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春要吐血了!
不知漆泥玉在那黑洞洞屋子裡與明德侯夫婦二人搞些什麼,半晌不見動靜。
身後妖物緊追不舍,仗著一身好功法,李奉春躍上院牆沿一眾雕梁畫棟騰轉挪移,卻始終甩不脫身後白狐,一時間如隔世小秘境的明德侯府隻剩一人一妖並滿地亂竄的地枝你追我趕,青石板鋪就的地磚徹底損毀了個乾淨,那藤蔓撲殺格外大力,院牆房屋亦塌倒不少,比之那日大火,損失可大上許多。
“漆泥玉,你再不出來救人就等著給我收屍吧。”李奉春心中暗忖,餘光瞥見一物事,眯起眼定睛往下一瞟,正見腳下不遠是東院祠堂,當下心中一喜。
“哼哼,料你這入了魔的蠢物合該怕些供奉香火,明德侯,容小爺我躲一躲。”
腰身一轉勉強躲過撲砸在原地的枝蔓,李奉春就地翻下院牆,一麵罵那漆泥玉弄出來的敵我不分的蠢物,一麵奪路往祠堂逃。
“吼——”
白狐迅捷躍來,蒲扇大的爪子乘風拍在李奉春後心。
“唔噗——咳咳!!”
銀綠色人影驟然一閃,摔進祠堂深處,劈裡啪啦撞翻了滿地祖宗牌位,香火供果滾了一地,將險些死過去的李奉春埋在其下。
“咳咳——噗——咳咳。”
混著血塊的鮮血濺在麵前橫陳在地的實木牌位,暈頭轉向的李奉春嚇得臉白一片,顧不得擦去嘴邊的血跡就暈頭暈腦用袖子往牌位上一抹,嘴裡連連告冤,唾沫星子伴著血往外噴。
“失禮失禮,抱歉抱歉,看見了啊這位祖宗,是那畜牲一腳將我踹進來,還有那狠心的漆泥玉給我下絆子,這才慌不擇路來叨擾各位,冤有頭債有主彆算在我這小兒郎頭上。”
眼前一陣陣發黑眩暈,李奉春抱著牌位勉力靠坐起身,眼神已對不上焦還要指著門口大罵。
“合該你這畜牲孤苦無依連雀娘都守不住,憑你這戕害人命不辨是非的本性就該你受苦受難!哪個負你害你你找哪個去,老子招你惹你?孽畜仔細數算數算自打見麵起小爺何曾傷過你,偏你昨夜給我一爪今日給我一爪,漆泥玉就在房裡,你倒是去追!真把她殺了我還敬你一句英雄,你倒去啊!”
李奉春耳鳴陣陣,恍恍惚惚的眼前是一道身影沉默立在門前,外頭夜色濃厚,人影站在當中,孤苦伶仃。
李奉春冷笑一聲,指著那身影,“畜生不如的東西,誰沾上你都沒什麼好運氣,知道雀娘為什麼死麼?就是因為被你這蠢物連累,可憐好癡心的女妖,為著你的愚蠢謀劃送了命去。”
“……”
那人影時不時就變作三兩個在眼前亂晃,眼看著人影越來越大,那人越來越近,李奉春愕然。
怎得還真不怕滿堂牌位多年香火?
寒冰似的一雙手緩緩捧住李奉春灰敗狼狽的臉,嗅到熟悉的味道,在他反應過來前,緊繃到極致的身體已驟然鬆懈下來。
他迷茫仰臉,忽覺渾身都好痛,可偏偏看不清眼前人的臉,晦暗視野裡隻剩晃動黑影,耳邊嗡鳴一片,聽不得半點聲音。
“阿姐?你在說話麼?”
“……”
扶著他臉的手在顫抖,李奉春顧不上生氣,有些急起來,“咳咳,噗——咳咳,阿姐,咳咳,阿姐怎麼了?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唇邊湧出溫熱血液,被冰涼指尖胡亂抹去,李奉春抖著手握緊頰邊那隻,壓在自己臉邊。
“你說什麼了嗎?我聽不見……”
餘下那隻手胡亂摸索蹲在身前的纖瘦身體,直到摸上冰涼滑膩的側臉,他以指尖抵到漆泥玉唇邊,竭力摩挲。
“什麼事,你說……咳,呃,你先說。”
肺腑痛到皺成一團,指尖下的唇未動分毫。
“你說呀!”
