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氣朦朧,寒意侵人。
枝頭冷露點點,泥濘路上砌滿了落葉,二人從大霧中走出,凝望著荒蕪的時節。
葉寒歲不知道跟著文暮舟走,究竟是對是錯。
她在留清宗生活了十八年,如今竟到了不得不離開的地步。
可她明白,若沒有文暮舟相助的話,自己走不了多遠的。
她轉了轉圓溜溜的杏眼,心想:“這個壞蛋會在路上幫自己嗎?”
此刻,她無比痛恨自己不會法術。
沒錯,除妖門派裡,竟有個不會法術的除妖師。
一般來說,能進留清宗的人都是經曆層層試煉,達到合格標準才可以留下,可葉寒歲卻是一個意外。
她在繈褓之中便被丟在了留清宗外,老宗主心善,將她收留在宗中,但任誰也想不到,葉寒歲天資實在拙劣。
即使是最簡單的法術,她也學不會。
多年以來,她自知沒有天賦,便遠比他人更勤奮更努力,可結局總是徒勞無功。
她曾在無數個日夜裡淚水浸透孤枕,她不解,遂問師父,師父在臨終前告訴她,可以找神女解惑。
葉寒歲長得貌美,在宗門眾人皆是素衣著身,可即使她穿得再素淨,一回首一抬眸,足夠攝人心魂。
但留清宗非尋常之所,宗門中人都是一刀一劍打出來的,向來鄙視空有皮囊之人,縱使有老宗主護著她,她也依舊不受待見。
而那時,她唯一的慰藉便是陸言卿。
因為師父叮囑過不要告知其他人神女之事,她便沒有和陸言卿告彆。
想到這,葉寒歲歎息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要放幾天前,葉寒歲怎麼能想到自己一個平平無奇的宗門廢柴竟能與一個被三界“通緝”百年的大魔頭糾纏到一塊。
她看向文暮舟,文暮舟背著手,頭發微卷散落在肩後,自顧自地向前走著。
他長相周正,皮膚白皙,劍眉星目,有正人君子之相。
葉寒歲設想了一下,倘若在街上遇見他,怎麼都不會想到此人會是戾氣之主,隻會覺得是哪家俊雅公子。
人的皮囊之下,究竟藏著什麼?
她不懂。
“要不要偷偷把他騙回宗門去,反正我有言一咒在手上,再加上宗門眾人的能力,應該可以降服他的吧。”
她眉頭一皺,又有些歉意:“可救我的人也是他呀,怎麼能恩將仇報呢?”
她朝手中呼了幾口氣取暖,又站在原地跺了跺腳,金色步搖上鑲嵌著淡雅的寶石,發釵下還垂著幾個風鈴花形狀的粉白色珠玉,這一跺腳,風鈴花也跟著搖了起來。
她看著滿天大霧,雙眸紅了幾分。
經曆了生死一遭,她有些想念陸言卿了,此刻才發覺以前平淡的日子竟也如此讓人想念。
於是她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回望過去。
察覺到葉寒歲停下,文暮舟問道:“怎麼了?”
葉寒歲神色有些複雜,她猶豫道:“我的銀兩隻夠我一個人這幾日吃和睡,若是和你同行的話,我還得回去拿點錢。”
“不需要。”
葉寒歲有些意外:“你有錢?”
文暮舟淡定道:“沒有,但我可以搶。”
葉寒歲沉默片刻,道:“我……我還是想去看看。”
“行,我就不去了。”
葉寒歲低著頭,表情有些心虛,聲音扭扭捏捏的:“你……你要不和我一起看看唄。”
文暮舟垂下頭來,直視她閃躲的眼睛,忽然問道:“你不會……是想殺了我吧?”
“怎……怎麼會?”
葉寒歲嚇得後退一步。
她剛一抬頭,文暮舟的眼睛如鬼火一般盯著她,讓她慌忙低下頭,不敢再多看一看。
文暮舟聲音無情道:“葉寒歲,我們既要同行,就不要亂想。那白衣男子已然說過,言一咒無關生死,所以你殺不了我,並且,我可以告訴你,就算你結合留清宗所有的斯文敗類,也照樣無法奈我何,所以,不要想些不該想的,畢竟,我殺了你是相當輕鬆的事情。”
葉寒歲點點頭,她不清楚文暮舟的脾性,此刻不敢再多說一句。
見她這副模樣,文暮舟冷笑一聲,問道:“現在你還要回去嗎?”
“回,還要回去。”
對於葉寒歲來說,回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陸言卿。
前路艱險,如今還和戾氣之主扯上關係了,也不知能不能平安歸來,所以她想再見陸言卿一麵。
文暮舟點點頭,語氣淡淡道:“行,那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裡等你,你可不要見到贈刀人後就不願走了。”
“你怎麼……”少女錯愕的抬頭。
男人語氣散漫不經:“我怎麼知道?我還知道,那個人約摸是陸言卿?”
