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禮拜結束後,一位夫人找到了阿列克謝·彼得羅夫。
“有什麼是我能為您效勞?”
阿列克謝認識她,再準確一點講,他認識這位夫人的女兒。
阿莉婭·布朗特夫人在神像前跪下,一頭美麗柔順的銀白長發垂落地麵,她用手輕點在左肩和右肩上,那正是一位信徒向神明禮讚、祈禱的動作。
“尊敬的神父閣下,”布朗特夫人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已經比阿列克謝初到鎮子上,見到她時的樣子好上太多,畢竟大病初愈,她仍需要一段時間的靜養,“今天是我女兒露西的生日,我想從您這裡得到一個偉大恩主的賜福,希望您能允許。”
這是德斯蒂尼延續至今的習俗。
在這個終年陰雨的偏僻小鎮,每當家中有孩子過生日,孩子的父母便會前往教堂尋求一個來自神明的祝福,一個燃燒在神明座下,用特殊材質製作的香燭。
他們會將香燭帶回家中,讓孩子對著香燭許下願望,接著把它供奉起來,祈望孩子往後餘生平安順遂,健康快樂。
鑒於供奉神明的香燭代表的特殊性,德斯蒂尼就有個不成為文的規定。
他們默認隻會在成人禮上,才會收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又意義重大的祝福。
這是阿列克謝從老神父那裡了解到的。
在阿列克謝接替這裡的職位,送走老神父前,那位駐守於此幾十年的老人拉著年輕人的手,事無巨細地說了很多關於鎮子的事。
如果沒有記錯,布朗特夫人的女兒還不到成年的年齡……
過了生日,她也隻有十六歲。
儘管心中困惑,阿列克謝依然賦予了布朗特夫人一個香燭。
“代我向您女兒問好,”說完,阿列克謝隨口一問:“說起來,生日過後,您的女兒也該前往聖都了吧?”
布朗特夫人沉默了。
她跪在神像前不曾起身,“仁慈的恩主,我們的慈父,我將向您懺悔。”
神父溫和的表情變得肅穆,挺拔地佇立在高台上,背後是代表白晝與太陽之神的雕像:“願祂點燃的明燈為迷失者指引方向,我的孩子,你在為什麼而痛悔?”
“我為我的……女兒,為自己卑劣的私心。”
“你犯下了什麼?”
“我的女兒成功考入了聖都的一所著名的大學,這一直是她夢寐以求的目標,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這是一件好事,你該替她感到高興。”
“是的是的,我理應高興,我的……家人都對此很開心,但我……神父閣下,我一點也不快樂,我的露西,我的珍寶,我不希望她離我而去,所以,我用她對我的愛將她禁錮在自己身旁。”
空曠的教堂陷入一陣沉默,過了不知多久,一聲歎息打破了靜謐。
“你愛她嗎?”
“是的,我深愛她。”
布朗特夫人毫不遲疑地回答,藍寶石般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地麵。
她眸子幽深黯淡,“隻要她能平安幸福地過完一生,我願意為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你願意為她付出生命,卻無法容忍她的離去?”
“……是的,神父,我是一個自私的家夥。”
“因為什麼?”
“我想保護她,所以無法忍受她受到絲毫的傷害。”
“但你不能永遠保護她,你的女兒現在或許還小,她終會長大,擁有自己的生活,夢想,選擇,我的孩子,你不能總是將她留在你的羽翼之下,雛鳥需要學會獨立飛翔,哪怕是在風雨中,隻有這樣,她才能去迎接一個屬於她的未來。”
“如果僅僅為一個未知的‘未來’而變得遍體鱗傷,那這樣的‘未來’並不值得她去追尋。”
“你又怎知,她會為此感到不值?”
“我是她的母親,神父,我隻有她了,我答應過他們,如果連她也要離我而去……那我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神父垂眸看她,不發一言。
他此時的神情與後方悲憫的神像有何差彆?
眾生的恩主將祂的恩典賦予每一個生命,祂照耀,上升,驅散生命的陰霾,帶來光明的庇護。
可是,祂為什麼不能垂憐一個孩子?
