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1 / 1)

焚燈 嬴不一 6720 字 3個月前

東方既白之時,外頭落了雨,先是淅淅瀝瀝的聲音,不過一刻便如撞鐘,瓢潑大雨瞬間蓋在東吾地區的土地上,砸得泥濺起一尺來高。

阿芎是在雨剛下的時候醒得,身處異鄉他處總是睡不安生。她起身後,將床上的薄毯捎帶著行至桌前,隨後披到了趴著的顏渚身上。

東吾的雨水很多,阿芎千年前便知道。彼時她帶著極獸來東吾堪輿、為陸鉤尋處時正逢雨季,連綿不斷的雨珠落入橫貫東吾的墟水。

路邊的不知歸屬哪方的兵卒頂著大雨將新鮮的、潰爛的屍體搜過後扔入墟水中,雨水模糊了他們的麵容卻掩蓋不了麻木的表情。

阿芎隻於簷下立了一刻,便撐傘帶著人出城去了。她在東吾城外住了一整個雨季,每日撐傘出去便沿著墟水的走向分流的方向探看。

東吾不缺雨、墟水更不會斷流,因此隻有將陸鉤空墓隱於地下水中才是最妥當安穩的方式。

雨季後,她尋了一處窪地,排淨裡麵的水,露出數百具腐爛殆儘的屍骨,腥臭味兒在太陽下曬了三天才慢慢散去。

依照雲中的規矩,挖出的無名屍骨要潔淨衣裝後與墓主一同葬於地下,因此陸鉤墓下的密室不是空的,而是數百具屍骨的墳。

水可以掩蓋一切東西,不代表它終有一日不會被有心之人抽儘。阿芎思慮良久,於墓中加了一處防護機關,必要時可由極獸重複開啟。

隻要它察覺到危險按下機關,可使墓門封閉、墟水支流直入,三個時辰便可灌滿整個墓室外層,將陸鉤墓重新淹於水之下,不見天日。

如遇大雨,窪地重新蓄滿水的時間可提速至一個時辰。

窗外的雨下了有一會兒了,不少雨水順著窗縫湧入打濕窗台。

阿芎遙遙望了一眼陰沉的遠方天際,收回目光後拍了拍顏渚的肩膀,將他從睡夢中喊醒。

“東吾的雨季來了。瞧起來雨勢一時半會小不了,他們若要進陸鉤墓隻能趕時間,晚了坑中蓄水便又成了窪地。”

顏渚邊用手指揉著酸痛的太陽穴邊聽阿芎的話,其中的“他們”就是昨日的那夥盜墓賊再加上……洋鬼子。

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立起身來朝窗外看去。身上的薄毯滑落至地,無人問津。

顏渚之所以選在這處單間房子裡落腳,是因為它的窗戶朝向正巧是陸鉤墓偏一點的方向,視線從窗往外看去能透過無數林木,隱隱約約看見他們挖的那個坑。

果不其然,甚至靜等了不到一刻,遠遠地趕來了一行人,五個人中四個身披蓑衣,一人撐傘。那位撐著傘的人帶著眼鏡漫步雨中,不像是來下墓、倒是如春遊賞雨。

自那五個人出現在視線範圍內後,顏渚便遙遙地盯著撐傘的人,表情極為陰鷙。

阿芎對於他們的恩怨沒什麼興趣,且她對於極獸的能力還是很有信心的,兀自彎腰撿了地上的薄毯,抖了抖上麵的灰後放回了床上。

她環顧屋子的四周,於門旁的櫃子邊拿起了一把傘,琢磨了幾下拎著便出門去了。

門開了又合,聲音很輕,自始至終顏渚都沒有意識到阿芎已經離開了。

直到視線中再也看不到遠處的五個人,顏渚緩緩地閉上眼試圖再次與紙人共感,與此同時於貫意中嚴肅地說道:“來了。”

極獸聞言收了玩樂的性子,呼了幾口寒氣對顏渚說道:“小娃娃,汝講,是直接拍死他還是如何?”

