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媞攜堂妹徐長妘來到前院時,院中已聚了許多娘子夫人,三兩個圍著琳琅滿目的賀禮細說好話。
院子中央侍從正從肩上把那株珊瑚小心翼翼放下,放平穩後才撤了棍繩。
徐長妘一入院便找她閨友去了,徐長媞則走近兩步,瞧得珊瑚赤紅剔透,在日光下泛著瑩瑩波光,甚是養眼。
平日見得小小一株得來都費時費力,這樣大一株,也不知取來有多凶險。
聽著耳邊充斥的誇讚聲,徐長媞悄悄轉身,正要離開,卻見回廊木架上擺放著一頂鑲了東珠的九鳳冠。
九鳳冠非皇後不能戴,徐府若不出差錯,待太子登基,徐長媞便是皇後,倒也能戴九鳳冠。
隻是眼下聖旨剛下……
徐長媞走到把賀禮錄冊的禮官身邊,雙眉微皺,問他:“這冠是何人送得?”
禮官停筆行禮,看了一眼廊下回道:“是六皇子送得,說是特地製了一頂九鳳冠賀三娘子新封之喜。”
徐長媞聽罷後揚手,禮官會意,俯首退至一旁接著錄冊。
徐長媞提裙來到廊下,摸了摸鳳嘴裡銜著的銅錢大小的東珠,低聲喃喃:“六皇子……”
六皇子李贇乃德妃所生,外祖是內閣首輔,入朝以來多次上奏均利國為民,頗受臣民擁護,眾皇子中唯他有與太子相較之力。但他為人又內斂謙和,知禮懂節,從不參與紛爭。
按說,他不該送這樣一份禮。
徐長媞收回手,淡聲吩咐身後清點賀禮的人,“先把鳳冠收起來,彆擺在顯眼處。”
“是。”
吩咐完,徐長媞帶著侍女步出月洞門,迎麵就遇上腳步匆匆的風蘭。
“娘子我正尋你呢,太子殿下有事先回了,老夫人讓娘子去一趟戲園,鎮國公夫人來了。”
風蘭一口氣說完,憋得一張臉通紅,徐長媞見狀便笑話她,“你啊,何時能有風止一般穩重。”
風蘭落後徐長媞半步,邊走邊俏聲道:“我不要穩重,娘子穩重就夠了,我不穩重才可逗娘子開心,娘子見著了笑一笑,我受罰也值得。”
徐長媞避開或賞景、或遊玩的郎君娘子,尋了條幽靜無人的小徑,帶著身後五六個侍女,往戲園走去。
轉入一處水上浮廊,廊下水麵有幾對鴛鴦來回嬉戲。
聽了風蘭的話,徐長媞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輕聲安慰,“不罰你。”
拐過一道彎,“你一上午不見人,去哪兒了?”
風蘭掏出衣兜裡的碎銀子,雙手捧著拿給徐長媞看,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炫耀與得意,“娘子你瞧,禮官進門後,大門外的那條街,街頭街尾都有人撒銀子,我去湊了熱鬨,足足撿了三兩,抵我兩月月銀呢!”
撒銀子?
徐長媞腳步一頓。
身後的風蘭不防徐長媞停下,腳下一個沒收住差點撞上她,手忙腳亂扶著欄杆才穩住身形。
隨後不解得看向徐長媞,問道:“娘子怎麼了?”
徐長媞袖中的素指緊緊扣著手心,緩了好一會兒才搖頭,“無事,可知撒了多久?”
風蘭不比風止心思敏銳,並未看出徐長媞的異樣,仍欣喜得說著,“撒了一炷香,後來大約是聽說了消息,許多百姓也來湊熱鬨,我便沒撿了。”
“能造福百姓也好。”徐長媞心弦微鬆,繼續往前走。
“可不是嘛,”風蘭收好銀子,講起趣事眉飛色舞的,“百姓們撿了銀子後紛紛對著府門跪謝娘子與殿下呢!”
“有幾人身手敏捷,跳起來抓,我瞧他們懷裡鼓鼓的,少說也有七八兩,夠一年吃用了。”
七八兩銀子便可夠雲京城內普通百姓一年吃用,那雲京城之外的呢?
