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妹。”
建青起身,自絲線中鑽出去往漆泥玉那去了。
漆泥玉應了聲,負手盈盈笑著與他並肩走向建緗,李奉春支起耳朵偷聽,淨是些府宅建設的術語,聽不懂。
“還去貞明池麼?人既醒過來就沒甚大礙了,今夜是免除宵禁的最後一日,若是想出去轉轉那我便叫上榮菖與你一道,前幾日日日與靜安王周旋實在無趣死了,你是不知,靜安王看著和善好說話,實則一句話掰開仔細品能品出無數陷阱,也就建青師叔能與他笑眯眯多說幾句,我等小輩沒這本事,乾等著小師叔回來才能喘口氣……唉?奉春?奉春你在聽麼。”
李奉春把玩著手腕上的串隻覺得腦袋疼,“不去。”
“……哦。”
均禮一臉意猶未儘,見李奉春並不搭話也隻能住了嘴,小跑著去尋師叔們了。
“依我之見,中院就不必設立辦公區了,改茶飲並小憩場所即可,妖刑司應當不會有太多冗雜事務。”漆泥玉與那位姓程的匠人道。
“可,掌事,我們二人……”那兩位青衣少年聞聲有些驚訝,惶惶插言。
“呀,忘了你們……”漆泥玉倦怠地捏了捏眉心,“那便添兩間向陽瓦房給他二人作辦公處吧。”
迎向眾人疑惑目光,漆泥玉解釋道:“今日宴上聖人提到了妖刑司近況,當即點了兩位今科進士撥來做主簿,過兩日估計還會有什麼雜七雜八的錄事司直一道報道。”
“妖刑司哪兒用得上這麼多冗雜官職?這些不該是大理寺的職務麼。”
建緗擰了眉,有些煩躁地嘖一聲,“皇帝老兒禦令上寫得可是妖刑司隸屬洪都閣尋常不受朝廷轄製,現下是什麼意思?不直接統率便塞幾個閒職進來做耳目?”
這等大逆不道之語叫那兩個新科進士齊齊瞪大了眼,惶然無措。
“平京官職冗雜又非在這一日,前朝一樁事分與四五個人去辦都已是常事,何必大驚小怪。”
建青衝那兩位少年略笑笑,“兩位青年才俊,年紀輕輕便已得稱一聲慘綠少年,日後必拜卿相,隻是我這師妹自小山門長大性情頑劣些,偶爾口出誑語也並非有心。”
安撫了一下兩個黃毛小子,建青給均禮遞了個顏色,後者了悟,看了眼漆泥玉單薄的衣裳,匆匆往屋裡去了。
漆泥玉分神思索著什麼,直至建青三言兩語把人忽悠著送進後院歇下,才堪堪回神。
“在想什麼?”
建青接過均禮遞過來的冬裘,展開披在漆泥玉肩頭,“昨日匆匆離開連句話也不留,去哪兒了?”
“……西城。”
漆泥玉倦懶地抬抬眼,“妖刑司的事還需你多費心,今日大宴趙煜身為榜眼卻缺席,聖上已起了疑心,隻不過時候不對才沒當場發作,我猜最遲不過後天,明德侯府的事就瞞不住了。”
“那你私自除妖之事不就暴露了麼?”
“妖刑司光選了址還未動工,我這掌事名存實亡,接些私活養活全家有什麼錯處?本就是朝廷請我等下山,想整治我也得往後放放。”
“也就你與建緗,掉腦袋的話出口不過腦。”
“橫豎掉過一次,不說了。明日我要往杜仆射家走一趟,若是李延霆再來,你就說我接了另一樁活,暫時回不來,把他打發走就是。”
“饒了我吧。”建青狐狸眼裡是似真似假的嗔怨,“和他說話損我壽命,怎麼不叫你那好弟弟去?”