神父輕聲歎息:“你無法強求一個結果。”
這一次,她終於抬起頭,注視的卻不是麵前的神父,而是在他身後的那座神像。
“如果,我偏要一意孤行呢?”
離開教堂後,外麵還在下著小雨。
露西一直在教堂外等待母親,但因突如其來的陰雨,她跑到了附近的站台下躲避。
阿莉婭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露西與偶遇的同學在站台下相談甚歡。
她認識這個男生,盧卡·沃克,鎮上老鐵匠的小兒子,比露西小一歲,他的兄弟戴蒙與露西的哥哥秋一起在附近的礦場工作,兩人關係相當不錯。
她並未急於上前打擾那兩人,而是靜靜地站在遠處。
相較於哥哥外向的性格,盧卡則是一個安靜而靦腆的孩子。麵對自己心儀的人時,他努力不讓自己的緊張顯露出來,然而,他那通紅的臉頰和磕巴顫抖的聲音卻完全出賣了他的情緒。
盧卡的目光四處遊移,唯獨避開了眼前的少女。
在這樣的時刻,他注意到了站在不遠處,默默觀察他們的阿莉婭·布朗特夫人。
一瞬間,盧卡的心臟仿佛漏跳了一拍。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隻能將其歸因於這個年齡段的人在麵對心愛之人的父母時,總會本能地感到一種畏懼。
露西順著視線看去,母親走過雨幕,伸手撫平少女被微風吹起的金發。
“久等了。”她對露西說,語氣輕柔。
這是盧卡第一次見沒有坐輪椅,氣色不錯的布朗特夫人。
她站在少女旁邊,竟然比露西還要高出一些。
在認識露西前,盧卡就從兄弟那裡得知她有一個長年臥病在床的母親。
布朗特夫人不是鎮子上的原住民。
十幾年前,鎮長的女兒——梅·艾爾——帶回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
那人就是阿莉婭·布朗特,而除了將她帶回鎮子的梅之外,沒人知道布朗特夫人究竟從何而來,也沒人知道她的丈夫是誰,從那以後,她在德斯蒂尼定居,與梅住在一起,兩人一同撫養露西。
後來,她們又收養了露西的哥哥,組成了一個四口之家。
對於她們組建的這種不合常理的家庭——尤其是布朗特夫人過往成謎,深居簡出,從未與其他人有過什麼交際,在鎮民心中留下一個古怪孤僻的印象,一些不好的傳言也就隨之傳開。
鎮長訓斥了那些亂嚼舌根的人。
德斯蒂尼是一個普通偏遠的鎮子,它坐落於□□邊界高山下的森林中,位置隱蔽偏遠,長久以來甚至常被繪製地圖的工匠所忽略。
在一個相對封閉、鮮有外來者的地方,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往往會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些許排外的傾向。
直到露西的到來,鎮民們對布朗特夫人的看法才發生了改變。
可能是遺傳自母親,年幼時的露西與她一樣體弱多病,鎮上為露西看病的休斯頓醫生一度認為這個孩子活不過十歲。
誰都沒想到,忽然有一天露西的身體漸漸開始好轉,等到她十歲,身體的健康程度已經與其他孩子無異。
露西是與她冷漠孤僻的母親完全相反的存在。
盧卡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的詞彙完全可以運用到她的身上,溫柔、熱心、善良、謙遜……就連那些最孤僻怪異的老人們也經常說,如果在以前的舊時代,露西是可以被七重冠冕眷顧的孩子。
大家都很喜歡露西。
她就像一個溫暖明媚太陽,在這個常年陰雨的地方,驅散了德斯蒂尼常年的陰霾。
“你們在聊什麼?”布朗特夫人問。
“一些關於學校上的事,”露西微昂起頭,一雙藍眼睛亮晶晶的望向母親,滿心歡喜和依賴,“您呢?您的事情辦完了?”
