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縫嘶嘶漏風。屋裡沒有爐火,寒意徹骨。
加茜婭和絕大多數普通人類一樣,感應不到任何魔法元素,不能使用最簡單的隔風術,因此對這屋漏添風的挨凍處境無可奈何。
她隻能拉開椅子坐下來,摘掉手套,摩挲著雙手取暖,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她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很響,可思維卻越發清晰。
——從記事起,加茜婭就被丟在濟貧院,是個無親無故而命又很硬的角色。
濟貧院的日子是生不如死的,每個人的童年都充滿三長兩短。每挨打一次,她的感情就麻木一分,終於從冷眼觀望彆人的苦難,到坦然接納自己的不幸。性格上似乎沒什麼特點,唯遇事冷靜叫她屢屢脫險。
要不是因為長相漂亮、頭腦靈活被“選拔”走,她很可能最終和彆的孩子一樣死於饑餓、疾病、虐待亦或者過量的體力勞動。
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而是另一種噩夢的開始。
那些人把他們當投資的本錢,與權貴進行地下交易,並憑借各色交易證據和武力威脅手段,向上獲得層層庇護,向下壓榨他們終身為其服務。
她現在的任務,正是從資源署竊取最新勘探點數據,供上流階級的幕後交易者瞞著聯邦元老院,提前偷采。
而今,以工作為掩護潛入資源署三個多月,她正如他們所願,成為一個兢兢業業的臥底,倒貼錢的情報販子,未來東窗事發時的完美替罪羊。他們手上擁有能夠摧毀她人生的各種證據,和威脅她生命的無數手段,隨便哪樣都能將她打入深淵。每次用什麼玩意嚇唬她,都隨他們心情而定。
加茜婭很明白自己的結局。可她若想自救,實在過於困難,更不必提長久以來越發濃烈的複仇的願望。
到現在,彆說濟貧院幕後操控者是誰,就連她對接的線人、資源署的其他內鬼,都還探不出身份。陰影中的野獸很謹慎。她和他們一同潛伏著,比誰更狡猾,更先露出馬腳。
在這裡,證據和舉報是沒用的。
她曾在某場權力交易的“遊戲”後,見過一名半獸人少年寫信給《中州日報》報社和聯邦大法官。不久,他果然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而他想揭露的黑幕,如沒入水中的石子般不見蹤影。
——她因此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寧可長期委曲求全,也絕不輕易草率下手。
刺殺是另一條道路,她也想過。但她的目標不止一兩個人。
加茜婭長長地歎了口氣。
唯一或許可行的方法,是采取謀略計策,使他們彼此之間反目成仇。可這群人本就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行動互製,利害相合。若不是心裡明白自己的處境,她本可慢慢布局。但資源署上報的數據一旦泄露,即便有內鬼護著,也早晚會查到她這裡。
她剩餘的時間不多了。
不過,儘管危機迫在眉睫,她仍會理智地規劃自己的情緒與精力。該吃還是吃,該睡還是睡,在夾縫之中高效求生,這是她的原則。
清晨六點鐘,門外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響,是報童過來塞她訂好的報紙。
