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媞回到北門時,風止已攜一臉氣悶的徐長妘等在那。
甫一見三姐姐落車,她便忍不住噘著嘴抱怨,“三姐姐先時還讓風蘭找我一同觀焰火,可臨到頭,不僅人不見,還早早讓風止帶我回,不讓我觀儘興,好沒趣!”
徐長媞見她這樣,不禁會心一笑,走上前順了順她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聲音溫柔,語帶輕哄,“我本要去邀殿下一同賞焰火的,殿下不在,我也不好再去擾你興致。”
她拉了徐長妘的手,兩人一同步入府內。
“眼下夜已深,下回,下回我與殿下大婚之日,再讓你看個心滿意足,可好?”
“好~”
徐長妘不過十四,小孩子心性,聽姐姐這般溫柔許諾,即刻笑開,親熱挽著徐長媞的手臂,靠在她身上,小聲說著悄悄話。
風止風蘭提燈跟在後頭相互交換了幾個眼神,得知今晚安然,紛紛鬆了一口氣。
把徐長妘送回三嬸院中後,徐長媞便回了正央閣。
一進屋,風止就幫徐長媞解下兜帽,風蘭扶著徐長媞在桌邊坐下。
連媽媽端來一盅湯羹,推到徐長媞麵前,一雙遍布紋路的眼看她時盛滿了憐惜,“娘子一天未好好用食,喝盅補湯夜間也好安眠。”
徐長媞執起湯匙,低頭細吞慢咽起來。
屋內侍女靜悄悄忙活手中事,風止風蘭進了內室,一個鋪床,一個打理衣裳首飾。
連媽媽在徐長媞對麵坐下,壓低聲音說起話來,“娘子觀了珊瑚走後,二夫人來了,瞧著一對掐絲鏤空美人瓶不轉眼。”
徐長媞抬起頭,食指卷著絲帕拭了拭嘴角,沉吟半刻才道:“二嬸極愛插花,明兒個天亮,媽媽你去我私庫,有一對琺琅彩胭脂色的雙耳瓶,你取了給二嬸送去。”
連媽媽記得那對雙耳瓶,是青州首富奉進宮的,娘子及笄時皇後親自賜下,色彩胎樣極好,非屬凡品。
“皇後送的,是否不大合適?”連媽媽並非舍不得好東西,而是那瓶彩極為豔麗,更為適合娘子這樣年紀的人用。
徐長媞凝目看向連媽媽,嗓音頗為冷清,“與其任由旁人利誘他們,不如我先喂飽他們,見慣了好東西,一些小營小利便也瞧不上眼了。”
連媽媽想到府裡其他人,不由得歎惋一聲,“這府裡啊,外強中乾,我是心疼娘子,操心頗多。”
“今日我未操心,”徐長媞莞爾一笑,“都是祖母父親夫人與幾位嬸母在操勞,我也難得,歇一日。”
與其說是一日,其實是半日。
書上都說偷得浮生半日閒,便是這半日功夫,出了許多事。
徐長媞斂了笑,放下湯匙,起身向書房走去。
“娘子不再多用些嗎?”連媽媽跟著起身。
“不必了,我抄會兒經書。”
連媽媽看向湯盅,湯隻淺了兩分,肉卻一分未動。
**
周暨白坐上車,啟動車子正要開出停車位,習慣性看一眼後視鏡,卻從鏡中看到了自己仍然泛著粉的耳尖。
移開目光,周暨白抿直唇角從中控台拿出一副墨鏡戴上。
車子緩緩駛出柏蘭小區,轉過一個彎彙入車流。
晚高峰還沒到,路上並不擁堵。
車上開著窗,周暨白還是從古墓回來的同樣姿勢開車,不同於之前那次的煩躁。
他單手掄著方向盤,情緒明顯淡定平靜很多。
時速30左右開了近兩個小時,由南向東橫穿了大半個京城,最後停在河邊的鬆花胡同。
停好車,周暨白摘下墨鏡,拿上書包關門鎖車。
一抬頭,院門大開著,簷下掛著兩個紅燈籠,右邊停著他老爹的紅旗。
周暨白挎上書包,邁開腿走上台階。
踏上最後一層台階時他左腳剛抬起,眼前畫麵突然出現波動,以致他忘了腳下動作,鞋尖磕到台階邊緣,踉蹌著眼看要撲倒在地。
而此刻周暨白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迅速左膝跪地,單手支撐,以一個極其虔誠的姿勢背對院門單膝跪在台階上。
逐漸暗沉下來的夜色裡,視野顯得異常空蕩,遠處焰火彙聚,燈光閃閃,星月閃著銀白的光,籠罩漆黑大地。
周暨白屏息斂聲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畫麵,以為又會出現什麼,下一秒畫麵又消失,輕呼出一大口氣後正要起身,身後卻傳來一聲稚嫩的呼喚。
“哥哥。”
周暨白身形頓住,還不等他做出什麼反應來,身後又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陳沅的一聲問候。
“兒子拜月神呢?”
