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大唐拾異錄 振羽飛 4408 字 3個月前

深夜,延康坊南隅。

延康坊地處於長安城中心地帶,但一街之隔的南隅屬於貧民區,這裡住著的都是些購不起地的租戶,遠不及北隅的繁華熱鬨。東家疏於管理,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到處皆是蕭條落敗的景象,一入夜更是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雨勢逐漸變大,遠處傳來悶雷聲,滾滾雲層深處不時閃著白光,就像是有什麼龐然巨物在雲海裡翻騰。

在一排排衰敝的民房中間,唯獨一戶人家掌著燈,在這樣的雨夜,猶如一葉輕舟飄搖在肆虐的海浪中。

破洞的窗外傳來馬蹄聲,端坐在房內瘸腿牙床上的年輕郎君緩緩睜開眼,平靜如水的神色中隱隱露出鋼刃般的鋒芒。

金吾衛的巡邏騎兵已是第三次經過這一帶,時間應該接近寅時了。

近日來在長安城傳得沸沸揚揚的水鬼索命案,三名死者均是死於寅時。

這其中有什麼玄機,他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如果不出意外,今夜,會有不速之客造訪這座小屋。

院外突然閃過一條白練,照亮了整個庭院,伴隨著雷鳴聲,庭院間赫然出現了一個漆黑龐大的身影。

身影在大雨中行進緩慢,吃力地挪到門前,一伸手,便推開搖搖欲墜的半邊門扇,與屋內坐著的郎君四目相對。

“我沒走錯吧?你就是安六郎?”

竟是一道嬌軟的女聲。

坐在牙床上的郎君怔了怔,但沒有起身迎接。

“你又是何人?”

那身影脫下沉重的蓑衣,原本想找個地方掛起來,見屋內家徒四壁,連個衣架都沒有,隻好尷尬地將蓑衣放在一隻接水的破瓦罐旁,又摘下鬥笠,露出一張明媚和善的圓臉。

“貧道有禮了。”她將鬥笠斜倚在牆邊,走到那位郎君麵前行了個叉手禮,而後自報家門:“貧道法號持盈,師從太和山五龍觀葉法善道長,今日前來特地拜訪郎君。”

她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半新不舊的青灰色道袍下暈出一大塊深色水漬,頭頂綰著太極髻,發髻上彆著一支碧玉簪,簪頭刻著被淺雲簇擁的新月,腰上係了條金燦燦的細繩就當是腰帶,腰側還掛著一把銀色的彎刀。

小道士雖作男子裝扮,臉上還帶著幾塊風塵仆仆的汙漬,但仍不減其姿色,鵝蛋形的臉龐麵若桃花、明豔動人,一雙水光瀲灩的眸子在汙漬間顯得尤為明亮,正友好地眨巴著,一見便知是位嬌滴滴的小娘子。

她昂首挺胸站在安六郎麵前,猶如救世主般俯視著坐在牙床上的郎君。

“安六郎,我是來救你的。”

安六郎坐在牙床上冷冷看著她,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接話,更沒有回禮。

持盈嘴角還噙著笑,心底卻犯起了嘀咕,都說長安城禮儀之邦,連乞丐都會以禮相待,這人怎麼如此古怪,不對自己感激涕零不說,連請坐也不道一聲,可不會是個癡傻的吧?

她可是趕了整整一個月的路才回到長安,腿腳早已疲軟不堪,今日若不是為了救他,此刻早就泡上了湯浴。

良久,安六郎才開口道:“你認識我嗎?為何來救我?”

“你不知道嗎?”持盈訝異道:“連我這個今日進城的都聽說了,最近在長安城鬨得沸沸揚揚的水鬼索命案,前兩位報官的都死了,今晨不就是你向長安縣報的官嗎?我可是打聽了半日才找到你家,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我危險,與你又有何關係?”

持盈撇撇嘴,心想此人真是不知好歹,自己好心好意幫他,他倒不領情,還像審犯人似的問個不停。

“我就這麼和你說吧,城裡的謠言是真的,這樁案子不是常人可以犯下的,絕對有邪崇在作亂,官府的人根本就幫不了你。”

“而我。”持盈抱起手臂,一臉神采飛揚的表情:“大慈大悲的持盈道長,是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繼續在長安發生的。”

安六郎冰冷的眼神轉而變得鄙夷。

“邪崇作亂?一派胡言!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鬼神。”

“你不知道這件案子已經由大理寺接手了嗎?”

“大理寺?”持盈回想了一會,道:“大理寺卿現在還是杜德海嗎?”

安六郎心中一驚,如今大理寺的一把手正是杜德海,先不說麵前這個道士是如何知道的他的名諱,杜德海乃朝廷三品大員,官高位重,又豈是一個小娘子能夠呼來喚去的?頓時惱火道:“朝廷命官的名諱是你可以直呼的嗎?!”

“沒關係。”見自己沒猜錯,持盈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大理寺那都是一群飯桶,靠不住。”

安六郎突然一拍牙床站起身:“大言不慚的妖道,你好大的膽子!敢說大理寺的不是?!”