待手腳恢複了些許溫度,加茜婭便命令自己的身體從床上跳起來,跑到門口,從信箱裡捏出一疊沾了雨水的《中州日報》。底下還壓著《八卦快線》、《時代人物》等雜七雜八的小報,也被濕噠噠地撈了出來。
加茜婭在小桌邊坐下。
桌上籃子裡盛了大塊坑坑窪窪的粗麵包,她隨手揪下一把塞進嘴,就著微弱的煤油燈光,快速翻閱各類報紙新聞、小道消息,甚而是夾欄裡的兼職廣告。
過了會兒,她含一口水,將麵包叼在嘴裡咀嚼,拿出剪刀裁切下有用的內容,走到窗台邊,分類擺放進一排偽裝作蔬菜盆栽的鐵盒底部。
這些紙片被她妥善歸類到放著不同標簽的盒子裡,一個盒子便代表一股勢力,或派係之間近期集中的矛盾、與資源署和濟貧院有關的係列事件。
她有時還會將幾張有聯係的消息聚集在一起,劃出產生聯係的重點線索,再用備注了暗號的紙包好存放。
加茜婭習慣把每天的新聞都收集起來,結合自己在工作單位打聽的資訊,拚貼分析政壇動向,以及各個種族、家族派係的勢力鬥爭,使她未來的“趨炎附勢”和“見風使舵”更安全周密。
時間久了,她甚至覺得,自己連各報社和記者不斷變化的陣營都能猜對大半,還能在同一新聞的不同來源之間分辨真偽,識彆謊言與謊言的意味。
這次保留的內容是《蒙格馬利家族長子遇刺案追蹤》、《堪德雷特州少數族裔大暴動》,以及個彆人物訪談錄、未來一周的宴會和展會預告、元老院各派要員的花邊新聞。
在合上蓋子時,加茜婭停住手,又將前兩日各報社發布的《蒙格馬利家族長子遇刺案》拿出來,和今天幾個版本的追蹤報道逐一比對。
“親哥哥還生死未卜,莫伯斯就到處參加宴會……”
加茜婭腦海裡浮現出米拉前一天談起的八卦。
蒙格馬利家族——被稱為人類舊貴族世家之首。傳聞其祖先從幾個世紀前的圈地運動時代起,便通過壟斷鐵礦和鑄造業發家占地並受封勳爵頭銜,曆經多個政權興衰,培養了大批成員進入軍、政、商界,擔任要職,逐漸轉變為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元素暴動後,這支古老家族依然持續不斷地轉型擴張、與精靈和矮人內部勢力合作,憑借強大的能源控製與魔導科技,在聯合紀元初期便迅速掌控了奧瑞恩聯邦國四分之一的軍政經濟命脈。
若說他們中間沒人和地下權色買賣有所勾結、提供庇護,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之中總有人了解,有人視而不見。
如果沒有頭緒,就從最有可能提供線索的地方入手。
加茜婭坐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不斷地翻出相關消息,在腦海中梳理蒙格馬利家族重要人物和資源署內部派係之間的聯係,以及該如何與他們中的任意一支攀上關係,速速圖之。
“緊急聯合會議!家族麵臨繼任危機,聯邦少將阿納魯·蒙格馬利將返回安全區,對決新議員莫伯斯·蒙格馬利,誰能笑到最後?”
“今晚,經由元老院批準,新任人類議員們在中區懸浮彆墅群舉辦大型舞會,慶祝近期取得的政治成果並尋求進一步合作機會。”
她的目光停留在這兩則快訊上,心裡有了眉目。
屋外天光微亮。
加茜婭短暫地放空思緒,擺好盆栽,轉身彎腰翻動床邊雜物箱,為今日的活動選取一副花邊白綢手套。接著又打開衣櫃,裡麵隻剩兩套廉價正裝,其餘都被之前濟貧院來的人順手拿空了。
她並不慌亂,而是走到床邊,抬起一隻腳踩住床頭櫃,憋住氣,挺身往後仰頭、兩手發力地將沉重的床墊抬起一角,露出下麵藏著的幾條禮服裙。
也許因為吃得少,她感到兩眼發黑,支住桌子喘了會兒氣。