周暨白:“……”
三月初五拜什麼月神!!
周暨白若無其事地撐著膝蓋站起來,轉身看著出來迎接的長輩們,麵色從容淡定地點頭問好。
長輩們有心調侃一番周暨白剛才的怪異舉動,可看他巋然不動的鎮定模樣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手機刷得少,所以錯過了什麼潮流。
看得懂倒還好,看不懂還問就顯得自己網速很慢。
為了不被嘲笑,長輩們紛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而不語,眼裡流露出“我懂我懂”的意思。
長輩們不追問,著實令周暨白鬆了好大一口氣,但看到陳沅悄悄湊過來,他覺得這口氣鬆得有點早。
果不其然,一行人往院裡走時,陳沅側頭低聲問道:“你說,你剛剛在乾嘛?總不會是提前演練一下怎麼求婚吧?”
周暨白雙手插兜,垂眸看著走在他前麵一蹦一蹦的小丫頭,清落嗓音顯出幾分隨意,“昂,不行,你不是說要給我求個桃花回來?不作數了?”
陳沅站直身體,睨了他一眼,“彆貧,你什麼德行我還是知道的。”
她停了會兒,歎口氣,換了副憂愁語氣接著說:“隻要你沒病沒災就行,跪一跪有什麼不好的,咱家可沒那個傳統。”
周暨白眉梢微挑,“咱家還有傳統?”
“啊,可不嘛,”陳沅掃了一眼走在前麵的老頭們,用氣音說:“都是老思想了,你愛跪就跪吧!以後要是找了女朋友一定要我先把把關,彆先被你這些叔伯看見,不然該嚇著人姑娘了。”
走到大廳,西邊牌桌上妯娌們呼喚“三缺一”,陳沅聽見擺擺手頭也不回就去了,走時也不忘撂下一句,“記得啊!”
周暨白停在院中,薄薄眼皮下垂,清雋的麵容浮上幾分無奈,歎口氣後不由開始自我反省。
他是有什麼他自己不知道的隱疾嗎?以至於才二十一就被他媽拐著彎的催交女朋友。
還是說二十一很老?
“哥哥。”
粉裙小丫頭噔噔噔地朝他跑來,她跑到周暨白麵前,接著蹦躂,一邊蹦一邊興奮地說。
“哥哥哥哥,我想喝蜜雪冰城,大伯母說讓你買。”
周暨白抬起手臂,撥開衣袖看一眼手環,“今天太晚了,明天給你買。”
小丫頭鼓鼓臉,也不蹦了,“那好吧!”
看起來垂頭喪氣的。
周暨白思索了半秒,半蹲下身輕聲問她,“問你個問題。”
小丫頭名叫周允桐,周暨白四嬸的小女兒,乖巧聽話,但也是個人精。
周允桐歪歪腦袋,稚聲道:“哥哥你問。”
周暨白斟酌了半天,繃緊了一張臉“我……”卡了幾秒,在她亮晶晶的眼神催促下,才說出後半句,“哥哥看起來很老嗎?”
