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春雷滾了幾遍,到三月初五這日總算灑下幾束金光。
連媽媽麵帶喜色,手提裙擺穿過九曲回廊,避開來往侍女,迎著金光一路小跑向正央閣去。
一隻腳方邁進院門便忍不住揚聲道:“娘子可裝扮好了?太子儀仗與宣旨大臣已入玄武大街,約莫一盞茶就到大門了,這大喜日子總不好誤時。”
在院中忙活的風蘭語帶驚喜,“太子殿下竟也來了?”
連媽媽笑著回:“可不嘛!老夫人夫人都在前廳候著,就等我們娘子呢,不對,今日過後該稱太子妃了……”
正央閣正屋內室,風止正把一支鳳尾釵緩緩推入發髻中,聞言不由得看向銅鏡。
鏡中人眉妝淡染,朱粉淺淺,眸含波光,鼻頭秀氣挺翹,麵容柔和,一顰一笑端顯柔橈輕曼,三庭五眼在湘妃色宮裝映襯下,極為端莊大氣。
見自家娘子隻在連媽媽出聲時露出些淺笑,後又神色平淡。
風止眉心微攏,不解問道:“太子殿下親來納采,娘子不高興嗎?”
徐長媞移開眼神,站起身展開雙臂,任由侍女把鑲了雲珠的披帛戴上。
趁侍女調整腰封間隙,徐長媞垂眸看向半跪著掛環佩的風止,擦著脂油的紅唇微啟,淡聲道:“並未不高興,隻是無甚欣喜罷了。”
侍女服侍慣了,動作輕微,但春日衣衫薄,再小心也難免傳來幾分觸碰帶來的不適。
徐長媞收攏袖口側目,侍女忙退至一旁。
“人多輕習常,殊不以為事。”①
她語調平平,似無關自身。
風止抿唇把宮絛撫平,不再作聲。
起身後看了一眼妝台,擰眉問:“台麵上雕獸首的檀木盒子呢?”
一侍女微微抬頭,小聲答:“我想著娘子今日用不著,收進妝奩中了。”
風止兩步過去彎腰打開妝奩,取出盒子,“太子殿下親臨,這玉佩怎會用不著。”
撥掉鎖扣,掀蓋一瞧。
月白色絲線穿著一青一白兩枚嵌在一起的圓佩,正躺在紅絨布上。
青佩細雕青龍雲紋,要大一些,白佩刻著火焰鳳紋,小了足兩圈,陰陽龍鳳合佩是娘子出生時太極殿內賜下,十七年來從未離身。
亦是身份象征。
風止轉過盒子,徐長媞抬手取出玉佩吊在眼前晃了晃。
春日暖陽從窗欞投進,落在玉佩上,似覆了一層流光,顯得玉質愈發剔透無暇。
看了兩眼,徐長媞順手往腰間一掛,蓮步輕移出了內室。
院中放滿了紮著紅綢的箱子,箱蓋打開,幾名宮官正對冊清點,連媽媽與幾位夫人身邊的嬤嬤陪看著。
見徐長媞出來,一個著絳紫色官服,頭戴官帽,鬢邊簪花的女官走上前行了個福禮。
“三娘子安。”
“這是……”徐長媞看了一圈,箱中物什不似大澧所有,眉眼間不禁擒了抹疑惑,問道:“可是鄰國賀禮?”
女官麵上笑意加深,“是,兩位主子言,即是賀太子太子妃大婚之禮,一並與納采禮送來,省得成婚後太子妃還要清點一趟,也麻煩。”
徐長媞頷首,唇角微彎,“多謝陛下與娘娘體恤。”
見箱中多是書本上所記載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寶,不由心念微動。
一旁女官善會察言觀色,直道:“三娘子可隨意處置。”
徐長媞收回目光,溫聲說:“有勞李司正費心了。”
李司正忙低頭。
清點入庫都無需徐長媞操心,交代幾句便領著侍女出了正央閣,沿著複廊至園中。
霎時花團錦簇溢了滿眼,蟲鳴鳥叫聲聲入耳,提籃抱瓶的侍女們穿梭其中,自是一派相映成趣。
徐國公府前身是前朝一名首輔大臣居所,大臣在朝中權勢滔天,為不惹人非議,府內修繕的頗為小意溫柔。
但也處處可見精致富貴,樓台館閣雅致闊達,假山流水一步一景,有趣得緊。
徐府能得此住處,蓋因徐長媞出生時漫天紅光,國師親批鳳命,太極殿內一紙詔書下達封為太子妃。
彼時徐府裡,最高官職不過徐長媞祖父的五品內閣大學士,身為太子妃母家,多是不配。
於是群臣上奏,陛下親筆封徐老爺子一品國公,賜居此處。
十七年來,許是借了那位首輔大臣的光,徐府如今也有了幾分世家樣。
不過,想到兩年前祖父吐血也要提筆寫下請封折子,徐長媞瞧著院中景致又感刺目。
腳步不自覺加快了些,將要步下複廊,就聽身後傳來一道略顯嚴肅的提醒聲。
“娘子慢著些,萬不可失了禮數。”
徐長媞聽罷心下一哂,遂收起翻滾思緒帶來的荒唐感,依言慢下腳步。
良辰美景下,她卻已沒了心思欣賞,隻目不斜視沿著湖畔,一路往前廳走去。
行至浮橋上,晨風輕拂而過,混著日光,叫人睜不開眼。
徐長媞下意識側身避開,牽動腰間環佩,叮鈴聲與咕咚聲相繼響起。