“他?”漆泥玉看了眼身後檻上坐著的李奉春,也不知他在想什麼,俊俏的一張臉陰沉無比,見她望過去涼涼移開視線。“喏,看見了,到時候衝著靜安王白眼這麼一翻,我們也就徹底不用在平京城待了。”
“——叮咚,任務時限截止,任務對象趙循義,當前好感度78,既惡於鬼,不問聖賢。任務失敗,總任務點數扣除7,當前剩餘80,請宿主再接再厲。”
“師妹?怎麼了。”
建青奇怪地看著漆泥玉話剛說完便又走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無事。”
“奉春,來幫我乾點活。”漆泥玉心不在焉地招招手,卻隻得了李奉春一記白眼。
“傷著呢,動不了。”
“……成,那你就留在這。榮菖呢?”
“這兒,小師叔。”
十五六歲少女模樣的榮菖自漆泥玉身後跳出來,親親熱熱掛在她身上,嘴甜聲嬌,“終於想起我來啦?哼,自打小師叔回來連看都沒看菖蒲一眼呢。”
“少說百餘歲的人了,日日掛在師妹身上撒嬌也不嫌害臊。”建白環胸酸道。
“誰讓人家青春永駐永遠十六歲呢……是吧小師叔?”軟熱的臉毫不在意漆泥玉一身冰塑似的涼,親昵貼在漆泥玉頰邊蹭了蹭。
“好了,彆討嬌。”漆泥玉眉眼含笑,揉了揉她發頂,“明日一早隨我往杜仆射家走一趟,帶上召魂符與通靈珠,記得早睡哦,不要再跟均禮湊在一起看話本。”
“小師叔不要告訴閣主呀……我跟師父隻是偶爾才會通宵的……”
漆泥玉自然不信,隻是含笑嗔她一眼,將一遝黃紙扔到她懷裡:“二十張火符二十張雷符,十張定魂符一張移魂符,記著了?”
“咦?小師叔要移魂符做什麼?”榮菖疑道。
“以防萬一。”
說罷邁步走上台階,一手拂開眼前啞鈴細線,素色冬裘下赤紅衣擺掃過檻上李奉春曲著的長腿往屋裡走。
“你進來。”
門口眾人湊在一塊,榮菖正撒嬌耍賴地把漆泥玉給她的任務往上分,李奉春抿唇,站起身慢慢退回房間,裡頭漆泥玉已經坐在桌邊飲起茶水,涼涼視線看著他,皮笑肉不笑道:“不是傷著呢動不了?”
李奉春憋了許久的氣,打她進門那句涼涼的沒死甚好就噎在胸腔裡,直到此時肺管子都已要氣炸了,眼看漆泥玉怡然自得地飲茶譏諷,一股怨氣更是不屈不撓地往上攻:“我差點死了!”
漆泥玉抬眸,不甚在意地點點頭,“是,若我晚到一步估計已經被那白狐狸撕碎了。”
李奉春聽得臉色發灰,往常她再怎麼譏諷嘲弄都瑩亮有神的狹長劍目裡隻剩慘然。
“這樣看我是什麼意思?又覺得傷心難過了?”
李奉春移開視線,不肯看她。
“看著我。”漆泥玉壓下了聲音,幾乎是肅然地加強了語氣。
她很少這樣喜怒形於色,至少,李奉春已經很久沒見她這樣生氣了,也因此,他渾身戰栗一瞬,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憤恨,心跳陡然加劇,竟是不自覺地轉過了頭,下意識垂首看著她足下黑靴。
決計沒他小臂長,並不是平京常見的款式,緊貼於她細長小腿,勒出骨肉輪廓。這是洪都閣練功時的短靴,不知赴宴時是多麼匆匆忙忙,居然稀裡糊塗穿去了恩榮宴上。
渾身都在下意識哆嗦,血脈隨著心臟聒噪的鼓動而瘋狂泵發熱血,他隻能關注這樣的細枝末節來分散注意力。
“你還覺得委屈了?!哪兒來的臉麵給我甩臉色。”
“啪——”
一縷真氣乘著風甩在他臉上,隻把李奉春一張俊臉扇歪了去,幾乎是立刻浮現出一縷紅痕。
“轉過臉來!”
漆泥玉的怒叱已隨著下一波真氣疾馳而至,李奉春轉過臉的下一瞬又是一耳光扇在右臉,尾風蹭過眼尾,如同刀割叫他下意識閉眼,卻仍免不得受傷,眼尾頓時同側頰一道紅了。
漆泥玉神色冷然端坐原地,手中茶杯未曾放下卻已是兩耳光將李奉春唇角打出了血漬。
“知道哪兒錯了麼?”