等等。
若這是漆泥玉,那豈不是剛剛罵狐狸的話全讓她聽了去?
李奉春漿糊似的腦子勉強轉了轉。
她不會以為自己是罵她吧。
哭了?
猶疑著指尖緩緩向上,觸及纖長的睫羽時卻一片乾燥。
沒哭。
李奉春鬆了口氣,抱著牌位倒在她懷中,氣若遊絲地喃喃:“沒罵你……彆多心……”
“……嗯。”
明知他聽不到,漆泥玉仍應了一聲,垂眸看著懷裡已閉上眼的李奉春,又將視線落在他懷中所抱牌位上。
陳舊的檀木祖牌上寫的不是趙家祖係裡任何一人。
胥榮。
靈牌上其他字跡尚且清晰,那二字名諱已被擦拭到邊緣模糊,漆泥玉盯著那染了血又被倉惶擦去的靈牌,沉默地撐扶李奉春起身。
靈牌墜地發出一聲脆響,漆泥玉抬手一張輕字符拍在李奉春腦門,扛起他毫不留戀地走了。
蕭索的明德侯府在漆泥玉踏出角門時恢複正常,地上撲騰掙紮的野雀勉強飛離高高院牆,貝闕珠宮凋零成廢墟,一時尖叫聲不絕。
隻是已與漆泥玉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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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春醒時天色昏暗隻有淺薄曙光,胸悶氣短,更彆提背上肩上火燒火燎的陣痛,睜開眼瞪著窗外天色看了半晌,耳邊還是嗡鳴作響。
“阿姐?我竟睡到天亮了?”隻是房裡寂靜,一時無人回話。
頭一回叫妖物傷成這樣,他難免有些恥意,撐著榻暈頭暈腦就要起身,唯恐讓漆泥玉笑話。
好在時辰尚早,房裡並無人影,李奉春痛得齜牙咧嘴,悶哼著慢慢挺起胸膛,也不知那混蛋妖物漆泥玉收了沒有,若是押在妖刑司,看他不找個機會一報這二爪之仇。
昨晚被漆泥玉扛回來後,隱隱約約聽到了洪都閣那幾位師兄弟的聲音,咋咋呼呼好不吵鬨,但他傷得太重,隻煩躁地哼哼幾聲,半點用處沒有,還是再度昏睡過去之前聽到漆泥玉那妖女淡聲製止了那幫碎嘴子,否則,恐是夢裡也要縈繞著他們閒不住的私語。
本就耳鳴頭昏,被他們鬨上一宿也就不必活了。
想起漆泥玉心狠手辣將他推向邪祟時候的樣子,李奉春氣得胸口陣陣發疼,抬腿慢慢往榻下挪,忍著痛嘴裡罵罵咧咧。
“幸好這會兒那惡女不在這,否則……”
“否則什麼?嗯?”
身後伸來溫熱細膩的一隻手,搭在他扶著床柱借力的手腕上,輕輕一扯本就虛浮無力的李奉春便跌回了榻上,身後沒好全的傷處狠狠砸在硬實的床板上,痛得李奉春悶哼一聲。
“唔!——啊……你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李奉春跌在床上痛苦翻滾,這一摔嘴裡再度湧上血腥氣,被他死死咽下去,抬手就是一拳狠狠捶在身側陰影處裝死的那人身上。
“裝神弄鬼,真嚇死我了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建青抬掌輕飄飄接下那一拳,怡然支頤側臥在床榻內側,上挑的狐狸眼淡然瞧他一眼後涼涼道:“你醒了便喊的師妹,不是叫我我又作什麼聲。”
“老實歇著吧,昨日天不亮時師妹帶著你匆匆趕回來,扔在我們手裡便又匆匆離開,師兄弟幾個千方百計給你清除妖毒安下魂魄,沒想到你這一睡就是兩天一夜,剛醒來就要找師妹,心涼呀——”
“走了?去哪兒了?”李奉春沒理他似真似假的抱怨,隻是有些訝然那懶到骨子裡的漆泥玉竟還有這樣急性的時候。
“昨日去做什麼了不清楚,隻是今日乃恩榮宴,聖上在貞明池東畔臨江亭大擺遊宴慶賀新仕,令三品以上大員陪飲,師妹初入平京,雖是拿了禦令但承辦妖刑司一事也非是單我們幾個就能辦完的差事,聖人意思是趁這機會叫師妹露露麵,與各位官員打點一二,往後行走總歸簡單些。”
“依她那弄性尚氣的秉性,居然願意去摻和這等推杯換盞的麻煩事。”李奉春奇道。
“人不在洪都閣,師妹應明白身在他人屋簷下,該低頭時便低頭的道理吧。”
建青遲疑地看看李奉春高深莫測的眼,“是吧?”
