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意(1 / 1)

焚燈 嬴不一 5522 字 3個月前

“阿芎……”

一位身材嬌小、衣著樸素的人從外麵走了進來,她神情好似有些猶豫,緊張地攥著自己的衣角,說話也磕磕絆絆起來。

“直呼都陵名字,會不會不太好?”

阿芎擱下沾了墨的筆,整了幾下案上的紙,抬頭看向她。

她的麵容模糊不清甚至連五官都像是被抹平了一般,但阿芎並沒有在乎這件奇怪的事,語氣如常地開口。

“無妨。都陵不過大家尊稱,名字自起出來就是令他人喚得。”

“好……”她鬆開了皺巴巴的衣角,平複了幾下淩亂的呼吸,低聲試著開口道:“阿芎……阿芎,阿芎。”

“嗯。”

阿芎應聲後,起身從靠牆書櫃的最裡處拿出一本很厚的冊子。封皮黑藍色沒有寫過任何字,看起來非常普通,沒有一處特殊的。

而見過這本冊子的人都知道,在如此征伐年代,紙質是阿芎能給予的最好寄願。

阿芎拾起筆在墨硯上潤了幾下,翻到一頁空白的紙,開口問道:“名字。”

“……”

她聽後緩緩地落筆寫下兩個字,接著問道:“歲數。”

“……”

她又問:“故鄉。”

“……”

她記下對方說的地方後,抬起頭來看向那個麵容模糊的人,問道:“可有夙願?”

搖頭。

“可欲立碑傳世?”

搖頭。

“可需留誌?”

搖頭。

阿芎將半乾的筆擱下,待紙上的墨乾後,小心翼翼地合起冊子,起身把它重新放回書櫃的最內側珍藏。

她轉過身來瞧見那人還立在自己的書案前,上前輕輕地撫了她的肩膀一下,有些不解地開口。

“年紀尚小,為何也會來找我?”

那人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似苦笑開口說道:“我雖生歲晚於都陵,而逢族禍,儘數斬於母水之畔。”

“族中孩童皆如我般橫於水中,妄圖留存性命。然殺身之刃豈是輕易便可躲過?無論死生,全補數刀。我僥幸藏於深泥中,身上壓著的族人……腹中刀刃來去自如。”

“次日於昏厥中醒來,清可映雲的母水渾濁不堪、肮臟汙穢……”

不知為何,聽了這一小段自述的阿芎竟有些難受,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的喘不過氣。她輕輕撫上自己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試圖緩解壓抑的狀態。

那人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看著阿芎,模糊的麵容有些扭曲,聲音變得尖細起來。

“都陵問我為何會來找你……這樣的問題我問過無數曾來找過你的人。”

“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們下意識都會覺得——與天命下的螻蟻不同,都陵您真的能長壽啊!活到頭發花白、壽終正寢!”

那人驀地逼至阿芎的麵前,即使離得這麼近,她的樣子還是如混沌一片瞧不清。

胸膛裡的氣被一點點壓榨抽走,阿芎的狀態像是回到了死前的墓中,回到那個陰暗的、讓人呼吸不過來的窄小角落。她竭儘全力地抬頭試圖看清對方的模樣,恍惚間隻見到了如血般搖曳的火光。

那人瘋狂地擠在阿芎的麵前,仿佛下一秒就要與她融為一體。麵上似有血痕滑過,豔紅一片。

“所以你為何失約?為何不來?又為何棄我於沄水千裡之外!”

“沄水……”

阿芎猛地從噩夢中驚醒,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向一側滑落。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她虛弱地癱在床上連動一下手指都費勁。

床邊的油燈搖晃了一下,像是回到了雲中的夜晚。模糊的光影漸漸聚焦,阿芎看清了燈台的形製不是雲中之物,漫起的微微失落被按了下去。

沄水……到底是誰?

阿芎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撐著硬床板坐了起來。手邊那遝青白色的紙已經在無意識下被抓的皺巴巴得,她看著迷穀紙陷入了思緒。

剛來到這裡就得知迷穀枝被紙人占著生靈的噩耗,不過巧的是——這裡是東吾,而陸鉤的空墓正好在東吾。

阿芎當年受到邀請四處替人修墓時,遇到很敬佩的人會撇下迷穀枝的側枝,下印使之變成青白色的迷穀紙,用雲中的墨隨意寫上幾筆後放入墓中,可防墓主身軀被幽象侵擾。

不過她在修陸鉤空墓時,還未來得及蘸墨提筆寫字,青白色的迷穀紙就被極獸一口吞了。

彼時極獸抬著腦袋對她嗤了幾口氣,傲然地說道:“吾在,無人敢擾征北將軍!”

