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夫人習慣性地皺眉，開口就要挑剔：“你看看你做的——嗯?”

她驚訝地低下頭，小幅度地轉了一圈，裙擺如鮮花般綻放，卻沒顯露出一點劃痕或是汙漬。她的禮服如新的一般完好無損。

身邊幾個仆人都發出了小聲吸氣的聲音，神情裡儘顯對伊迪絲成果的驚訝。本來以為必會受到責罵的少女不光沒做錯事，甚至立了功，讓人不得不感到幾分嫉妒。

“查爾斯家族真是底蘊深厚。”紅發的貴族小姐適時表達了讚美，她彎了彎眼尾，用手輕輕拂過發梢，“隨便一個仆人都能將事情辦得如此體麵。”

“咳，還可以，勉強達到標準了。”查爾斯夫人明顯被赫達這兩句話哄得高興，甩開扇子，將自己的笑意藏在紙張背後。她抬起頭，屈尊詢問伊迪絲的名字，“你叫什麼？在哪個管家手下乾事？還算不錯——”

“——伊迪絲，伊迪絲·格裡芬。”伊迪絲也擺出了社交專用的微笑，“我是查爾斯少爺的伴讀，不屬於任何一個管家。”

查爾斯夫人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嗯，很好。”她臉上的厭惡一閃而過，看向伊迪絲的眼神裡仿佛淬了毒，語氣也帶上了幾分挖苦，“我倒不知道......林奇的伴讀是個這麼擅長服侍人的。”

審視的視線從上倒下，查爾斯夫人閉嘴不語，就這樣讓花園籠罩在壓抑之中。

她知道丈夫為了不拂格雷的麵子，給兒子收下一個貧民窟出身的伴讀的事，但他當時保證會在一個月內將人送走，沒想到現在一個月過去了，這人還在自家的莊園裡呆著。

也不知道這個叫伊迪絲的給兒子灌了什麼魔藥，她前陣子和林奇提議把人換掉，她那一貫乖巧懂事的兒子居然當著仆人的麵拒絕她，甚至還做出摔門離去的舉動，直到今天都沒來主動道歉。

但挑剔如她，也不得不承認伊迪絲有讓人喜歡的資本：金發順滑，皮膚白皙，垂眼向下時，金色的睫毛隨著動作微微擺動，安靜平和，絲毫看不出貧民窟出身的身份，甚至——甚至從氣質上講，伊迪絲比她身邊的赫達更像貴族小姐。

這種認識讓她更加厭惡起麵前人。

膽子太大，在她麵前也絲毫不露怯；不懂禮儀，居然敢在莊園裡到處亂走；外表也不合禮數，頭發沒經過處理，居然就這麼披散著，最重要的是，就因為她，林奇竟然敢頂撞自己！

要是丈夫再想不出把她和平請走的辦法，她真要親自出手將人趕出莊園了。

“算了，我們不提她。”查爾斯夫人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悶哼，仰著頭翻了個白眼。待她控製好臉上的刻薄，才轉身挽住赫達的手，又一次恢複了笑臉，“我們繼續參觀花園——真是抱歉，讓你被這貧民窟的老鼠臟了眼睛。”

她適時掏出手帕，在兩眼間做擦拭狀，向表現出好奇的赫達簡單介紹了伊迪絲的來曆，接著道：“你放心，我和我丈夫都不會讓林奇帶著這種掉身份的肮臟東西進學院——也不會讓她留在莊園裡。”

“或者可以等你嫁進來，再由你處置，相信林奇也會十分樂意。”

“謝謝，您真是一位大度的女士。”赫達提起裙擺，微微屈膝行禮。她的一舉一動仿佛由尺子刻畫，標準優雅，讓查爾斯夫人越看越滿意。

果然，從儀態上來講，真正的貴族小姐是無法被替代的。查爾斯夫人高傲地瞥了眼伊迪絲，輕哼一聲，帶著赫達就往中心的天鵝池走去。

伊迪絲見沒自己什麼事了，拔腿就想溜，不料，那位紅發的貴族小姐卻在這時轉過身，衝她眨了眨眼。在伊迪絲還沒反應過來對方目的時，赫達主動開口道：“親愛的查爾斯夫人，或許，讓這位小姐和我們同行，會是一個明治的選擇——以免我們再次陷入剛剛那令人窘迫的困境之中。”