豈非更少。
“娘子當心腳下。”至浮廊儘頭,風蘭見徐長媞走神,忙不迭伸手攙扶。
徐長媞垂眸提裙上了兩層台階,腳下又成了平整不見泥灰的青石路。
腦海中不期然又想起國師寫的詩,天下興,百姓苦,天下亡,百姓也苦。
戲園近在眼前,徐長媞打定主意後俯身在風蘭耳邊低語了幾句。
風蘭聽後一臉猶豫,“娘子這……”
徐長媞看著她,“去辦吧!辦完來戲園找我。”
風蘭見她麵色肅然,隻得應,“是。”
風蘭走後,徐長媞微微仰頭,望著頭頂湛藍的天,滿目複雜。
納采日才不過半天,她卻好像過了半輩子一樣疲累,所有事都在今日現出端倪。
有人放任,有人沉溺,有人不知世事。
徐長媞來到戲園時,戲台上正在唱《南柯記》,恰好唱到淳於棼與三位女真人沉淪於風流韻事選段。
鎮國公夫人昔日隨夫征戰多年,年老榮養竟愛上聽曲兒,先前人人都以為她愛聽《楊門女將》,可偏她愛聽些情愛小曲兒。
戲台子一搭,總是要留一出給鎮國公夫人點的。
徐長媞向她行了晚輩禮,得了幾句誇讚便坐在她右邊,與祖母徐老夫人一同作陪。
身後一些不經事的娘子們聽著唱詞,一麵羞憤,一麵礙於長輩在此不好離場。
徐長媞做觀戲狀,心神卻飄忽不定。
旁人看來,她隻虛虛坐了一點椅麵,腰端背直,麵色沉靜,儀態分外端莊大方,夫人們看著俱都點頭,目露讚賞之餘,也不忘與徐府幾位主事夫人奉承一番。
一出戲唱完已是日落西山,府內三步一燈,五步一盞,霎時亮如白晝。
晚間,花了心思備下的席麵,眾人吃喝了一整天,依舊用得紅光滿麵,絲毫不見應酬的疲累。
國公府北門,風蘭緊繃著小臉提著燈籠走出院門,她身後跟著一身素衣披了兜帽的徐長媞。
兩人先後上去馬車,風止目送馬車走遠,才帶著徐長妘上了另一輛馬車。
兩輛馬車交錯開,分彆駛向城東與城西。
太子與太子妃納采,乃大喜事,禮部早早預備了焰火在城西湖邊放。
得知此消息,徐長妘到底年紀小,愛玩鬨,經不住誘惑晚膳都未用,央了母親就要去賞焰火。
大門往來賓客多,身份又貴重,未免徐長妘冒失衝撞了誰,特地讓她從北門出府。
徐長媞則借口找李琰一同觀賞焰火才得脫身出府。
車輪壓在路麵上發出轔轔聲響,風蘭忍不住撩起車簾冒出半個頭。
塵世喧鬨被拋在身後,馬車駛向城東,入了一條幽暗小路,巷角的光亮仿若一道結界,把黑夜與白晝分割成兩個世界。
外麵伸手不見五指,風蘭皺了皺眉,唰的一下又放下了車簾。
再轉過一道彎,一座高聳入雲的塔映入眼簾,那裡就是她們要去的地方,位於太極殿斜後方,雲京城內的最高建築——帝州台。
馬車停穩後,徐長媞扶著風蘭的手彎腰下了車廂,雙腳剛落地,就聽一道清越聲音響起。
“三娘子這邊請。”
徐長媞側頭看去,一青衣和尚提著燈站在帝州台外門燈籠下的光影裡,他眉眼平靜,看她時笑著點頭示意。
似已等待多時。
徐長媞微微頷首回應,還不等她吩咐風蘭與車夫連叔,青衣和尚又道:“這位娘子與郎君隨我來,三娘子需自行上塔。”
風蘭下意識“啊”了一聲,神色擔憂。
徐長媞轉身取了風蘭手中燈籠,囑咐她,“我很快便下來,你跟著緣回去,切莫惹事。”
風蘭歪頭看了眼青衣和尚,兀自嘟囔,“原來他叫緣回……”
徐長媞拍了拍她的手,轉身進了外門。
裡麵並不黑,反而處處燃著燈,隻是四下無人,過分清淨。
提燈入得塔門,見一車廂大小的小房子,徐長媞猶豫了一瞬,緩步進入。
她剛站定,小房子便合上了門,房子四麵腰部位置以上無遮擋,緩緩上升時可觀塔內構造。
到塔頂時,房子停住。
徐長媞出來,走過一段甬道,至儘頭時,眼前豁然開朗。