她現在一定非常幸福,考上了心儀已久的學校,母親大病初愈,所有事情正在朝著最美好的方向發展。
盧卡由衷地替她感到高興,看著她明媚的笑容,完全忘了旁邊的布朗特夫人。
“我們慷慨仁慈的恩主,從不會吝嗇於一根香燭。”
阿莉婭拿出香燭,向露西展示。
從外表上看,它跟外麵常見的蠟燭沒什麼太大區彆,唯一不同的是,蠟燭隱約傳來的那股香氣,氣味清淡柔和,讓人自心靈上感到一種安寧平靜。
露西好奇地問:“對著它許願,願望就會實現嗎?”
“當然,”阿莉婭嘴角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隻要是露西的願望,無論是什麼,一定可以實現。”
一陣冷風吹來,吹動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露西盯著阿莉婭的笑容,對她最後所說的話感到有些奇怪,沒等她細想,一直沉默的盧卡突然開口了。
他問道:“露西決定許什麼願了?”
阿莉婭和盧卡一起看著露西,絲毫不掩飾他們的好奇。
“不可以說出來,”露西拒絕透露一點,“如果說出來,就不會靈驗了。”
這時,一輛工業技藝的產物載著滿車人緩緩停在站台前。
如果不出意外,盧卡今晚本可以出現在露西的生日會上。
但他收到一個不幸的消息,戴蒙——他親愛的兄弟——因為幫人追一頭逃跑的豬掉進了糞坑,幸虧當時還有露西的哥哥在,現在他已經被送到了附近的郡上接受治療。
而現在,盧卡正要錯過露西的生日會,趕去尤托菲亞郡照顧他。
為了一頭豬掉進糞坑!
老天!他還能做出比這更蠢的事嗎?
他的這位兄弟總能做一些使人預料不到的事情。
“我的車到了。”盧卡極其不舍,卻不得不與少女告彆,“生日快樂,露西。”
“謝謝。”
盧卡一步三回頭坐上巴士,金發少女在車外衝他揮手告彆。
露西留在原地,目送車子搖搖晃晃地走遠。
綿綿的雨絲不知何時逐漸停了,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與花草的氣息。
天空仍然是一片深沉的顏色,雲幕低垂,灰蒙蒙的天際下,從站台上遙望,遠處鎮子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露西總覺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任何色彩都不再鮮豔。
阿莉婭牽住露西的手,緊緊握住,“我們回家。”
露西側過頭,但她的母親依然明亮如初。
“我今天沒見到穆麗,”露西神色擔憂,“我擔心她可能迷路了,想到鎮上看看。”
穆麗是寄住在露西家裡的一位住客,也許是以往生活的環境的原因,她對許多事情一竅不通。
“她不是小孩子。”
“話雖如此,可那孩子孤身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她肯定很害怕,我無法就這樣放任不管。”
“我的露西,你用‘那孩子’稱呼她?彆忘了,你也還是一個孩子。”
露西無奈地笑了笑,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的母親不喜歡穆麗,無比反感自己總是多方麵照顧穆麗的舉動。
最後,阿莉婭做出讓步。
她在臨彆前抱了一下露西,在她耳邊低語道:
“記得早點回來。”
沿著青石鋪設的小路離開站台,露西朝著鎮子的中心走去。
要找到穆麗並不難,一張陌生的麵孔在鎮上很容易引人注目,她決定先到人流多的地方,在那裡找人打聽一下。
路上,露西遇到一位老奶奶。
老人身體佝僂,提著滿滿一袋東西,看起來很吃力。
“卡特奶奶,我來幫您拿。”
“哦,謝謝……謝謝你,善良的女孩。”
露西接過一整袋新買的蔬菜,老人仔細地看看麵前的少女,一時竟想不起這個認識自己的人是誰。
“我是露西,露西·布朗特,記得小時候,您給過我一顆糖果。”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懷舊的溫柔,似乎那糖果的甜味還停留在舌尖。
“露西?”老人渾濁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得大大的,透過歲月的迷霧尋找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露西,你是露西!我的老天,你都長這麼大了?與小時候完全不一樣,我都認不出你了!”