她看向對方裙擺的方向，查爾斯夫人抬頭看看前方依舊狹窄的小路，表現出一點猶豫。

確實，路上很有可能再次陷入被困的局麵，雖然她不想帶上伊迪絲，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剛剛的手法確實讓人滿意。

“你的善意如晨光般閃耀。”她最後還是妥協下來，誇讚了兩句赫達作結，默許伊迪絲跟在後麵。伊迪絲本想假裝沒聽懂徑直離開，卻被卡門一把拉住，麻木地往她口袋裡塞了個金幣。

懂得用點小錢滿足主人命令，難怪他能當上林奇的貼身男仆。

伊迪絲停下了往外邁的腿，溫吞地跟在隊伍最末，看兩個貴族相互吹捧。

查爾斯夫人拉著赫達的手，眼裡的喜愛幾乎凝聚成實質。搭上王都的伯爵的這條線，她在奧利弗城周圍一圈的地位也能提高不少。

快了，按照婚約，等明年二月一過，林奇16歲，兩人就好結婚了。唯一的問題就是就學——沒關係，隻要趕在伯猶尼斯學院入學前讓兩人去教堂宣誓，得到教會祝福後，無論林奇在不在家，這段婚姻都是被承認的，她可以帶著赫達去各個宴會上認識其他人——

“抱歉，查爾斯夫人，我不懂你的意思。”

赫達清脆的聲音將查爾斯夫人拉回現實，她這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剛剛在無意識間將所想全部說出了口。

這些話對於一個侯爵夫人來說有些失禮，但萬幸赫達也不是外人。她當即笑道，“抱歉，林奇畢竟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太期待他的婚禮了。哎，孩子少就是容易傾注過多的心血。”

“你以後可以多生幾個，林奇是個善良的孩子，他肯定很願意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到時候我們莊園就熱鬨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赫達輕笑著搖了搖頭。

“我的意思是——我也收到了伯猶尼斯學院的入學邀請，為了準備入學考試，恐怕不能在九月前結婚了。”

查爾斯夫人的笑容逐漸從臉上淡了下去。

“當初特納伯爵來談論婚約的時候，可明確說過，他家的女孩隻會接受家庭教師的教育。”她的聲音也一瞬間冷了下去，“你們這是要毀約？”

她一直是反對女孩就學的保守派，喜歡赫達的一大原因也是她乖巧——如果她真打算像個男人一樣拋頭露麵，去學院學些危險的魔法劍術，從家族麵子的角度，赫達不再是一個合格的女主人。

“我不反對女孩就學，如果你和林奇以後有了女兒，我也十分支持將她送去見見世麵。”查爾斯夫人麵無表情，“但是，以伯猶尼斯學院的五年學製來說，你們畢業後就都21歲了。”

“查爾斯家等不了五年。”

笑話，他們急著和特納伯爵聯姻就是為了趁著這幾年王都動蕩，將家族推向更高的位置。五年，五年後的政局，誰知道什麼樣呢？

要是真等上五年，吃虧的隻可能是向上發展的查爾斯家族！

“那就婚禮從簡，你們先去教堂宣誓，再一起去學院就學。”查爾斯夫人最終還是放不下赫達這個目前的最優解，想了半天，見她沒什麼要解釋的意思，隻能自己提出解決方案，“火誕節和夏日假期在查爾斯莊園度過，等你們畢業後再補辦一個婚禮。”

她臉上的笑再也沒了剛才的真誠，顯得十分勉強。和她的哭喪臉對比鮮明的是赫達依舊如初的笑顏。

這位紅發小姐不慌不忙，明顯做足了準備：“抱歉，查爾斯夫人，您還是沒懂我的意思。”

“您怎麼會覺得，我這番表達是希望林奇作出等我五年的舉動呢？”她舉起手，潔白的蕾絲手套捂在嘴上，顯得十分驚訝，“這太失禮了！我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查爾斯夫人稍稍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也搭拉下來。還好，赫達還是像她記憶中的那樣善解人意——

“——我想直接退婚。”

赫達淡淡道。

......

