可憐這愣頭愣腦的年青人還以為那是什麼好心肝的前輩給他解圍呢。
漆泥玉一把傘辦了三樁事:一則出了老門房輕視她的一口氣,二則叫這傻小子站到靜安王眼前讓他在主子麵前露了麵,三則……
三則試探了一番他李延霆,是不是真是個玲瓏心的老狐狸。
“有意思。”少年勾唇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