本就瘸了一條腿的牙床在他的拍擊下發出一聲爆響轟然倒塌,持盈吃驚地看了眼牙床,又看向麵前的郎君。

方才他坐著自己沒察覺,待他站起身,她才發現這位郎君身形高大健碩,寬肩細腰雙臂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練過功夫的,而他那雙眼睛尤為特彆,眉目深邃,雙目似電,泛著森冷的寒光,眼神如同捕食獵物的野獸般凶悍。

持盈被他的威逼感嚇得後退一步,心中後悔不迭。

自己真是孟浪了,安六郎乃一賭徒,家中又如此潦倒,他自身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可麵前的郎君雖身著黑衣,衣料卻是上乘的錦布,衣領袖口平整服帖,一絲不苟,現在看來他這身低調又貴氣的裝扮與這間屋子格格不入,最重要的是,安六郎年過三十,而麵前這位郎君不過弱冠之年的模樣。

持盈顫聲道:“你······你不是安六郎,你是誰?”

郎君冷笑一聲,眼中泛著殺意:“我還要問問你是誰?我今夜守在這裡,就是為了等本案的始作俑者自投羅網,所幸沒有白跑一趟。”

“你是說我是凶手?!”持盈連忙解釋道:“你誤會我了,我不是早就說了,我是來幫忙的,安六郎在哪?他現在很危險!”

“死到臨頭還在狡辯,你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燭火影影彤彤,將他的身影擴大數倍投影在斑駁的牆上,他這會毫不克製全身散發的殺氣,持盈這才發現此人渾身煞氣十足,手中不知已握了多少條人命。

此人固執己見,根本就不聽人辯白,但他赤手空拳,自己好歹也有幾樣法器護身,就算要動手,也不至於落了下風,持盈動了動右手,意欲拔刀。

眨眼間,麵前的光線就被遮住,持盈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突然渾身汗毛倒豎,身體比意識更快做出反應,她拔刀的手轉而擋在胸前,接著便被推出三丈遠。

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小臂被震得酸麻無比,這一掌若是打在胸口上,定是筋骨儘斷,不死也得半殘。

那位郎君疑惑地抬起手掌看了看,方才這一掌本該將她打得爬不起身,可她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麵前,方才他出掌時,似乎有什麼東西以極快的速度朝他掌心抽了一下,這才卸掉了他七八成的掌力。

比起疼痛,似乎被打才更讓持盈感到震驚。

“你敢打我?”她失聲喊道:“你什麼人?竟敢打我?!”

郎君收回手掌:“妖道,今日就讓你死個明白,我就是大理寺少卿,裴知行。”

持盈一怔,快速叫道:“大理寺少卿?!裴知行?!”

裴知行仰起頭,輕蔑地俯視著她,聽到自己的名號,她該是要五雷轟頂跪地求饒了。

持盈看起來極認真地回想了一下,而後繼續叫道:“從沒聽說過你這號人物!是何狗彘?!”

裴知行蒼白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道紅暈,當即勃然大怒:“你也沒有知道的必要,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電光火石間,他又出現在持盈眼前,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這次他探出右手直取性命,向持盈頸脖掐去,持盈趕忙蹲下躲閃,雖勉強躲過裴知行的抓擊,但頭上的玉簪卻被他攥在手裡。

頃刻間,發絲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在燭光的映射下散發出金色的光澤,襯得她姣好的臉蛋越發豔麗動人,裴知行一時間竟盯著這張臉分了神。

持盈見自己頭發都散落下來,慌忙摸向頭頂,這才發現發簪已被他奪走,她看向裴知行的手,臉頓時沉得可怕。

她惡狠狠地瞪著裴知行,莫名生出一種久居人上的威嚴來,遂向他攤開一隻手,毫不客氣地命令道:“簪子!快還予我!”

與自己對招,她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也不知從哪生出底氣敢對自己指手畫腳,裴知行心中不屑,將發簪抵在指尖旋轉,挑釁道:“這東西對你很重要?”

“你給我小心一點!若是弄壞這根簪子,你的命都不夠賠!”持盈雙拳緊握,目眥欲裂地瞪著在裴知行指尖翻轉的發簪,但又不敢貿然近身去搶,玉質發簪質地脆弱,稍有不慎便會在爭搶過程中碰碎。

“威脅我?那本官就偏要一試。”裴知行拇指一彈,發簪叮的一聲發出震鳴,被拋向空中。

他背過手去,任發簪自由落下。

發簪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青色弧線,迅速向下墜去。

“你好大的膽子!”

持盈大喊了一聲飛身撲過去,想趕在發簪落地前接住。

千鈞一發之際,裴知行在她撲來的間隙一挑靴尖,發簪又彈回半空中,他瞬間出手,牢牢握住了發簪,整個動作疾如閃電,一氣嗬成。

裴知行不過是略微試探她的身手,沒想到結果令他大失所望,此人毫無招架之力,就這種身手,不像是能犯下這幾樁命案的人。

可她好巧不巧地在這個時間段出現在這裡,同樣是衝著這樁懸案而來,即便不是凶手也十分可疑,還是有必要帶回大理寺盤查一番。

他遂將發簪塞進懷裡,轉身朝門外走去。

“安六郎早就被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看來你的身手也不過如此,若想討回簪子,還是老實與我回大理寺問清話再說。”

安六郎家中許久未經打掃,持盈蓬頭垢麵地爬起身,往地上啐了幾口吃進去的灰,指著裴知行的背影大罵:“簡直欺人太甚!我朝怎會有你這樣蠻不講理的官吏!你這般跋扈,就不怕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嗎?!”

裴知行置若罔聞,繼續往外走。

持盈見他全然不理會自己,氣得瞬時將師父交代的話語忘得一乾二淨,她指著裴知行的背影大聲命令道:“幌金繩!”

纏在她腰間的那根金腰繩得令立即一抖,有生命一般,嗖地朝裴知行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