她?
她沒把明德侯府拆個乾淨都算趙循義夾緊尾巴做人了。
“是,你家師妹能屈能伸。”
李奉春躺在枕上長籲短歎,不知想了些什麼,忽地扭臉,看著黑暗裡建青那張淡然自若的白麵書生臉,試探著打聽:“建青兄,你知道胥榮麼?”
“你問這個做什麼?”
建青語調平平聽不出個什麼意味,隻是涼涼看著李奉春,抬了抬眉梢,“怎麼不去問師妹?”
李奉春正過臉躺回去,拖長了語調哀聲:“阿姐對我的態度你也不是不清楚,願意搭理我都算她心情好,指望她給我排憂解惑?嗬,下輩子吧。”
“師妹那樣好性,不喜歡你隻能是你自己的問題。”
就知道。
他們洪都閣上上下下足有上百號人,隱匿在巴蜀仙山不問世事,可上百號裡正經徒孫卻少得出奇,自閣主往下數隻傳了三代,剩下俱是些山下苦命人和零星散修,縮在洪都閣中偶爾做些雜務,大多數時候還是三兩成群揣著狸奴扯閒篇,連帶正經弟子也各個長了一張好嘴,說起閒話能兩三個時辰不閉嘴。
三代弟子裡建青,建白,建緗是閣主親傳的一代,餘下便是均輩榮輩各三人,玄門弟子歲數成謎,在山上那八年各個樣貌不帶更變。
漆泥玉是閣主八年前破格下山親自帶上洪都閣的,此後成了入道年歲最短的小師叔。
洪都閣不成文的道義守則第一條便是幫親不幫理,漆泥玉年紀最小,最是得寵,李奉春這個捎帶著的外人自是萬萬比不上。
朝建青翻了個白眼,李奉春閉上眼哼哼,“等她什麼時候也掉頭捅你一刀,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這樣喪良心的話。”
“捅小道的話先放一放,你罵師妹惡女的事倒是值得與她說道說道。”建青狐狸眼一眯,搭在腰側的手往李奉春額頭彈了一記,“就是這麼不敬尊長的?”
“嗬。”
躲也不躲地受了,李奉春頭昏腦脹地閉上眼:“原以為是次日清早,沒想到已是隔日入夜了,她幾時回來?”
“不知道。”
“自己去的?”
“大概。”
“……”
怏怏不樂地瞥一眼仍安適躺在一邊的建青,李奉春算是歇了向他探問什麼的心思。
一幫話癆師兄弟裡就這是個例外,麵涼心涼跟漆泥玉很能聊到一塊去。
再躺就感覺渾身骨頭都要酥了,李奉春再次掙紮著坐起身,朦朧視野裡是陌生裝潢,他一怔,這才看出來眼下竟不在城西府邸。
疑惑地忍痛扭頭看建青,“這不是我家。”
“你沒問。”
建青懶懶起身,越過他去走到門邊,拉開門後門外是係在窗欞與棠樹枝乾上盤根錯節的五彩絲線,每隔約四指便打上一結,每一結各掛一銅鈴,此時風吹鈴卻不響,沉默地在風裡震顫。
“鎖魂陣?鎖誰。”
“你。”
建青坐在門檻邊,曲起一腿抵著下巴,淡漠看他,“那邪祟一掌險些將你命拍沒,且安穩呆著吧。”
李奉春全無半分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的慶幸,正要說些什麼,忽聽外頭有人說話,於是便一撩袍角坐在建青另一側,隔著絲線探頭往外看,外頭倒是好些人正往這來,除了洪都閣建白建緗,均榮二輩也各來了一人,號均禮、榮菖,另外還有些生人,李奉春看了幾眼,沒甚興趣地縮回頭來。
“那是靜安王舉薦來的匠人,正與建白他們商量妖刑司下一步的裝潢架設。”
“這些不該工部管麼?”