少女扶著老人,一起往老奶奶家的方向走。
那是跟露西要去的位置完全相反,而且最靠近鎮子邊緣的地方。
自從卡特奶奶生病後,她的家人很少讓她一個人出來,更彆說是去買菜。
果然,沒走多久就遇到了卡特奶奶的兒子,喬治·卡特臉上的焦急終於在看到老人安然無恙後褪去。
他長鬆了口氣。
從露西手上拿過沉甸甸的袋子,喬治不斷對少女道謝:“實在太感謝你了,露西,如果不是你把母親送回來——太陽的恩主在上,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在發現母親不見的那一刻,喬治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不敢想象一個老年癡呆的老人獨自外出會發生怎樣的後果,如果隻是在鎮子上逛蕩還好說,但要走到外麵的森林中——
此時,喬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感激露西。
“我正好在路上遇見她,就幫忙送回來。”
露西解釋完,抬頭看一眼陰沉的天氣,預感過不了多久會有一場大雨降臨,說道:“一會可能還下雨,而且天色不早了,快帶奶奶回去吧。”
喬治在一番道謝之後,領著他的母親離開。
他們沒走多遠,就又聽到少女突然叫住他:“還請等一下,卡特先生。”
喬治困惑地轉過身,聽見露西問:“您有見過穆麗嗎?就是前不久來我家寄住的那個孩子,我已經一整天沒見到她了。”
他回憶了一番,隱約記得曾經在哪裡見過她,“我剛才在尋找母親時,在鎮上的廣場與她擦肩而過,她朝西邊鐘樓的方向走去了。”
“好的,謝謝。”
露西提起裙子,快步朝西邊跑去。
在德斯蒂尼的西側,矗立著一座巍峨的鐘樓,它是鎮上最高的建築,據說,鐘樓建設於第二紀末,是當時用來對付邪惡力量的淨化裝置。
不過,穆麗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露西光顧著走神,完全沒留意到周圍的環境,就在下一刻,她轉過街角時,跟人撞到了一起。
黑發少女的身體宛如磐石般穩固,迎麵撞上來的露西差點跌倒,穆麗及時出手扶住她,在她站穩後,搭在露西腰間的手才悄然收回。
穆麗沒有給少女說話的機會,立刻詢問道:“今天是您的生日嗎?”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少女回答,臉上帶著困惑。
穆麗很焦慮,她仍然克製著自己,“您不能回去。”
“為什麼?”少女露西露出不解的神情,對穆麗的話感到十分困惑。
沉悶、悠揚的鐘聲自遠處傳來。
金發少女抬頭,與她四目相對,可她看清了穆麗的眼神後,身體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那來自教堂的鐘聲,一個啟示之音,如同警鐘般在迷茫者的心中回響,促使那些沉溺於幻境的人們辨識出眼前的現實。
“露西……”
首次以這個名字稱呼這位少女,穆麗的眼神蘊含了太多露西無法理解的情感:
“快點醒來……”
“她不是您的母親。”
露西扶住額頭,明顯地感受到腦海中有某種東西在牽扯她的意識,爭奪對她的控製權。但她的頭越疼,屬於自己的記憶就越清晰。
阿莉婭·布朗特。
她的母親……
所有的事情,她全記起來了。
母親早已回歸沉寂,那個人又是誰?
露西不由自主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離開後,我再向您解釋,”穆裡說著,伸手扶住搖搖晃晃的女孩,“我們先去鐘樓,那裡有個人可以幫您走出幻境。”
在穆麗的攙扶下,露西朝鐘樓的方向僅走了幾步,一個紫色的花紋印記在她的眉心間顯現出來。
頭部的劇痛驟然加劇,一陣劇烈的刺痛襲來,露西終於支撐不住,就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看到“母親”在黑暗的房間裡吞下了一顆猩紅色的水晶礦石。
無儘黑暗中,一雙紅色眼睛無聲地注視著。
露西正要倒下之際,被人及時攬入懷中。
穆麗凝視著懷中少女痛苦的麵容,彎下腰,手臂滑過少女的膝彎,輕而易舉地將她抱離地麵,少女身形纖細,整個人的重量對穆麗來說簡直如同一根羽毛,輕得不可思議。
她緊緊抱著陷入昏迷的少女,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座高聳入雲的鐘樓。
在她身後,灰暗的世界逐漸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