周允桐杏眼一眨一眨,端正眼神認真的開始上下左右打量周暨白。
看了有半分鐘,看得周暨白的心情也由期待從一個小孩嘴中得到答案的羞愧到饒有興致的坦然。
周允桐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周暨白唇角勾起,哼笑一聲,“搖頭是什麼意思?”
周允桐豎起大拇指,露出標準的八顆牙,真心實意誇讚道:“哥哥是哥哥又不是叔叔,怎麼會老呢!哥哥比萌萌喜歡的明星哥哥還要好看,哥哥又年輕又好看,棒棒噠~”
周暨白被她誇得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頭頂揉了揉,笑說:“再給你買塊小蛋糕,去玩吧!”
周允桐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跳起來“耶”了一聲,“謝謝哥哥。”說完轉身跑開了。
周暨白見狀不由得失笑,站起身向自己房間走去。
院子是周暨白太爺爺那輩留下來的,占地頗廣,那時打拚起來後家大業大人口眾多,乾脆就用做祖宅。
平時家族聚餐、重要宴請多在院裡。
回到東南角房間,周暨白放下書包整理了一番,換了身舒適得體的衣服去了大廳。
晚餐在六點準時端上桌,周末聚餐沒有重大節日回來的人齊全,一桌足夠坐下。
吃了一會兒,廚房阿姨端上一碗春筍火腿湯。
周暨白早上出門去古墓時在便利店買了塊三明治,吃一半墊了肚子就再也吃不下,另一半不知道放哪兒去了。
遇到那些詭異事後中午那三分之一的炒飯還是硬塞進肚裡的,這會兒心平氣和聞到從小吃到大的飯菜香味兒,可謂是食指大動。
周暨白一口氣喝了半碗。
喝到最後一口時,眼前白色碗沿突然變成了濃黑的墨字,另一半碗沿還在嘴邊,白色湯汁驟然變得黑乎乎,他這個姿勢像是要把墨吞進去。
周暨白呼吸一滯,那口湯含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稍沒留意就進了氣管。
下一秒,安靜的席間傳來幾聲悶咳。
眾人尋聲望去,就見周暨白彎腰擋著嘴咳的整張臉通紅。
陳遠忙放下筷子,拍了拍他的背,擔憂問道:“怎麼了?這麼大個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吃個飯急什麼!”
席間唯一的小孩子舉起自己的小勺子,反駁道:“大伯母我不會這樣,哥哥肯定是覺得太好吃了,就才嗆到了。”
“咳成這樣,快去讓醫生看看。”
周暨白朝陳沅擺了擺手,用熱毛巾擦完嘴,頂著咳得沙啞的嗓音低聲說:“叔叔嬸嬸慢用,我先去整理一下。”
長輩們紛紛和藹點頭:“去吧去吧!”
周暨白起身離席婉拒了阿姨讓醫生來看看的提議回到房間,反鎖好房門後在書桌前坐下。
他皺眉問:“你在做什麼?”
徐長媞聽出他語氣裡夾雜的不愉,放下沾了墨的紫毫筆,垂眸看著抄完的經書,緩聲回:“抄寫經書。”
“抄經書?”難怪剛才他眼裡一片黑。
“嗯。”
周暨白坐著沒動,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解開這層莫名其妙而來的聯係,他就不該同她這個可能活在曆史書上的人再有牽扯。
況且,幾次突如其來的視野互換已經危及到了他的生命,擾亂了他定好的日常軌跡。
生活不是程序,他也並不是不接受意料之外變化的人,可如果這種變化超出了自然現象,變得無法解釋。
他想,誰都無法鎮定自若的去承受。
一番頭腦風暴轉完,耳邊卻響起了她類似於自我介紹的聲音。
“我姓徐名長媞,小字眉姑,大澧聖元六年二月初五生,家父聖元二十一年獲封一品國公,我……”
周暨白越聽眉頭就越緊,忍不住不禮貌地打斷她,“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徐長媞靜默了片刻,目光始終落在抄好的經書上,“知之甚詳,或與你有益。”
十七年前的鳳命之言,與國師送來的四詩讖言,徐長媞並不打算這時告知周暨白。
當玉佩穿過東湖水掉在“未來”時,曆史便已改變,周暨白所處的未來成了未知數。
她以後的“未來”也成了未知數,而對於未知,越少人知道越好。
越少人知道就表明變數越少。
“有益?”周暨白上身穿著一件圓領灰T,簡單溫和的剪裁線條也不掩他此刻語氣裡的鋒銳,“我這邊發生了什麼你也看到了,你覺得是有益嗎?”
