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繁班主會接受我嗎?大人說我助百家屠完那書院就放我走。錦繁班主會聽我解釋、會接受我嗎?”
聞此言李知行身子定住,心有所問:大人?又是那個不見蹤影的大人。
“我要告訴她我、我殺了很多人嗎?”
“她會不會害怕呀?”
渾身濕漉漉的阿羊來回踱步,自言自語個沒完,李知行躲在石頭後繼續哈著氣,心道:不知道趙錦繁害不害怕,隻知道你是個棒槌!
阿羊忽然停住了腳步,望了一眼解凍的竹溪,笑著道:“這裡可真是我的福地,以後就叫你小福溪吧!”
咦!
腦子進水了吧。
李知行縮著身子,嫌棄地低頭,晃了晃腦袋,再抬頭時,發現人已經不見了!他慌忙跑出去,四處尋覓,無意中卻瞥見了落在溪岸邊的兩張薄片,湊近了看才發現是趙錦繁送給阿羊的一對小影人。他拿了起來。
“讓你亂跳溪,這麼重要的東西丟了都不知道!”李知行說完,便將兩張影人放進了袖中,後閉目凝神感受了片刻,睜眼之時目光鎖定到一條小徑上,抬步疾行。
***
趙錦繁和謝之晏都暈了過去,這倒是極大的方便了三人的行動。他們一路邊跑邊對好了口徑,商量好了等會要是兩人醒來問起如何救下他們的回答。
三人一路尋覓,尋到了一座破敗的祠,祠中供奉著一對男女石像。
葉青盞進廟時,抬頭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下,腳底差點被石頭絆倒。聞故背著謝之晏,又極快地伸手扶了下她。
“看路。”
“抱歉。”葉青盞站穩,忙將目光從石像上收回。
聞故順著她的視線也瞧了一眼,隻覺兩尊石像雕刻地很逼真,卻看不出是什麼仙。
然而,他體內的陰煞卻驟然翻騰了起來,不斷向他的心頭聚攏。
它們在怕什麼?
聞故捂住心口,嘴角溢出血跡,慢慢跪倒在地,眼神緊緊盯住這兩座石像。
女像容貌清麗,笑得莞爾。男像體態魁拔,笑如春風。皆仙風道骨,好似一對仙侶。
他體內的陰煞隻在外界波及他意誌時急攻他的心脈。
這兩人……
“聞故,你怎麼又吐血了?”葉青盞忙用袖口去擦他唇邊的血,“那些黑霧又欺負你啦?”
不等聞故應,身後的青淮催促道:“你二人再不進去,官兵就追上來了。”
話未落,葉青盞便攙住聞故的胳膊,助他起身,一起進了祠堂。幾人躲到石像後頭,驚喜地發現地上竟然有兩條草席。
葉青盞將草席鋪展,拂去上邊的塵土草葉,幫著聞故和青淮將兩人放下。甫一放下,袖中的銀杏葉便飄到了她眼前。葉片上顯露出一行小字,謫仙的手筆:
你們在哪兒?
葉青盞用李知行交給她的法術,默默念了句“一葉知秋”的口訣後,用指尖寫道:“長寧縣一座古祠當中。”
這幾日他們與謫仙往來便是靠這銀杏,李知行也知曉了青淮的心結,一路引著阿羊朝長寧縣奔來。
不知何時能遇上。
答複完,三人剛想坐下歇息,卻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三人相視一眼,葉青盞小聲道:“我的結界失靈了嗎?”
方才她見這山野中的廟宇地處竹林中,很是隱秘,便在進廟前順手布下了一道結界,將它藏得更深。為何還能感受到有人在不斷靠近呢……
正思索著,有人飛身而入!
石像之後的三人,警惕地看了一眼,來者轉過了身。
竟然是阿羊。
青淮登時從石像後跑了出去,高興得不知所措,連連道:“你終於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這次你沒有來遲,沒有來遲啊!”
阿羊不明所以,不懂他為何這般開心,點頭啞著聲音道:“嗯,我回來了。”說著,瞥到了石像後露出的裙角,心頭遽然狂跳。
他抬步,慢慢走了過去。
葉青盞和青淮走了出來,看到了扒在他背上的謫仙。葉青盞伸出手,在阿羊看不到的視角裡,讓謫仙跳到她手上。
本來李知行確有此意,但看了一眼她身旁臉陰得像墨似的少年,他認命地往下滑,跳到了地麵上。找了個角落,舒舒服服地坐下。
一路上又是變成野豬追趕,又是化作路人指引,想方設法地引導少年進廟,可把他累壞了。此刻隻想靜靜看一出重逢大戲。
阿羊一步一步靠近草席上的女子,還未到她身前,眼眶卻先紅了。
地上閉目之人,原本英秀的容顏上鞭痕縱深。血洗衣衫,身上竟無一處完好的地方。
眼中悲傷裹挾著憤怒,阿羊單膝跪地,淚不停地往下,音聲顫抖:“誰乾的,這是誰乾的!”往日音容還印刻在腦中,如今卻被摧殘得不成模樣,阿羊的眼中有了恨意,殺意滔天。
聞故體內的陰煞伺機而動,他暗暗提氣拚命鎮壓。
一旁的青淮看著他,道:“官府的人乾的,你要去殺了他們嗎?”