“不過事先說好,屍體不能留在這裡,太臭了,吾會丟水裡。”

墓門震動的聲音從紙人那邊傳來,似三四雙手一起在拍打尋找機關。紙人聽了這動靜,從極獸的背上滑下去,一溜煙跑到了石棺的上麵坐著。

顏渚此刻的心情起伏極大,氣息也不算穩,他調整了一下,極力克製恨意說道:“冤有頭債有主,一命償一命……”

“就用承載阿入魂的那根樹枝吧。”

極獸聞言打了個哈氣,用爪子把梧桐枝往自己的身側扒拉了一下,說道:“小娃娃過於矜持,看吾的。若是覺得受不住血,記得閉眼。”

它說完拍了一個身側的機關,儘頭的墓門發出劇烈的聲響,緩緩地升起,霎時間塵土混著雨水洋洋灑灑地擠了進來。

瞧見肮臟的泥水流進了墓室中,極獸很嫌棄地嗤了幾聲,冰冷地看著穿著蓑衣的人擠進來。

他們似乎驚奇於墓門的突然開啟,往裡麵扔了草人沒有反應後邊往裡麵進邊討論著。

“誰找到機關了?”

“應該是這個墓設的機關比較隱蔽,碰到了也沒感覺……”

“火折子吹亮,把蠟燭點上,雨很大儘快找東西,不要碰不該碰的,死到這裡不負責收屍。”

其中一個穿蓑衣的人將這些話翻譯了一下,嘰裡呱啦地講給了最後進來的西裝革履的人。

那人點了點頭,揮了揮手讓前麵三個往前挺進,自己跟在他們後麵悠閒地觀賞墓裡的東西,邊走邊指指點點說些什麼。

極獸從來不是一個耐得住性子的精怪,它在看到顏渚所說的那人賊眉鼠眼地撫摸銅雁燈盞時就演不下去了。

它裝模作樣地張嘴吼了幾聲,噴出的氣流將他們手中的蠟燭全部吹滅。

“這個規格的墓也有鎮墓獸?!”

“誰知道啊!好黑……再吹亮火折子會不會激怒它?”

“墓門還開著,速跑!”

冰藍色的眼瞳縮了一圈,極獸瞧見他們要跑,嗤了一聲用爪子拍到了阿芎留下的那個機關,墓門顫抖了一下開始下落。

“它居然還能控製墓門!”

“恐怕不隻是生了靈……大家拿好劍隨時防備鎮墓獸的攻擊!極速撤離!此墓極危!”

極獸蓄力一躍,蹦到了下落著的墓門與那五個人之間,似圍捕獵物般走來走去,嚇得五個人在它麵前急刹車。

“這這這……怎麼辦?”

“我不會命喪此地吧啊啊啊啊它咬了我的蓑衣!”

那個領頭的人聞言靈機一動,將離極獸最近的人猛推了一把,使得他整個人都撲到了極獸爪前的地上,喊道:“跑!”

極獸的眼珠子轉了一下,躍起來一人高,將那個剛才害人自保的人按在了爪下。

領頭的臉瞬間被壓在石地板上磨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胸膛在無準備下被按在地上,一瞬間壓斷了三四根肋骨,痛得他直吸氣,嘔出一口血沫。

極獸用爪子隨意一扒拉,領頭就像球一樣一路滾到了棺前。

它扭頭尋找顏渚要殺的人,又聯想到他剛剛嘰裡呱啦的話聽不懂,眼神鎖到那人的一瞬間,一躍而起將洋使和他的翻譯一同壓在了爪子下方。

剩下兩個穿蓑衣的人在黑暗中聽到各種痛呼,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驚恐地站在原地打顫。

極獸將爪下的二人也推至棺前後,見墓門口的兩人還不走,想到阿芎囑托的話——留幾個活口。

它不耐煩地開口道:“滾!”

那二人聞聲怔在了原地,眼見墓門下落了一半,極獸等不及他們自己滾了,一人給了一腳,將那兩個人踹到了墓道中。

它繼而躍回最開始的位置,尾巴掃了一下石棺,厲聲問麵前三個匍匐著的人道:“可是你們挖掘封墓、擾墓主清淨?”

其中一個人痛得嘶了一聲,隨後辯解道:“冤枉啊!”

“隻是墓前泥土塌陷露出入口,我們僅僅好奇……”

“囉嗦!”極獸蹙著眉說完後,吹了一大口寒氣,猛地襲向地上躺著的那個人。

他冷得哆嗦起來,忘記了肋骨斷裂帶來的疼痛,努力地蜷縮起來。不一會兒,蓑衣上結了冰霜,像一個雪白的蟬繭將他困在了原地。

翻譯就趴在他的旁邊,近距離地看見他被凍成了一整塊冰,再也聽不到任何微弱的聲音,嚇得猛地往後挪,被那股寒氣凍得牙齒打顫。

他終於繃不住了,低低地哭了出來,帶著懼意緩緩開口道:“我都說……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他磕磕絆絆地將成為洋使的貼身翻譯之後的所有事一一道來,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盜掘文物流走他國,助長侵略人體實驗……