她目光落在泛著淡淡金光的湖麵上,重物落水帶起一圈圈漣漪,粼粼波光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
那東西前後兩個車輪,無需牛馬搭上車軛使力,就能往前行駛,且速度極快,眨眼功夫便沒了蹤影。
徐長媞蹙著眉,私以為自己憂慮過多以致眼前出了幻象,忙往前挪了兩步,手搭在欄杆上,微微探出上半身去想查看清楚。
深藍色湖水一圈圈蕩開,風一吹,波浪小了些,直至平靜。
一旁時刻注意著徐長媞的於嬤嬤走上前來,麵色肅然,“娘子今日不大穩重,夜間可要多抄一遍經書。”
話帶問詢意味,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風止風蘭聽聞互相對視一眼,神情俱是擔憂。
徐長媞似是沒聽見,隻一副出神模樣盯著水麵。
見於嬤嬤臉色愈發難看,風止趕忙走到徐長媞身邊,扶著她手臂,壓低聲音勸道:“娘子可是不適?今日過後一切都成定局,娘子……”
臂上傳來壓迫感,終使徐長媞回過神來,她側眸對著於嬤嬤歉意地笑了笑。
看於嬤嬤眉目舒展些,才繼續提裙步下浮橋。
想起之前在房中自己那渾不在意的語氣,許是令風止誤會了,便側頭去瞧,見她滿臉心疼,忍不住露出一絲淺笑,“我無礙,被風迷了眼而已。”
她目光落在腳下,心神卻在湖麵上不曾收回,腦海中還留著那一閃而逝的殘影。
那奇特模樣讓人禁不住心生好奇。
後頭的風蘭扯了扯風止的袖子,小聲嘟囔,“娘子今夜又要熬了。”
風止撇了眼板著腰身走在前頭的於嬤嬤,用眼神示意風蘭。
風蘭鼓鼓臉,抿唇歎氣,不再言語。
約莫一盞茶後,一行人來到前廳。
甫一見徐長媞現身,前廳眾人齊齊圍了過來,一邊道著賀語,一邊把徐長媞從頭誇到腳,溢美之詞不絕於耳。
自小到大,徐長媞對這些這場麵早已司空見慣,應對起來頗為從容自如。
不等眾人寒暄完,徐府大門口便響起一道中氣十足的喊聲。
“太子殿下到。”
下一瞬,門外街頭街尾鞭炮齊鳴,聲響震天撼地,塵煙四起,如伏睡雄獅睜眼長嘯,引得萬獸奔騰。
片刻後,由徐父徐望紳並徐長媞兩位兄長引著太子與宣旨大臣繞過影壁,來到前廳。
徐長媞站在人群前,領著諸位夫人向太子行禮。
“大喜日子不必拘禮。”
李琰一襲紅衣氣宇軒昂,一揮袖讓眾人起身,隨後幾步上前,伸出右掌虛虛托起徐長媞手臂,眉眼含笑道:“眉姑快起,今日你為尊,合該順心才是。”
徐長媞起身時順勢往後退了一小步,“多謝殿下。”
她垂眸看著腳下青石,一貫的清言溫語,唇邊笑意淺淺,身姿嫋嫋,進退得宜。
李琰見狀嘴邊弧度淺了一分,收回手搭在蹀躞帶前,與身側的肅寧侯道:“侯爺宣旨吧!”
肅寧侯身著緋色官服,拱手稱“是。”
大太監捧上錦盒,肅寧侯取出聖旨展開。
前廳眾人烏泱泱全部跪下。
徐長媞跪於首位,頭頂便是一紙明黃。
肅寧侯昔日曾在邊關禦敵數年,此刻即便身著文官官服,仍不掩一身肅殺之氣,讓心思不穩者頗為畏懼。
他念著聖旨,聲若洪鐘,蓋過了大門外的鞭炮聲,回蕩在雕梁畫棟的庭院裡,磚牆木門受到激蕩,似有萬千回聲縈繞耳邊。
回聲不知從何處而來,滿含怨恨與不甘,虛無縹緲,不斷重複著,“徐氏不得好死……徐氏不得好死……”
徐長媞倏而抬起頭,眼眸睜大,直直看向繡著雲紋金龍的聖旨,肅寧侯此時已念到“茂昭明德之質,載以婉嫕之風”。
李琰留意到徐長媞的異樣,瞥見聖旨還有大半宣完,怕出什麼岔子,隻好全部心神都落在她身上。
若是往日,徐長媞定不會讓自己在外人跟前露半分怯,可今日不知怎得,怪事憑發。
她有心按捺,卻也難免被晃得心神不寧。
眼前金龍覆在聖旨上,似活了一般,隨著一道白光閃過,消失在了銀白色的萬丈高樓間。
緊接著浮現出一條灰黑色的大路,大路平整寬闊,路麵印著許多白條,一輛輛泛著光的黑色巨物在輪子驅使下,以迅雷之勢往前駛去。
此畫麵持續了幾瞬。
隨後一道中氣十足的男子聲音響起,“你沒事吧?難道之前出車禍了,要不要我直接送你去醫院?”
車禍?醫院?
這又是何物?
“……可立為太子妃,擇日備禮冊命,欽哉!”
肅寧侯把聖旨合攏彎腰雙手奉到徐長媞身前,“三娘子,接旨吧!”
徐長媞眨眨眼,那些詭異畫麵已失了蹤影,映入眼簾的是肅寧侯奮力擠出一抹笑的溫和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