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身旁人話說得唐突,趙錦繁一時未反應過來,問:“等你回來?你要去哪兒?”
謝之晏也是滿臉疑雲,抱臂看向他,語氣不悅:“你又想做何!”
默然於三人周圍的葉青盞,拉著聞故往前湊了湊。李知行也豎起了耳朵,想聽聽這少年的回答。
阿羊將手中的影人還給老伯,端端正正地站到趙錦繁麵前,鄭重其事道:“這幾日多謝你的照顧。若是你願意的我話,等我、等我……”
“她不願意。”謝之晏盯向阿羊,“你是誰啊,錦繁憑什麼等你。鬼知道你要去哪兒!”
“謝之晏!”趙錦繁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你聽阿羊把話說完。”謝之晏不再說話,背過了身。
話說一半被打斷的少年,臉上沒有絲毫惱意,眼中反而閃耀著欣喜,他說:“無論如何,請等我回來。重逢之時,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所有的事。”他頓了頓,語氣忽然有些遲疑,道,“到時候,你們願意留下我,或者趕我走,我都認了。”
少年一雙鳳眸中一掃往日的陰沉,變得明亮又真誠。
趙錦繁看著他,須臾後笑著道:“你放心,我們等著你。到時候,你可不準再拒絕學戲了。”
阿羊重重地點了點頭。
趙錦繁看了他一眼,從袖中拿午後做好的一對小影人,工藝有些許的粗糙,但模樣很是精巧,她垂眸看向它們,又抬首注視阿羊:“這是我同你謝大哥一起做的。方才你說想當個影人,又說影人待在一起就同一家人一般。既然這樣的話——”
“這對影人拿著,”趙錦繁將手中的影人交給到少年的手裡,“就當是我和你謝大哥陪著你。”末了她又補了句,“以家人的身份。”
本生著氣的謝之晏聽到趙錦繁所說,氣頓時就消了,“謝大哥”一稱呼,讓他很有歸屬感,他覺得自己應該大度些,遂轉身,語氣放溫和了些,道:“拿著吧拿著吧,彆丟了。”
阿羊小心翼翼接過,低眉看了許久,道:“我會好好珍惜的。”片刻後,他抬起頭來,看向趙錦繁,“等著我。”
話落,他將小影人收入懷中,轉身掠過人群,腳尖拂地,輕點幾下後,縱身越過了高牆。不過一刹,便消失在了眾人的眼中。
“阿羊原來功夫這麼好。”有人咋舌。
“是呀,不過他這麼晚了是要上哪去?”有人問。
玩影人玩得不亦樂乎的葉小姐竄到了趙錦繁的身旁,問:“阿羊這是跑了嗎?”
趙錦繁看著高牆上輕輕晃動的枝椏,肯定道:
“他會回來的。”
趁著眾人的注意都在阿羊消失的方向,李知行看了葉青盞和聞故一眼,便悄然退到了樹蔭下,然後慢慢縮成一張小影人,追阿羊而去。
青淮遠遠望著那處高牆,苦笑道:“阿羊啊阿羊,你忘了,影人終其一生,都擺脫不了竹線的控製。”
少年低語,被人儘數聽了去。
聞故目光淩厲,道:“那就砍斷它。”
葉青盞目光灼灼,應:“對!”
話音未落,隨著幻境之主的離開,葉府在天昏地暗間發生了變化。葉青盞和聞故一起拉住青淮,在一道強光中閉了眼,再睜眼時,兩人一鬼便站在了一方戲台下。
台上唱戲的人是扮著武將的趙錦繁,和演著小生的謝之晏。
滿堂賓客拍手叫好時,就在這時,一隊官兵忽然衝了進來。看客如鳥獸群散,跑得東倒西歪。
見情勢不妙,葉青盞拉著定定站著的兩位高個躲到戲台後,探出腦袋小心的觀察。
“彆唱了!”
弦樂鼓聲隨之而停,趙錦繁同謝之晏一齊看向台下耀武揚威的官兵。為首的甩開手中的畫卷,垂眼掃視了一眼,看向戲台,隻聽他厲聲道:
“拿下!”
令下,身後的兵士衝上了戲台,將台上的兩人伏倒於地,刀架頸側。
趙錦繁單膝跪倒在地,怒目圓睜,大聲問:“為何!我二人犯了什麼罪!”
“大膽!”
“歲和班班主趙氏趙錦繁,私藏朝廷罪臣赤堯謝氏謝蒼之子謝煦。”
話落,戲台後的葉青盞眉心一跳,心問:為何十幾年前的事還會被翻出來?
“二人暗中勾結,包藏禍心,其心可誅。今日奉詔緝拿!”
刀抵在頸間,鬢邊細發隨風散開,趙錦繁仍是滿眼剛毅,問:“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嗎?證據,你可有證據!”
為首的官兵睨了她一眼,又從謝之晏的臉上掃視而過,不屑道:“證據?到大牢裡找人要去吧。”
“帶走!”
謝之晏跪在地上掙紮,憤恨道:“沒有證據就胡亂抓人,你們這是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官兵反問,“謝蒼通敵叛國之時你在何處?”官兵反問,又偏著頭,冷冷道,“通敵叛國誅九族。謝煦,不要以為十年過去了,你就可以死裡逃生,隱姓埋名重新生活。”
“你記住,謝煦,謝蒼死沒死,你都是他之子。”
“永遠都是罪臣之子。”
將領對著謝之晏的目光,一字一句,字字珠璣。見其頭低了下去,便對手下道:“將兩人嘴堵上帶走。”又看了一眼四周,“將歲和班餘下戲子,都帶走!”