查爾斯侯爵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詭異的場景。

自己夫人坐在桌邊，沉默地端著杯子喝茶，但水位半天都沒下去分毫；林奇的未婚妻坐在對麵，坐姿端正，雙手交疊放於膝間，嘴唇含笑，就這樣欣賞窗外的風景；一眾仆人擠在三米開外的角落，哆哆嗦嗦，大氣不敢出一聲；和仆人堆隔著一米遠的地方還孤零零站著個女孩，兩眼放空，看起來是整個會客廳唯一一個狀態外的人。

他皺了皺眉——他認識她，格雷送來的那個平民伴讀。本以為是個老實的，沒想到現在都能混進這麼私密的會客廳了。

平民就是平民，一輩子都不懂禮儀二字。

但現在的他沒空糾結伊迪絲的問題。他快步走向桌子的方向，在赫達對麵，自己夫人的右手邊坐下。“抱歉，要處理的書信太多，沒看到特納伯爵的來信。”他道歉起手，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沒能第一時間察覺到特納小姐的來意，怠慢了。”

“沒事。”赫達微笑著低頭，將碎發彆到耳後，“我聽查爾斯夫人沒有問罪於我的意思，就猜到父親和您的溝通間出了點問題。”

“既然現在前因後果已經明了，我就先離開了。”

“等等。”查爾斯夫人卻在這時開口，她保持著握杯的姿勢，緩慢地抬起頭來，“到底是什麼來意？”

“特納侯爵的長子剛剛度過自己的六歲生日，被檢測出體內足夠沒有成為法師的魔力儲備。”查爾斯侯爵淡淡道，“我很抱歉。”

赫達搖搖頭，“這與您無光。弟弟沒有魔力是既成的事實，相信父親也不會因為您說明真相而憤怒。”

“但這和解除婚約有什麼關係？”查爾斯夫人甚至不願意說出退婚二字，這讓她覺得低人一等，“查爾斯家族願意幫扶特納家族，不會因為繼承人不是法師而看輕一等。”

“您還是沒懂我的意思。”赫達臉上的笑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特納家不會由非法師的子代繼承。”

“我有足以成為法師的天賦，所以，現在我才是家族的繼承人。”

她抬起頭，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剛才略大一點，明顯超出了貴族禮儀規定的範圍。“我會留在特納家，以赫達·特納的名義，而非赫達·查爾斯。”

“當然，如果您願意讓林奇改姓特納的話，我也十分願意讓婚約繼續。”

......

查爾斯侯爵終究還是體麵人，有他控製局麵，半小時後，查爾斯夫人還是接受了自家“被退婚”的結局。

她氣得臉色發白，坐在角落一聲不吭，也不願意留一個眼神給前不久還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赫達。

查爾斯侯爵心中也有不悅，但現在的特納家終究比他們地位高，理由充分的情況下，能和平退婚還是比鬨掰了更好些。

“希望兩家的友誼長存。”他客客氣氣地下達了逐客令，還帶上了幾句套話，“很抱歉這段婚約給你帶來了不好的體驗，希望查爾斯家未來能有機會補償你，補償特納家族。”

“不用未來了，就現在補償吧。”

“？”

查爾斯侯爵甚至在一個瞬間懷疑起了自己的聽力。

他有些懵地轉過頭，看向一臉坦然，完全沒有因為麵對一個侯爵而膽怯的赫達。這位紅發小姐微微抬起眼皮，露出那雙血紅鮮豔的眸子。

“我臨時決定上學，正好還差一個伴讀。”

她偏過頭，直直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指向了狀態外的伊迪絲。

“把她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