聽到半途中,極獸實在忍不住,爪子在石台上拍了一下,梧桐枝被震了起來。它用頭頂的鹿角在梧桐枝上點了一下,一瞬間幻化出數道梧桐枝影。

極獸用爪子輕輕在梧桐枝尾點了一下,數道梧桐枝一起飛了出去,同時精準地紮在了洋使的每個關節裡,尖叫聲頓時震得地上的灰塵揚起。

翻譯看到洋使的慘狀,身體抖如篩子,反倒說話利索了起來,急忙地講完了他的罪行。

“我都招了……事都是他做得!跟我真的沒關係!我隻是一個翻譯……求求您了,大人有大量……不對,反正您行行好吧。”

墓門早在他講述第一個故事時就已經緊緊封閉上了。極獸為難地看了一眼他,半晌後開口道:“可惜。”

它挪動了一下爪子,輕輕地觸碰到了一個機關。下一秒,翻譯和冰塊身下的石板猛地一翻,兩個人一同掉進了密室之中,驚恐的呼救、惡語咒罵都在石板翻回來後隱於地下。

極獸撇過頭看向如死狗一般癱在地上的洋使,沒有什麼感情地說道:“到你了。”

它朝他的方向吸了一口氣,數道梧桐枝同時被生拔了出來,痛叫聲再次響徹整個墓室。就在他的痛呼漸漸微弱下去時,數道梧桐枝再次刺入身體裡。

拔了又刺,每次位置不同,數不清多少次……平整的西裝已經千瘡百孔,身下的血足以彙成一片小窪地,隨著梧桐枝拔出的生肉組織濺了一大圈。

洋使再無生還的可能,極獸還在樂此不疲地催使梧桐枝去紮一個快成肉餅之人。

直到一道冷靜的聲音響於貫意之中,打破了這一瘋狂的、無人喊停的泄憤舉動。

“雨很大,再玩就沒時間將屍體扔出去了。”

是阿芎的聲音,她昨日隻是單方麵切斷了貫意,今日自然有辦法重新加進來。在這一刻,遠在單間房子裡的顏渚才意識到,她不知什麼時候出門去了。

“嗷……”極獸不情願地將梧桐枝吸到自己的身側,其他枝影皆於途中碎成粉末消失不見。

它用爪子拾起梧桐枝,轉身放到石棺之上的紙人旁邊,開口說道:“有一道機關,直通外界墟水域,汝帶著梧桐枝遊出去便可。”

紙人聞言怔了一下,指了指梧桐枝又指了指自己,驚訝地問道:“我這身板能帶得動他?”

“梧桐枝遇水即浮,且我會在墟水域接應,不用擔心。”阿芎在貫意中補了幾句權當安慰。

極獸還不等紙人答話,直接按了一處開關,角落裡一道一臂寬的門陡然開了,門後是黑漆漆的斜向石壁。

“此處水位在滿水之下,若等墓室外圍蓄滿了水,便隻得再等下一次乾涸了。”

“速離,走晚了便要和那位一同泡進水裡了。”極獸邊說邊掃了一眼地上如肉泥一般的屍體。

紙人無他法,自認倒黴地用小小的身軀扛起偌大的梧桐枝,順著通道一路滑到了底部。底部不知什麼材質的東西,感受到有重量便向下傾斜開出一道縫。

下一秒,紙人帶著梧桐枝摔入了水中。

“往前遊五十丈後遇岔路左轉。”阿芎的聲音再次響起於貫意之中。

她的可靠才幾日便在各人心中建立了起來,紙人聽了這話毫不猶豫地雙腳抱著梧桐枝、雙手往前劃。

約摸一刻後,紙人劃得精疲力儘還是沒有見到她口中的岔路,虛弱地說道:“……沒見到岔路。”

阿芎聞言沉吟了一下,隨後說道:“再往前劃試試,可能還不夠遠。”

又一刻後,紙人徹底憋不住了,在貫意裡崩潰地說道:“還不夠嗎?!我至少劃了快百丈!”

“你到底靠譜不靠譜啊?!”

“墟水千年改道幾丈我並不可知……”阿芎頓了一下,捏著傘骨聽了約半刻的雨聲後才給出解決方法。

“你們兩個皆係於木,木入水無憂,東吾雨大,水勢不小……睡一覺也許就能重見天日了,到時我再接你。”

紙人怔了好久才意識到這種無賴的話是從阿芎的嘴裡說出來的,他氣得半晌罵不出一個字,隻道:“……人話?”