天上星月,地上焰火,皆彙聚於眼底,高處不勝寒涼,晚風攜裹冷意而來,猶如置身初冬。
“我還道三娘子日昳會來,不想竟薄暮才至。”
斜刺裡傳來一道清朗男聲,徐長媞尋聲望去。
隻見圍欄下設有觀景台,桌椅齊全,四時屏風遮擋,一扭頭,腳下便是山河萬裡,曠達下不禁讓人生出萬丈豪情。
那人一襲青衣坐於桌前,觀年紀不過而立,眉目如畫,唇邊翹著兩分笑意,一雙眸子清亮如星,籠著笑意看向她。
徐長媞把燈掛在燈架上,走過去雙手交疊彎腰推至額前,行了個晚輩禮,“打擾國師了。”
國師把茶盞推過去,“三娘子坐。”
徐長媞提裙在他對麵坐下,端起茶杯,唇瓣還未碰到杯沿,動作就是一頓。
國師見狀便道:“娘子可知,慧極必傷,娘子若是日昳來喝得就是熱茶。”
徐長媞聽罷抬手仰頭一口喝儘了杯中冷茶。
放下茶杯,她注視著國師的眼,輕聲道:“我不知,我隻知國師侯了我多時,茶是我的,我該喝。”
“若非你的呢?”
徐長媞睫羽輕顫,“哪些不是我的?”
國師一揮袖,指著帝州台下,“這些,以及你心中那些,都可以不是你的。”
徐長媞望著國師身前的空盞,語調低低,“在其位謀其職,國師親批的鳳命之言,總是我的。”
國師收回手,靜默須臾又重複方才那句話,“慧極必傷,娘子太聰慧了不是一件好事。”
“我若真聰慧,便不會來找國師解惑了。”
一陣斜風吹來,把徐長媞頭上的兜帽吹落,袖口邊緣吹開了些。
國師視線下移,落在徐長媞腰間那塊缺了白佩的青佩上,篤定道:“娘子的玉佩掉了。”
徐長媞拿下玉佩看了兩眼放到桌上,對國師能看出玉佩不見一事絲毫不意外,隻平靜問道:“國師可知是何緣由?”
國師不語,轉頭看向遠方天地交接處,氣音縹緲,“九五之尊位,天下權柄在握,身居高位者哪個不想擁有。”
徐長媞雙眉輕擰,接話道:“那其他三句呢?”
國師起身,站在圍欄邊緣,雙手背在身後,衣擺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欲乘風而去的模樣。
他聲音自虛空傳來,“娘子天生鳳命非我所言,乃師父親算得出。師父算出後不久圓寂,師父合眼前還有一句,天生鳳命也是天命所歸,娘子順應即可。”
鳳命之言她聽了十七年,是誰算出已不重要,她隻想明白這些異樣發生的有何關聯。
“那未來二字?”
“娘子不妨信一回天命,”國師側目看向她,“你的玉佩總歸不是無故掉在未來,娘子不信未來,難道還不信自己嗎?”
“你什麼都明白,卻不敢信,你要解惑,我便告知你,跟著天命走,跟著玉佩走,跟著你自己走。這一回,未來會發生何事,都是未知數。”
徐長媞拿了玉佩起身,剛在國師身邊站定,風拂過。
她又看見了黑色泛著亮光的龐然大物,眨眼間消失不見。
徐長媞抿了抿唇,歎息一聲,“國師輕易脫口過去與未來,可有礙?”
國師輕笑一聲,“救人性命,乃功德,怎會有礙。”
他頓了頓,仰頭看了一眼星月,“不早了,娘子該回了。”
徐長媞後退兩步,溫聲道:“多謝國師款待。”
語畢,她轉身拿了燈籠照來路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重歸於寧靜。
緣回從一側走出,低聲稟告,“三娘子已離去。”
簷下燈籠忽而滅了一盞,風中傳來一聲似歎息似遺憾的低喃,略帶幾分沙啞與滄桑。
“若是她晚生二十年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