“現下貞明池旁正規劃修建問天塔,工部幾位通宵達旦地繪圖監工,哪有功夫管我們妖刑司。”
“程工,如何了?”
說話的是建緗,她年約二十二三,一身緗妃色亮眼褙子,腰上腹圍為櫻草色,黃得打眼,大咧咧插了柄彎刀在腰上,隨著腳步一下一下敲在程工身上。
程工抬手擦擦頭上熱汗,不動聲色地避開那開刃的凶器,似在斟酌用語,離得遠,他音量又低,李奉春聽個囫圇大概,滿耳朵都是嗡鳴。
待到近前,均禮先眼尖發現了檻上坐著的兩位,隨機肅容立在門口揖首見禮,建青招手令他進來。
程工還背對這邊與建緗建白說些什麼,均禮回身望了望,隨後往這邊過來,“師叔,奉春,傷可好些了?”
李奉春倚門框點點頭,“倒無甚大礙,養幾日便好了。”
均禮目測亦二十啷當歲,見李奉春麵色青灰哪像好樣,眉梢微蹙叮囑道:“需得多加注意,這次撿了命回來,下次可不見得還能這樣大運,你沒見小師叔帶你回來時滿臉蒼白的模樣,少叫人憂心。”
“……”李奉春氣得已說不出話了,擺擺手有氣無力地閉上眼,示意他趕緊找建青去有事說事。
建青唇邊噙著笑,輕咳一聲:“那邊談的如何?”
“建緗師叔已在商討價錢了,宅邸無需大修,隻修繕幾間耳房樓閣便是,另需多打幾扇架子往後謄錄卷簿典籍,小師叔送來的銀錢決計是夠用的。”
聽到這,李奉春睜開眼,“明德候給錢了?”
“昨日便送來了,隻是小師叔說無論他送來多少,隻取該得的三百兩金就是。”
均禮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湊在李奉春耳邊低聲:“足足抬了四張樟木箱來,裡頭真金白銀堆得滿滿當當,你說這明德候是不是腦子不好,就這麼當街擺出來,不怕人告他貪汙麼?”
“二十三年帝寵,再加上經商所得,掙這麼多也算正常。”建青搭話,“餘下的可送回去了?”
“嗯,我與榮菖趁夜便送回他家院裡了。”
“原以為阿姐那樣仗勢欺人損毀他家財物,趙循義合該一氣之下毀約才對。”
建青淡笑道:“你莫要看我,師妹如何做到的我也不知道。”
“誰問你了?”李奉春涼涼一笑,抬手一撥眼前啞鈴,“什麼時候能走?在這好悶,我要去貞明池逛逛。”
這時旁側小門打開,漆泥玉領著兩位青衣文士從外頭進來,她身上那件銀藍錦裘不知去了哪兒,此時身上換了件朱紅朝服,上著朱衣下係朱裳,腰上懸著把隻作裝飾的玉劍。琉璃燈華光熒煌,終於為青白的一張俏臉添上紅潤光澤,把她襯得麵白如玉,唇色嫣然,眼波流轉間沁出些許醉意,不知飲了多少佳釀,是他從未見過的鮮活模樣。
烏發未束,一頭青絲裡斜插著一枝頻婆果枝,光禿禿的一根,也不知何處撅的。
李奉春仰臉望著她,看她步步走近。
恰是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注)。
直到路過了李奉春眼前,漆泥玉含笑垂眼瞧他,懶散留下一句:“沒死,甚好。”
言罷捂唇打了個哈欠,寬袍大袖裡滾出串無名白骨做的手串,綴彩色晶石,夜色下流光溢彩,漆泥玉一愣,像是才想起這物件,徑自步下台階,頭也不回地精準擲進李奉春懷中。
“狐狸尾巴串的串兒,拿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