本躲在隱蔽處的戲班成員聞之,有的在原地呆若木雞,有的嚇得四處逃竄。慌亂中,還是沒能逃的脫官兵的搜捕。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整個梨園,隻剩下了葉青盞、聞故還有青淮三人。三人在官兵四處搜捕之時,靠著葉青盞布下的結界躲過一劫。
青淮本想衝出去同那些官兵魚死網破,被葉青盞攔了下來,她問:“青淮,你都想起來了對吧?”
青淮點頭,眼中含淚道:“我想起來了,那日蘆笛聲響起時我就想起來了。”
葉青盞本想問得再細些,但眼下最重要的問題隻有一個:“那你可知自己的心結在何處?”
“當、當是想再見錦繁班主他們一麵。”
“好。”葉青盞目光認真,看向聞故,他亦將目光投向她,兩人不用言語,便可會心。
聞故道:“那就改了這故事的結局,破了這境。”
***
“為何要藏匿朝廷罪臣?”鐵鏈鉸在女子的身上,單薄的衣衫上血跡斑斑,手腕、腳腕細肉翻出,臉上印著深一道淺一橫的鞭痕。
“你是赤堯趙氏?”
“同謝氏沆瀣一氣意欲何為!”
“你認不認罪?”
趙錦繁唇角流著血,眼中卻儘是涼薄之意,她道:“我是赤堯趙氏趙錦繁。”
“我趙家遭奸人所害,滿門慘死,唯剩下我一人,我何罪之有?”她看著麵露凶相的衙役,忽然笑了,英秀的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沆瀣一氣?奸臣當道,聽信讒言,屈打成招,我看,你們才是蛇鼠一窩!”
“你罵誰呢!”衙役臉色猙獰,拿起烙鐵便是往她心口一下,“讓你再嘴硬!”
嘶——
煉肉聲響起,趙錦繁咬著唇,鮮血淋漓,失去了意識。
靠牆而坐的謝之晏,披頭散發,衣衫破爛,往日神采不見,唯留眼中不屈。
見衙役拖著一人而來,又打開了牢房門鎖,他趕忙起身去接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女子。
謝之晏將趙錦繁擁入懷中,眼中滿是疼惜。
年輕衙役看向相依而靠的兩人,輕歎了聲:“都是硬骨頭,可惜了。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金大人。”
“你閉嘴吧,不該說的話彆說。”另一衙役提醒道。
小哥捂住嘴,兩人退了出去。
懷中人臉色蒼白,鎖眉閉目,謝之晏心中擔憂,不知是否聽到了兩人之言,待回神過來時,人已經退了出去。
謝之晏將人放在地上,讓她靠向自己,懷抱著她。
他抬手,想擦去她臉上的汙垢,卻不知從何處落手。一張原本妍麗俊秀的臉,此刻卻滿是累累傷痕,觸目驚心。
一滴淚,猝不及防從眼角滑落。
謝之晏將人摟得更緊了些,又怕觸及她的傷口,手隻能虛扶在她的肩上。他垂眸看著懷中的人,淚意潸潸,恍惚暈沉中,驀然想起兩人的過往,亦想起了她……
與趙錦繁初識,謝之晏不過十四歲,從練武場裡偷偷翻牆出來,被人追著,一路撒歡了跑,卻誤打誤撞地跑進了趙家梨園。
彼時登台唱戲的,便是正值豆蔻年華的趙錦繁。穿著武將衣袍,演著巾幗英雄。
光彩照人,英姿勃發。
年少心動,總是猝不及防。
台上少女一步一步,走進台下少年郎的心。
後來每逢練功罅隙,謝之晏便偷跑進趙家,坐在高牆上,藏在青枝後,看著台上少女傾懷而唱。
他見過她扮武生,風神俊逸;見過她演公主,端莊嬌麗。看著她在台上翻倒,又見她起身唱和,倔強執著……
眼神總是隨著她,喜怒哀樂也皆因台上的她而起。有時大笑,有時垂淚,也不知是因為故事中人,還隻是單單因為她。
嘉康二十五年,六月初一,豔陽。
謝之晏同往日一般,悄然坐在高牆上,遠望著戲台,卻沒有等到日日都想見的人。他心中焦急,卻聽有聲音自牆下傳來:
“你日日都在這裡坐著,是來看戲的嗎?”
謝之晏低眸,原本該在台上的少女此刻卻揚著臉望著他。他又驚又喜,卻是樂極生悲,從牆頭滾了下來。
他抱著腳,少女向她伸出手,焦急地問:“你沒事吧?”
幾乎是下意識而為,謝之晏伸出了手,卻見自己手上沾了土,他又趕忙收回,在衣裳抹了兩把,才握住她的手。
少女手上生著繭,他隻覺格外的欣喜,心跳得也厲害。
“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樣,就是行事不太光明,”少女認真看著他,眨眼道,“以後想看戲,走正門吧,不要坐在牆頭。”
謝之晏暈暈乎乎地點了點頭,不舍地收回了手,道:“我知道了。”收回來的手藏在了身後,他五指握緊,摩挲。
須臾,他終是鼓起勇氣,紅著臉問:“你、你叫什麼啊?”
少女嘟囔著嘴,叉腰道:“你這人好沒禮貌,哪有這樣問姑娘家姓名的?”
謝之晏這才驚覺,因為緊張,忘了基本的禮數。他想開口彌補,卻聽咫尺之距的姑娘又道:“算了,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告訴你本姑娘的大名了!”
“你聽好了,我叫趙錦繁。”
“趙氏的趙,錦上添花的‘錦,以簡馭繁的‘繁。’”
“你記住了嗎?”
趙錦繁往前進了一步,抬眸看向必他高了半個頭的少年,又追問了一遍:“你記住了嗎?”
怎麼會記不住呢?
謝之晏笑著看向身側之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他抬手拂去趙錦繁臉上的血跡,含淚道:“錦繁,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