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絲恍惚了一瞬。她一共隻收過一個學生，加上吟遊詩人的描述，那個拒絕讓她下葬，還為此炸掉藥劑協會的人無疑是謝利。
但.......
她略一回想和對方相處的細節，腦中浮現出的卻隻有少年低頭垂眼的姿態，在其他同齡人上躥下跳的年紀，他就已經學會了在實驗室一坐一整天，溫順得不得了。
他的情緒猶如一條直線，毫無起伏，這樣的人真的會和彆人起這麼大的衝突嗎？
伊迪絲沒忍住皺起了眉，邊上的圍觀群眾也明顯被這段話的內容震到，好久才有人反問：“藥劑協會也敢得罪......這人把自己的家族置於何地！”
吟遊詩人拽起邊上的酒瓶灌了幾口，故作玄虛地擺了擺手：“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
“這個炸掉藥劑協會的研究員——是個平民。”
“一個沒有家族，甚至沒有父母的平民。”
周圍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人群中才傳來幾段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夾雜著壓低聲音的討論。
“怎麼可能......”“平民？什麼時候平民也能進協會工作了？”“甚至不是商人出身，隻可能是私生子吧......”
在這個貴族壟斷教育的時代，沒人相信一個沒有背景勢力支撐的平民能走到這一步，私生子已經算是最溫和的猜測了。
但伊迪絲的手還是微不可見地痙攣了一下。
謝利的身世......協會裡知道的人除去高層，就隻剩下六年前和他一起進來當學徒的那一批。經過這麼多年的人員調動，淘汰辭退，加上她有意識地隱瞞，最近幾年，已經沒人會拿出身在謝利麵前說事了。
隻要謝利聽她的話，繼續安安靜靜做實驗，不參與協會內部鬥爭，她就有把握在五年內幫他升到五星研究員的位置，接著拿到管理身份。
但他現在這麼大張旗鼓地反抗，完全將低調原則拋了個徹底，不光向上的道路就此封死，還將終身活在外人的非議當中。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伊迪絲垂下了眼。說實話，聽到謝利保下她軀殼的那一刻，她確實鬆了一口氣。隻要身體還在，靈魂完整，她就有信心找回真相，讓自己回歸正軌。
但謝利不知道她的靈魂還活著，不可能為了複活留著她，那他保下自己身體的原因隻剩下最後一條——自己的死絕對有蹊蹺。
他發現了，但還沒完全搞明白。
那藥劑協會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伊迪絲皺起了眉。她和那些所謂的高層關係一般，才不相信他們會費儘心思管她一個沒家族背景的人的葬禮，唯一的可能就是急於毀屍滅跡。
“一個平民得罪了藥劑協會，還能有出路？”嘈雜的路人中有人提高了聲音，蓋過了眾人的討論聲，也打斷了伊迪絲的思路，“後續是什麼？處死還是流放？”
眾人一下安靜下來。聽一個高位者接受極刑是極好的娛樂，但處決對象換成平民，突然就變得不對味兒了，但好奇心還是把他們留在了原地。
吟遊詩人好好享受了一把被目光聚焦的感覺。他慢悠悠抿了口酒，終於在眾人耐心耗儘前張開了嘴：“他沒獲罪。”
“我在毗鄰王都的城市落腳時，剛好聽到那個叫謝利的家夥的後續。不知為何，藥劑協會最終隻是發布了禁止此人再次進入協會的公告，沒有給出任何其他的懲罰措施。”
“但沒了藥劑協會的位置，外麵也沒人敢錄用他吧？加上仇家報複，餓死也隻是時間問題。”路人插嘴道。
說是沒懲罰，但放任他無處可去，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流放嗎？
“問題就在這。”吟遊詩人雙手下壓，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藥劑協會放出聲明的第二天，王都的伯猶尼斯學院也發出了公告。”
“歡迎謝利·斯科特成為學院新任魔藥學導師，允許其使用校內器具繼續研究課程，希望通過放鬆對平民的限製，進一步推動學院發展。”
“公告末，學院還表示，允許平民免學費入學一事已在內部商討，預計將於下次招生全麵開放。。”
......
“允許平民入學......天呐......”