她本來就要先來一趟陸鉤墓取迷穀紙防身,沒想到蝶葉探到顏渚也在旁邊,那正巧順路。好在迷穀紙在極獸的肚子裡經千年未腐,依舊與自己有感應。

隻是當年下的印時間過久,解不了了,紙隻能是紙,恢複不了迷穀側枝的模樣了。

視線從迷穀紙上移開,轉向牆邊的書桌。一角的燈盞被點燃了,照映著桌前坐著的人。他的頭發不算長,柔軟地貼在耳後,手裡捏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入神地瞧著。

其實阿芎剛來的時候對於短發還不怎麼適應,不過確實看著利落很多,尤其對於她這種奔波的人,很少會顧及長發。如今隻及肩的頭發不僅輕巧且容易盤起來。

這處單間房子是顏渚在城東外的資產,之前從未住過人,隻請過人定時清掃,還不算亂到不能住人。

屋內的陳設不及城中的房子繁多,連燈盞都是十幾年前的老物,需要將燈油倒入台中放進信撚子點燃。

床也隻有一張窄窄的單人硬木板床,好在顏渚心事重重,少了推脫的環節。

顏渚剛剛聽到了阿芎做噩夢的聲音,隻是兩人實在算不上相熟便也無處關心。餘光裡瞧到她看了過來,顏渚將那張憑證放到桌子上,偏過頭來開口問道:“我媽許了你什麼?”

“錢還是東西?”

阿芎聽出來他說的是自己與顏母的交易,她沒有好奇顏渚是怎麼猜出來交易人的,而是很平靜地將交易內容如實相告。

她搖了一下頭,說道:“助你了結後,需借你用幾日。”

顏渚聽聞後怔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問道:“借我?”

“嗯。”阿芎伸手用細針挑了一下燈芯使之更明亮一些,繼而說道:“我需要知道紙人的來曆,勞你幾日。”

“紙人……”顏渚低頭喃喃了一句,思索了一下點頭答應,回道:“後日。”

“多謝。”

阿芎道完謝後便繼續拿著那遝青白色的迷穀紙開始研究,她在想如何將幾張完整的紙裁剪成適合自己的工具。

不算大的房間裡又陷入了沉寂的狀態,隻時不時燈油燒著撚子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顏渚抬頭望向窗外,弦月本就不亮還被烏雲遮了大半,瞧這夜晚的天氣,隻怕東吾的雨季就在明後兩日了。

“小娃娃?”

顏渚的腦海中猛地出現一道聲音,他怔了一下在心中暗道:“您是……極獸?”

“我怎麼會聽到您的話?”

“小阿芎教的東西吾果然沒忘……”極獸嘟囔了一句,聽到顏渚的聲音後高興地回道:“因吾剛與紙人貫意,就是小阿芎那套——在腦門敲一下,然後額與額相貼。”

“一般來說都是雙向的,尤其像汝與紙人同魂,除了不處於同一地方,剩下都可相通。若是兩方都不知或是兩方都不願便說不上話。不過隻能通過與迷穀同根之人開啟,也就是小阿芎,好在它可以變成一群人的貫意,熱鬨極了。”

顏渚聞言,嘗試閉著眼去感受紙人的視角。下一秒,他隱約看見墓室頂部距離自己忽上忽下,身體也有一些失重感,好似在空中漂浮。

隨後他聽到了紙人的掙紮呼喊:“放我下來!不要吹了!你不睡覺的嗎?!”

它的身子搖搖晃晃下落,被極獸的鹿角接住,冷意瞬間竄至肺腑。顏渚受不了這份冷,猛地睜開眼,單方麵斷開了與紙人的五感相通。

他又捏起了桌子上的憑證,默默地掃過一遍又一遍。

極獸沉寂了千年,一時醒來卻無人陪伴無趣至極。尤其是頭頂的紙人憋住氣不想與自己再交流一句,它轉了轉眼珠子,對顏渚說道:“小娃娃,汝把小阿芎也叫來貫意中,大家一起玩啊!”

“汝若是哄得她來,明日那人的死法由汝定。”

這個條件誘惑力極大,幾乎沒猶豫的空間,顏渚便應了下來。

他悄悄地轉過頭去看向床邊坐著的阿芎,她正拿著一把精巧的鉸刀對著青白色的紙來回比劃。

“極獸它……找你有事。”

阿芎聞言頓了一下,將鉸刀放到一旁看向顏渚說道:“它用貫意聯係你了?難得沒有忘掉我當年教它的東西。”

“何事?”