阿芎自知理虧,悶著聲不再應紙人接連不斷的謾罵。紙人越遊越向前,也就離陸鉤墓越來越遠,與極獸的貫意會因距離越來越弱。

她在徹底與極獸斷開貫意前,單方麵地聯係上了它,開口便問道:“真的不走?”

彼時極獸剛將醜陋的屍體一塊塊地扔走正勤勤懇懇呲水清洗墓室,聞言頓了一下才好笑地說道:“汝應知吾……”

“水未儘,莫說衣冠塚,連雲中也困不住吾。”

“好。”千言萬語隻能化為這一個字,阿芎沉默地賞了許久的雨,才聲音弱弱地開口道:“保重。”

“怎麼講得跟永彆似的?”極獸嗤了一聲,又說了幾句話,隻可惜貫意的聯係即將達到最遠距離,阿芎並未聽清。

不過,斷開前的最後一句珍重道彆,她聽得很清楚。

“小阿芎,再見。”

阿芎“嗯”了一聲,隻是不知是雨聲太大掩蓋住了,還是貫意斷開對方沒聽到……總之,再無回應。

次日淩晨,天還未亮,阿芎和顏渚便被貫意之中的紙人單人講話吵醒了。

“你們倒是睡得香……醒一醒吧!豬都沒你們兩個能睡!怎麼還不醒?我們都到岸上了……人呢,快來接我!”

“奇怪……這截梧桐枝怎麼沒有原先那般亮了?黯淡無光的像是要枯萎了一般……”

“快來人啊!救人……救魂啊!從上岸開始,他就沒再說過話……他真的不是睡了!他真的要散了!”

顏渚從夢中驚醒,聞言立刻問道:“位置。”

“城西墟水畔小莊,快來快來快來!”

顏渚收拾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準備出門了。他剛想邁出門,陡然想起身後的阿芎來時算步行,急切對她說道:“跟我來,坐車去。”

阿芎跟在他的後麵行了幾丈後,看到一輛從未見過的車,應當就是紙人口中所述,奇奇怪怪的車身以及奇奇怪怪的輪子。

她看見顏渚打開門坐了進去,便依葫蘆畫瓢般坐到了後座的軟皮上。

車很快發動了,不似木質輪子那樣磕磕絆絆,一路上穩得不能再穩,就像是坐在家中足不出戶。

還不等她繼續觀察,開車的顏渚便率先開口問道:“阿入如今的情況……你了解嗎?”

“嗯。”阿芎在後座點了點頭,繼而解釋道:“他的情況就是很正常的,人死後魂離體的樣子。”

“魂不受軀殼保護後,會被無意識的幽象蠶食。若非入輪回橋,一旦立己和逐思被啃食殆儘,便不能再入輪回。”

“他坐於後院梧桐樹下之時便已經很虛弱,我將他引入梧桐枝隻是暫時之法,終非長久之計。”

“梧桐枝上的印本就保不住他幾日,複仇殺敵入水漂浮一係列之後,印就會變弱,強勢的幽象便可繞開印蠶食他。”

顏渚握著方向盤的手攥得很緊,指尖開始發白。車行駛了很久,他才啞著嗓子開口問道:“……再無他法?”

阿芎瞧了一眼他繃緊的背,如實相告道:“天行有道,難改命。自古以來,強留魂於世間之法皆陰毒無比,大都講究以命易命。”

“這個說法聽起來好似隻有一個人犧牲讓另一個人活下去這麼簡單。實際上要殘酷百倍,死去的人痛苦不已,活著的魂再非人,隻能寄生於各類軀殼之中。”

阿芎講完後,車上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隻有行駛的轟鳴聲。

直至橫穿東吾見到了城西門,顏渚才慢慢地放鬆攥緊的手,問道:“為什麼它隻有我的一縷魂,還能活蹦亂跳的?”

阿芎還未回話,紙人經過貫意聽了這話先不樂意地怒道:“什麼它它它的?!我是沒有名字嗎?”

“經過昨晚遊曆墟水,我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

顏渚未答話,阿芎反而有些好奇地開口應和道:“什麼名字?”

“江海!”

顏渚聞言嗤了一聲,嘲諷道:“我媽原想給我起名顏江海,又怕我壓不住,改了渚字。”

“棄姓隻名江海?”

“俗極!江海豈可冠姓?”江海反駁之後又急切地問道:“你們到哪了?怎麼這麼慢?”

阿芎驀地開口問道:“阿入還有至親否?尚可見最後一麵。”

“有。他的爺爺,我的師父。”顏渚似覺得這些稱呼不夠,遂又補了一句。

“東吾紙紮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