“不知——”
“啪——”
又是一耳光扇在臉上,李奉春再忍不下去,猛地抬頭便要衝過去動手,卻被早有準備的漆泥玉一道真氣死死壓著肩膀強壓著跪下去!
“不服氣?等你哪天本事大到能殺了我再找我動手吧,現在的你,不配。”
漆泥玉冷笑一聲,站起身慢慢走到掙紮不已的李奉春身前,冰涼右手捏著他下巴使他不得不仰頭,露出脆弱的脖頸。
“那白狐什麼本事我一清二楚,以你的身手最多受點苦頭,哪裡就到性命垂危的地步了呢?”
漆泥玉蹲下身,微微歪頭,墨玉似的眼珠死死鎖著他,“你做了什麼?蠢貨……不選擇繞著府宅遛他,居然想憑著些小聰明往人祠堂裡鑽,哪個教你的邪祟怕這東西?啊?”
她眉梢皺起,與最後一聲質問一同出現的是脖頸處掐緊的桎梏和扇在臉上的掌風。
好涼。
在疼痛襲來之前,李奉春隻能聞到她袖籠裡熟悉的香氣和掌心冰涼的溫度。
果然,貞明池的夜風傷了她。
“啪——”
李奉春歪著頭,緩緩用舌尖頂了頂被她掌心扇得有些麻木的左頰,垂下的眼睛用餘光捕捉到她微微顫抖著的左手。
手背都紅了。
“我不是永遠都趕得及救你的,奉春。祠堂無神鬼,我也不可能永遠謀算周全,你到底懂不懂啊……”
冰涼的懷抱朝他敞開,漆泥玉跪在他身前,纖瘦身體慢慢靠進他懷裡。
“我以為那是你的磨刀石,再練一練你的輕功,你卻險些死在他手裡……”
尾音沒入胸膛,是她整個臉埋在了他懷裡。
“……痛不痛?”她嗓音顫抖,像是心疼。
涼透了的指尖緩緩觸及火熱滾燙的臉頰,李奉春心底冷笑一聲。
又是這一手訓狗的手段,漆泥玉慣會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想也知道她是什麼表情,伏在他懷裡,話說得漂亮哀憐,其實眼神沒有一點溫度。
隻是為了馴服他而馴服他。
“死了不是正好?再也不會有人把你視為仇敵,時時刻刻想著要你的命了。”
李奉春麵無表情,跪直身子俯視懷裡毛茸茸的發頂,都說頭發軟的心腸也軟,漆泥玉身上哪裡都軟,卻屬心腸最硬。
絲帛綢緞織就的冬裘從肩膀垂落到背後,她胳膊環住李奉春脖頸,冰涼的臉埋入他頸窩。
他看不清她神色,卻能聽出她含笑的聲音,終於不再惺惺作態,恢複了頑劣本性。
“那怎麼行,你死了我上哪兒找樂子。”
擁抱越來越緊,緊到壓迫到身後傷口,李奉春痛得擰眉,卻強忍著沒出聲。
那身銀綠色箭袖經這兩三天折騰已經破爛不堪,臟汙和血漬黏連在一起,成了一個個斑塊,全無三日前乾淨漂亮的模樣。
李奉春也是。
經她有意無意的折磨,眼中神光日益晦暗。
“疼。”
眼看著她演都不演直接拿指甲死命掐著傷口,李奉春終於無奈鬆口。
懷裡的腦袋哼笑一聲,終於鬆開了手從他懷裡抬起頭,那支林檎枝已經歪了,漆泥玉紅衣映襯下略顯紅潤的臉上流轉著稱得上憨嗔的笑意,鬢邊碎發落在眼尾,燈下鮮活得驚人。
李奉春垂眼看著她,忽然抬手輕輕將那縷快要掃擾到她眼睛的發絲掖入耳後。
“阿姐。”
“嗯?”
“明日帶我去好不好,榮菖不可能不熬夜看話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