徐長媞想起幾次看到的黑色龐然大物,它快如離弦之箭,若是撞到人,隻怕不死也殘。
於是她低低回應,語含歉疚,“對不住,此事非我操控。”
她聲線很細,也柔,這樣低聲軟語道歉,周暨白聽在耳中,心頭莫名發癢,渾身上下像有百隻螞蟻在爬。
同時也有點後悔自己剛剛有點衝的語氣。
周暨白暗暗握緊了拳頭,突然輕捶一下桌麵。
徐長媞不知他此舉何意,隻以為他因無故與她產生糾葛而感到氣憤,心下隻道尋常。
他是無辜之人,按理,她不該把他牽扯進來,按情,他們素昧謀麵,他亦無幫扶之義。
左手執起玉佩舉到眼前,徐長媞語聲淡淡,“你看了分明,或可尋一番,有無同樣玉佩?”
周暨白捏了捏眉心,琢磨了幾遍她的話才明白,她是讓他把玉佩樣子記下來,順便在這邊找找有沒有和她手中這枚玉佩一樣的。
礙於她的道歉,周暨白語調有所緩和,沒那麼生硬,“你們說話都這麼費勁嗎?”
費勁?
徐長媞不解其意,遂問:“何為費勁?”
周暨白嘴角輕輕一撇,覺得有點意思,“難懂,不好理解。”
徐長媞眼瞼低垂,雙手拿著玉佩無意識摩挲,畫麵轉換間,她看見了自己寫了半晚的《清靜經》。
心不靜,則需清心,心不寧,則需靜心。
徐長媞放下玉佩,把抄好的經書折疊好放進書案一角的木匣子裡。
每日清早,於嬤嬤都會進來收走抄好的經書,太極殿內皇後喜愛看經聽經,她身為太子妃,理應行孝敬之事,尊謙卑之心。
及笄後每日抄一份經書,也是為磨礪心誌。
合上木匣,徐長媞起身時拿走玉佩。
下一刻,畫麵又變了。
周暨白此時正在茶室喝茶,正對著的花鳥畫卷下燃著一炷檀香,流煙嫋嫋,沁入心脾,撫平了許多浮躁。
他淺啜一口,語氣平和,“你做了什麼?”
這回輪到徐長媞“難懂,不好理解”了,“什麼?”
周暨白放下茶盞,扭頭望向落地窗外。
月上中天,不見星月,濃重的天色像是被打翻了的墨汁,隻餘其味,看不到一點兒隱匿其中的意外。
“你除了抄經書,還做了什麼?”
他會有這個猜測,也是因為他什麼都沒做,無非就是起身坐下起身坐下,差彆也就是從房間換到了茶室。
這其中,卻實現了兩次共通,要說不是她做了什麼,他是不信的。
“並未……”徐長媞話出一半,結合周暨白說的,腦海中驀然靈光一現,猛然想起什麼,十指緊扣龍紋青佩。
她的遲疑,讓周暨白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忙不迭問道:“是什麼?”
徐長媞用力到指尖泛白,方因抄經而靜下來的心緒再一次如海上波濤,洶湧的厲害。
她胸口起伏微微,殷紅唇瓣緊抿,瞳孔晃動間,視線不由得落在白日裡燃儘國師送來紙條的茶爐上。
國師言要信自己,信自己的心,以及順應天時。
徐長媞手中鬆了些許力道,神色複又鎮定自若,頰邊微彎的弧都不由顯出幾分興味來。
“是玉佩。”
是她佩戴了十七年的陰陽龍鳳佩,如今,龍佩在她手中,鳳佩卻在他那裡,他們能有此奇遇,也唯有一分為二的玉佩可解釋所有。
玉石,是唯天材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