今晚要想辦法赴那場宴會,穿繁複的禮服不會顯得過於隆重。她沒有隔幾個小時就更換著裝的條件,隻能圖方便,穿著去工作。
這些裙子都被壓得皺巴巴的,失去了原有款型。但時間不多了。
她迅速地做出決定,抓起一條珍珠白的綢緞寬擺裙,用衣架掛在牆角機械座鐘凸起的螺栓上——屋子裡隻有寥寥數件家具,實在沒什麼可掛東西的地方,隻好暫時將就。
加茜婭從箱子裡翻出幾個鐵夾,夾住裙擺和袖口邊緣,使整條裙子在均勻重力的作用下自然垂墜。她拿來平時澆菜用的噴壺,精準地噴灑那些不該有的褶皺,再上手輕輕按壓。沒有熱水,隻能如此。
為了快速晾乾,她不得不狠下心,頂著寒風打開門窗。此時屋外依然細雨蒙蒙,這倒也有個好處,讓自己即使穿著微濕的裙子也好找借口。
她到門外整條街共用的冷水龍頭處洗漱完畢,回房坐到鏡子前。
鏡中現出一張沒有血色的尖下巴小臉,那雙花瓣狀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輪廓一整圈都圍著長簇的睫毛,沿下眼瞼投放出濃密陰影,跟鋼筆墨水氤開成片似的,有種森森然近乎可怖的人偶般的詭美。
她的梳妝盒很簡陋,隻是一個抽屜,裡麵放著一個雕琢精致的小象牙盒,盒子的四個角落裡還殘剩了一點口紅。這是上回生日的時候,米拉送她的禮物,她經常兌水做成染液使用。
加茜婭伸出小拇指,用指腹邊緣沿著盒壁刮下一小抹紅,再拿噴壺打濕,對著小圓鏡,細細地在嘴唇和兩頰點了三下,均勻塗開,使自己看起來終於有了些許氣色。
一切雜事有條不紊地解決後,加茜婭衝到座鐘旁,兩手都抓著報紙,前前後後地給裙子扇風。她用手指捏捏袖口,還是微濕,但時間實在不允許她繼續停留。
從這處偏僻的貧民窟到最近的富人區,可以先坐蒸汽軌道車穿過兩個街區,再下來走過一座擁堵的跨江大橋。即便加快步伐也至少得預留三十分鐘。
加茜婭不再猶豫,立刻穿上裙子,批上一件羊毛鬥篷,忍受著身體濕噠噠的粘膩觸感,撐起一把黑色油布傘,小跑出屋子。
她小心地提著裙角,夾緊雙臂,不讓酸雨落在自己身上,以免損壞昂貴的絲綢麵料。為了避開泥坑和過路車濺起的水花,她像隻母雞那樣先探脖子後伸腳。等到達大橋的時候已經快要趕不及米拉的車。
快點,快點!
興許是趕上人流車流的高峰,此刻這座鋼鐵大橋上堵得水泄不通。
中間車行道裡各式汽車在細雨中鳴笛閃燈,兩側狹窄的人行道上擠擠挨挨,十來名穿著橙色製服的交警吹著哨子、手持標牌,一批批指示放行。
一些人舉著公文包,踮起腳尖在汽車隊列之中快速穿行;還有些侏儒妖精之類的矮小族裔,直接低下身從車底穿梭,引來頭頂司機破口大罵。
加茜婭見狀,也用拿包的手拎高了裙擺,跟隨嘈雜的人流混入車道。
“麻煩讓一讓!”她喊道。
要來不及了,待會兒該怎麼跟米拉解釋?有好幾個借口之前用過。
她分神想著,在車流縫隙間拉直身子、收腹縮臀地閃躲著,忽然感到大腿側麵猛然迎來一股力道。
“砰!”
加茜婭被一輛剛起步的汽車剮蹭到,腳下踩著雨水一滑,向前撲到在地,摔得滿身泥漿。
怎麼辦?附近有公共洗手間嗎?應該還有補救的機會。
她不顧渾身刺痛,雙手撐住地,正打算趕緊爬起來、厚起臉皮推開路人擠出去,卻聽見“刺啦——”一下,是衣服裂開的聲響。
加茜婭緩緩低頭,看到她精心伺候了一早上的刺繡蕾絲邊裙擺——破開個大口子。
這下好。
一瞬的憤怒後,她瞥了眼車窗內部:前排是臉色蒼白的代駕司機,後麵還有個人,陷在陰影裡看不清樣子。
請得起司機的人,總歸有點小錢。
這也好。
加茜婭臨時有了主意,迅速躺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