“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了,還要繼續嗎?”
阿羊看向他,眼中猩紅一片:“他們該殺。”
“是嗎?然後呢?錦繁班主醒來後,你要怎麼同她說?”青淮擲地有聲,繼續道,“你殺人滅口,屠山莊,毀人家,做的孽還不夠多嗎?”
“他們該殺!”少年果真像是被提線的皮影,口中重複著這句話,眼中的殺意卻消減了許多,忽問,“你到底是誰,為何知道……”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羊——”青淮走進他,笑著拍了下他的肩,“你能再見到他們,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好好珍惜吧。”
青淮說著,走向趙錦繁,彎腰擦去她臉上的血跡,笑著道:“我再送你一場美夢吧。”說著,他閉上了眼。
“不好!”李知行從地上彈身而起,卻還是慢了一步,幻境變了。
綠水藍天,白雲悠悠,梨園裡笑聲催青鳥,唱詞引彩蝶。台上人演,台下人笑。
牆頭上人迷茫觀望。
葉青盞緊緊扒住聞故的胳膊,小心坐在牆頭,忽然想起謝之晏所寫的劄記,心中佩服:他是怎麼在牆頭看了那麼久趙班主的?
剛才起得太猛閃到腰的李知行,瞪了一眼他“說送就送”的好徒弟,氣得牙癢癢——操控幻境,他怕是不想投胎了吧。
幻境集三界之力而成,幻境之主的靈識熔鑄在其中,受三力製衡。冒然調用,必遭反噬,輕則傷魂損魄,重則靈識皆散,灰飛煙滅。
青淮隨心之為,是在要“命”。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場景。”青淮坐在牆頭,晃動著腳,笑著說。
兩人一仙順著他的目光看。
阿羊在戲台上笨拙地學著動作,趙錦繁笑著,耐心地教他。謝之晏在一旁冷著臉抱臂看著。台下男女老少,一邊飲酒,一邊吃菜,又笑著望著台上的他們。
這是戲班演出後的日常,卻是青淮到死都沒實現的願望。
“師父,你知道我為何撒謊嗎?”做了幾天徒弟,青淮改不過來口,唇角帶笑道:“我是想在幻境中多待幾日,多看他們幾眼,”他說著,又看向謝之晏,“也想知道,他同錦繁班主如何相識的。”
李知行欲哭無淚,心中狂嘯:你知不知道過關時限是七日啊七日……
等等,他好像確實沒說。
賴他。
聲音聽起來很虛弱,青淮看著戲台上,卻繼續笑著道:“你們應當很想知道我如何死的吧?”
話落,葉青盞點頭,又搖頭,覺得這應該是個悲傷的故事。幻境裡悲傷的故事太多,她不想……
“帶你們看看吧,或許有你們想知道的。”青淮的視線越過謫仙和葉青盞,又看向聞故,對著他說。
青淮說完,又強行逆了境。
***
那時阿羊為了逃離“大人”的操控,答應他相助其他門派屠一疏遠。事成之後,日夜兼程,跋山涉水,隻為早日去到長寧縣。
阿羊先回了竹溪鎮,將自己做殺手多年的積蓄全部換成銀票帶在身上,想要全部送給趙錦繁。他查清了,那不知其容的戲子南下之時,歲和班還未曾來到竹溪鎮。
至於那戲子是誰,於他而言不重要了。隻要不是她姐姐就好,隻要與她無關就好。
母親的仇,本該就不應怪在那戲子身上。
在竹溪隨意洗了下身上的汙垢,阿羊便繼續趕路,卻不曾想竟然染了風寒。他怕生病耽誤行程,有些埋怨自己,又轉念一想——生病也很好,錦繁班主那樣好,定會悉心照顧他的。
一路這般想著,生病也擋不住他前行的步伐。阿羊在初春的一場小雪後,趕到了長寧縣。他先依著趙錦繁曾描述過的路線,尋到了戲班,卻不見一人影,心道他們應是應邀演出去了。便在院中轉悠了會兒,看到一身青衣褶子晾在屋前,想了想,拿了下來,穿上。
阿羊心想著這樣錦繁班主便可懂他的心意了吧。
隨阿羊進了梨園的兩人一仙,看向身邊的鬼,登時就明白了鬼門關初見之時,他為何一身青衣戲服。
葉青盞眼神暗了下來,很快想到:青淮死在歸來後的第一日啊……
等到日薄西山,也沒等來人,青淮一著急,穿著戲服出了門。不知為何,路上的人很多,他逆著人潮往前。
“歲和班真是慘啊,都死光了!”
阿羊頓時停下的腳步,心也隨之頓了下,隨即轉身跟上那兩人。
“誰說不是呢!”另一人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得罪那位大人哪!聽說隔壁縣的商賈大戶葉家,下場也慘得很哪……”
跟著阿羊走動的四人,隨著話語聲落下也停了下來。三人一齊看向葉青盞。
後者神色低落,跟緊了那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