赫達止不住地感慨著。離開了貴族環繞的環境，她身上的優雅內斂一掃而空，人也一下活潑起來，“突然好想回王都，好想看看我家那個保守老頭的反應。”
她的感慨聲混雜在圍觀群眾排山倒海的討論聲中並不出眾，因為周圍人反應明顯比她更激烈。
有人衝上前去詢問事情真假，有人趕緊記下這一見聞，趕回家傳播消息；更有反應靈敏者直接帶上重禮，拉著孩子到城裡法師屋前拜師。
伊迪絲卻沒感到絲毫的喜悅。
這太奇怪了......伯猶尼斯學院雖然有不少熱衷發掘平民天才的老師，但幕後管理者還是各個貴族家族，那些人怎麼會突然這麼好心，主動將手中的權力拱手相讓？
謝利沒受到協會懲罰，被辭退的當天就收到了新的任職邀請，怎麼看都太過巧合，就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如果自己的猜測屬實，那現在的謝利身邊恐怕布滿了眼線，自己一到王都就找人的計劃恐怕有變——但換個角度，自己的死因範圍進一步縮小，由原來猜測的貴族細化到了和伯猶尼斯學院有利益牽連的貴族。
那計劃不得不改變。
伊迪絲在赫達看不見的角度偷偷歎了口氣。
顧不得謝利了，自己的當務之急是在學院裡打出名號，接近皇家，還有那幾個伯爵侯爵......
“還有什麼意見嗎？”
赫達皺著眉頭喚醒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伊迪絲，伊迪絲恍然回神，看著麵前裁縫給出的選擇，隨意點了最鮮豔的一件。
吸引人注意嘛，肯定越亮眼越好。
赫達沒忍住咂了咂舌。伊迪絲選的這件禮服用的是正紅，綢緞材質，雖然很美，但在宴會火光的照耀下絕對會反射出亮眼的光，打扮和舉止稍不到位就會顯得廉價。
沒有花紋和繡線，除去裙擺處的褶皺沒有任何其他裝飾，整條裙子的設計全靠剪裁撐著——這倒是符合伊迪絲給她的感覺，穩定平靜，不願張揚。
但這樣“樸素”的裙子確實和王都的主流審美相差甚遠。
“沒事，你臉撐得住，套粗布也好看。”她嘟囔著付下定金，接著興致勃勃拉她去看彆的，“再選一條，換著穿。”
伊迪絲卻是搖了搖頭：“一條夠了。”
一年也就兩次學期末舞會，其他貴族之間的小聚又叫不上她，一條足以撐到畢業。
日常穿校服就夠了。
赫達拗不過她，又不願真的隻送一條，隻能按自己的審美選了幾張設計圖，囑咐裁縫按伊迪絲的尺寸做。
“接下來我們去乾什麼？”赫達瀟灑扔下一袋金幣，“你第一次來這麼大城市吧？要不帶你去逛逛？”
“不用了。”伊迪絲再次搖頭拒絕。還沒等赫達提出新意見，她突然抬頭，第一次主動詢問對方的狀況，“特納小姐，你是臨時決定的上學嗎？”
赫達：“......是的。”
“家庭教師的教學到具體哪一步了？”
“魔咒和魔藥都隻學了理論，還沒怎麼開始實踐......”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魔法史和占星術一類掌握得還不錯。”
“但入學考試不考這些。”
伊迪絲歎了口氣，情況和她想象的一樣糟，但還好，她們還有半年時間。
自己作為赫達伴讀入學，考試肯定與對方捆綁組成小隊，必須抓緊時間實踐訓練。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也不嫌棄我的身份......接下來半年，我們不回王都，就留在原地練習，我來當你的‘老師’。”
她轉頭看向赫達帶著猶豫的臉，抓住對方的痛點循循善誘。
“你不是想讓家裡人刮目想看嗎？”
......
查爾斯莊園。
查爾斯侯爵從未像此刻一樣頭疼。
他以為兒子忘記舊伴讀最多隻需要半天，沒想到這都快過去一周了，他還躲在屋子裡誰也不見。水在喝，但飯一口沒吃，身體眼看著日漸垮了下去。
查爾斯侯爵等兒子自己放棄的希望泡湯，又不能真的傷到獨子的根本，隻能低下頭來人家門口勸導。
“林奇。”一周前新伴讀到了門口，卻被林奇一個咒語轟了出去，導致現在查爾斯伯爵也不敢靠近兒子的房間。他隻能堅持用他那威嚴的嗓音在外麵勸道，“赫達把人接走，現在估計已經到王都了，想把人找回來已經不可能。”
“不過，既然她答應要收伊迪絲為伴讀，那半年後，兩人絕對會一同出現在學院入學現場。”他微微眯起眼，突然覺得這未嘗不是是一個哄林奇讀書的好辦法。
“在入學考試成為第一名，人家自然會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一個平民。肯定放不下到手的榮譽，等她主動來找你，你們還能有其他交集。”
“不要浪費了這最後一個機會。”
房間裡，低頭埋在被子裡的林奇聞言一怔。
半年嗎......
他垂下眼，從口袋裡拿出了自己的魔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