葉寒歲完全不知道他怎麼猜出來的。
文暮舟一副輕蔑之態:
“這百年間呐,各大宗門被吹捧出的天才我也略有耳聞,你之前拿著的那把刀由北山寒鐵所製,此等上等稀缺材料,江湖中的正派向來隻舍得分給他們認為的天才。”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刀柄上刻有留清二字,留清宗這幾年也隻出了一個叫陸言卿的有點名氣,所以這把刀要麼是你偷的,要麼就是他送你的了。”
葉寒歲越聽越不對勁,文暮舟話音剛落,少女雖還尚有畏懼之色,但她聽不得彆人說師哥的壞話,於是她等不及說道:
“首先,我師哥才不是被吹捧出來的天才,他就是天才,還有,這把刀不是我偷的。又不像你一樣,不是偷就是搶……”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輕輕的,然後氣鼓鼓地轉身就走。
文暮舟看她生氣,便故意帶著捉弄意味地喊道:“還回來嗎?”
“回來!”
葉寒歲頭也不回,從後麵看她就像一枝驕傲的粉色牡丹。
文暮舟倒是沒心沒肺的,他一人幾下就翻上了樹,隨後躺在樹乾上,後腦枕著自己的手,目光投向葉寒歲離去的方向。
眸底的少女越來越遠,最後凝成一個若隱若現的點。
他的眼逐漸深沉,宛若烏雲密布般晦暗,他在等,等一個消失了的東西。
“葉寒歲,這一切都是巧合嗎?”
隻有文暮舟明白,真正讓他停下選擇救下葉寒歲的,不是情蠱的感應,是那個東西突然消失了。
昨天夜晚,那個困擾他日日夜夜的東西,可憎的鬼麵,伴隨著一聲哀嚎,突然消失了。
而隔著江畔,他的那顆心再次不安分地跳動,他一抬眼,就看見了那身姿纖細的粉衣少女。
文暮舟躺在樹上,回想起昨夜的事,實在太過荒唐,於是閉上了雙眸,他等了良久,忽然聽到了詭異的嬉笑聲。
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
他麵部肌肉明顯地抖了一下,僵硬地睜眼,仰頭,他百年的夢魘,那張詭異的臉再度出現。
厲鬼枝頭凝望,白麵獠牙,怒目圓睜,恨中帶悲,還伴隨著如哭泣般的笑聲,那是一張巨大又恐怖的臉,一直這般注視著他,長達百年之久。
文暮舟那雙眼幾分薄情幾分狠厲,冷漠地與鬼麵對視,沉默中帶著嘶吼,他咬緊牙關,眼中翻滾著濃烈的殺意,殺意蔓延至眼尾,增了一抹赤紅之色,周身散發出烏黑的戾氣,他深吸了一口氣,緩慢抑製住戾氣,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
這麼些年,這張詭異的臉無聲無息地跟著他,他被折磨得接近瘋癲,可百年的掙紮早就讓他明白,他觸及不到鬼麵的。
“就連鬼麵也與你有關嗎?”
葉寒歲走了,鬼麵就出現了。
他輕歎,翻身跳下了樹,鬼麵也跟著,懸在了上空。
此時文暮舟堅定了想法:不管葉寒歲與這鬼麵之間有什麼牽扯,既然她的存在能讓鬼麵消失,就得趕快把她綁到自己身邊。
在去往宗門的路上,什麼都不知道的葉寒歲唇間還在呢喃道:“最後一次,再看一眼,一眼就好,最起碼也應該和師哥告彆,對,隻是告彆而已。”
葉寒歲有些緊張,心中也越發膽怯。
她在想,師哥應該發現自己離開了吧?
畢竟,在宗門的時候,她可時常跟在陸言卿身後。
陸言卿是十歲那年進入宗門的,那年葉寒歲八歲,她還記得見他的第一眼。
烏衣孩童略帶幾分稚氣,卻已然一副清冷之貌,他站在她麵前,遞給她一枝風鈴花。
“你就是葉寒歲嗎?入門之前,宗主讓我來照顧你,學不會法術不是你的錯,你就彆再難過了。”
清風徐來,吹動小女孩那雙淚眼,她凝望著這枝風鈴花,花枝輕搖,一塵不染,她的目光上移,男孩的臉緩緩浮現,那是一張清新俊逸的麵容,如花一般不染纖塵。
“葉寒歲,我叫陸言卿。”
男孩的目光堅韌,那一刻,他成了這個哭泣的小女孩心中的太陽。
從那以後,葉寒歲便喜歡跟在陸言卿後麵,喜歡纏著他讓他教自己法術。
陸言卿向來一副冷臉,做起事來一絲不苟,也不會區彆對待。
葉寒歲讓他教,他就教,但教完之後,也不管葉寒歲會不會就走,因為葉寒歲真的一點都不會。
想起年少的時光,葉寒歲還是會眉眼帶笑。
她給自己打氣,挺起了腰肢,雙臂擺動的幅度都大了許多,開始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前大步走。
今日的留清宗與尋常不同,門外清冷得嚇人,葉寒歲心中奇怪,按照以往這時候門外應該有弟子巡邏,今日怎這般詭異。
到底是近鄉情怯,她偷偷從後門繞了進去。
她躲在一麵牆後,探出頭張望,三具被白布蒙上的屍體擺在院中央,被一群弟子圍著,議論紛紛。
“文暮舟出現了?”
“這傷口分明帶著戾氣的痕跡呀。”
“這也太過殘忍了。”
“……”
人影幢幢,皆麵露難色。
一長袍散發中年男子走來,拍了拍驗屍的玉麵少年的肩膀:“言卿,你怎麼看?”
麵若冠玉的公子抬首,眉目清冷疏離,舉手投足溫文爾雅。
聽到這個名字,葉寒歲心口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