顏渚從小生於富貴之家,唬人這種事他還從來不屑做過,如今撒起謊來竟有些麵紅耳赤,好在夜晚夠黑、燈光夠暗。

他輕咳了一聲,低低地說道:“不知……它說隻與你講。”

阿芎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在顏渚以為她要拒絕自己或是換其他方法私下聯係極獸之時,她驀地將紙放在了床邊,彎下腰來踏上鞋子。

隨後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顏渚下意識地朝桌子的一側挪了一下。他反應過來時,尷尬地又挪了回來,把這些反映歸結於從未和女孩子獨處過。

阿芎行至他身前,伸出帶有涼意的指節,曲起後在他的眉心處叩了一下。那一瞬間,顏渚覺得魂仿佛都要從眉心處肆意湧出,身體好似不再從屬於自己。

貫意之所以隻能由與迷穀同根之人開啟,因在迷穀之功效——花照魂、根係魂、枝纏魂、葉吞魂。它對於魂不穩的生人影響還算有一些的,對於魂殘缺的生人會引起動蕩,叩多了甚至還能攪魂使生人形魂不穩而發癲。

她之前皆是對紙人用貫意,旨在紙人不算生人無甚影響。如今叩完阿芎才想起來,顏渚的魂殘缺不全。

眼前的人瞳孔猛地渙散起來,體內的魂劇烈顫抖著、翻江倒海似的。不一會兒,他的臉發了白,唇齒無意識地磕碰,生了細細的薄汗。

阿芎歎了一口氣,回身快步行至床邊,拿起鉸刀在指腹上一抹,隨後走到顏渚麵前,微微彎下腰用血珠慢慢地抹在他的眉心,隨後兩個手像是可以透過身體那般安撫著他的魂。

顏渚的臉色漸漸地被血珠養得紅潤起來,眼神也慢慢地聚焦著。阿芎瞧著差不多了,便再彎腰下來,將自己的額頭與他的額頭輕輕地貼在一起。

下一秒,她加入了貫意。

顏渚清醒過來的那一刻,麵前阿芎的臉即近與自己相貼無限放大到模糊不清,隻知道皮很白。他怔了一下,阿芎便起身回到了床邊。

心臟還在急劇跳動,一時半刻緩不下來,他隻覺得自己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不受控製地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芎坐在床邊拿起沾了血的鉸刀,於心中問極獸道:“何事?”

極獸聽到阿芎的聲音後開心地搖了搖腦袋,隨後說道:“汝來了!”

“吾於此處千年,甚無趣,快陪吾說話!”

阿芎沉默不語,正當極獸想要撒潑之時,她淡淡地開口問道:“可想出來走走?”

極獸一瞬間噤了聲,阿芎等了一會兒不聞它講話又開口道:“陸鉤曾與我提過你。”

“他知自己於人問心無愧,隻常惦念你。他囑托我,若有一日再過東吾,知會你一聲——身後事人鬼莫知,不要強求自己。”

“吾才不算強求!”極獸吼完這一聲便沒音了。

阿芎知它多與往事過不去,不再言此事,轉而問道:“喚我來還有何事?”

她知極獸劣性,極大可能隻是玩樂,便囑咐道:“無事莫要誆他,殘魂受不住。”

“那不是有汝……”

極獸的話還未說完,就發現阿芎的貫意斷開了,它氣得喘了幾口粗氣直跺腳。

“下次見汝,必囫圇吞肚!”

阿芎斷開貫意主要還是因為她對於將迷穀紙改造成什麼樣子突然有了想法,隻是這項工程費時費力更不能被他人打擾心神,便自顧自地從地上染了一層土抹在自己額間。

她攥著沾了自己血的鉸刀,大開大合地在迷穀紙上來回穿梭。中途若有需要,便毫不留情地朝自己的指腹或掌心來一刀,滴血於紙上後繼續剪切粘合。

不知過了多久,阿芎神情有些疲憊地放下血腥氣滿滿的鉸刀,將手中一長串青白色的紙質鎖鏈抖開,放在燈盞旁細細打量。

直至確認它每一處都嚴絲合縫、一環扣一環,阿芎才將紙鎖鏈一端係於前腰,一端係於後腰,似當年迷穀枝的位置,中間則輕微墜在身側。

她滿意地摸了摸青白色的紙鎖鏈,熟悉的位置帶來安心的感覺。

驀地,桌前的顏渚喊了她一聲。

阿芎應了一下,起身走到桌邊,低頭看向他手上的那張憑證。

顏渚指了指紙上一角,它的四周微微發焦黑,似是被什麼烤過,中心隱隱顯出一個奇怪的印記。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解釋道:“剛剛身體不受控製時,脫手使它飄落的途中與燈火相觸,燎出這麼個印子……之前從未見過。”

阿芎思索了一下,從顏渚的手中接過那張紙。印子的模樣不是很清晰,像是不完整。

她伸手將紙置於燈火之上燎烤,煙氣慢慢升騰,不一會兒在高溫的作用下展示出完整的印記……

無底輪回橋。

阿芎再熟悉不過的東西,那個征伐年代隻要修墓便會用的刻畫磚上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