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烘烘的茶水撫慰了那深受酒精迫害的胃。伊迪絲滿足地籲了口氣,腦子也勉強轉動回來,思考起接下來的打算。
首席研究員的位置已經拿到了,年輕一代又沒有什麼出彩的學徒,接下來隻要她不作死,穩坐到六十歲還是沒什麼問題的。那她可以適當分一點注意力給社交,多在舞會上露露麵,儘量給自己多攢點人脈。
再然後,多收點學生,儘可能挑有天賦的平民,看看能不能逐步改變王都各個協會除了打雜全是貴族的現狀……
最難的日子已經熬過去了啊。
伊迪絲摘下胸口的徽章,對著燈光欣賞起來。光照在徽章的表麵,她的手指微微轉動,讓那光滑的平麵倒映出她無懼無畏的27歲。
“我17歲才成為了學徒,沒人脈沒資源,一個人花了十年才走到現在。”她扯下頭繩,踢掉腳上的高跟鞋,將身上的束縛儘數褪去,“你進協會才15,比我開始得早,還有我這個老師提供資源和幫助,現在居然才乾到四星……不行啊學徒謝利,還需繼續努力。”
她勾起嘴角,抬眼看向學生的方向,露出今晚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心的笑。
謝利是她的第一個學生,也是她向協會證明平民成為法師可能性的有力證據——嘴上說著還不夠,但她真心為這個毫無根基的學生感到高興。
謝利在這時抬起了頭。
酒精也許真的能暴露人的本性,伊迪絲往日一直表現得謙遜平和,此刻卻將“自信”二字展現得淋漓儘致。她站起身,燈光從她身後射來,瀑布般的長發像太陽一樣閃爍著光,耀眼到刺目。
自信,張揚,卻不傲慢,沒有他接觸過的貴族身上那股令人厭惡的輕蔑勁兒。
伊迪絲是這片土地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一時忘卻了呼吸,隻是怔怔地望著對方,妄圖將這隻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幕牢牢刻在腦中,永久珍藏。
謝利沒想到,這居然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笑著的伊迪絲。
——下一秒,他的太陽在他眼前墜落了。
伊迪絲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
……
“等等!”伊迪絲猛地驚醒,撐著床起身,不顧手掌上傳來的刺痛感,轉頭四處尋找謝利的身影,“我怎麼了?”
她的記憶停留在自己發表完“謝利評判”後。看見學生愣神的表情,她一時擔心自己給的壓力太多了,剛想說兩句話找補,一股鑽心的絞痛就襲上她身體,痛得仿佛靈魂都要抽離。
緊接著趕來的是耳鳴,那放大了幾百倍的蚊子嗡嗡聲貫穿了她的大腦,攪得人昏昏沉沉。疼痛下,肢體的反應也變得遲鈍起來,她不受控製地向前倒下,眼底的最後一幕是謝利衝來抱住自己的身影。一向冷淡的他難得顯露出驚慌的情緒,顫抖著將一個個高階治療術砸在懷中人身上。
但她的身體拒絕了一切治療——一般來說,隻有死人才會表現出對咒語的不耐性。
看來自己要死了。
伊迪絲很平靜地做出了這個推斷。她的腦子從未像當時那樣清醒,儘力指向摔落在地的那隻茶杯。
那隻她看見過魔力波動的茶杯。
見對方轉頭看見東西,伊迪絲放下心來,用最後的力氣伸向謝利的臉頰,擦掉了那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滴落下來的淚珠。
她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自己蒼白無血色的臉,最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沒想到閉上眼的自己非但沒死,甚至精神十足地睜開了眼,一醒來就有力氣坐直身。
“所以我究竟怎麼……”她的話卡在喉嚨,有些錯愕地看向四周,“不是,等等,這是哪兒?”
入目的居然不是她預想中的家或者醫院,而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房間。她這才反應過來看向手掌,剛剛給她帶來疼痛的不是彆的什麼東西,而是鋪在身下床鋪裡的紮手的稻草。
稻草?在便宜的魔法棉花普及的現在,怎麼還會有人在用這種又硬又不保暖的東西?
就是王都最貧困的人家也不會——
後半句話在她徹底看清房間的陳設後再也說不出口。
四周的牆壁由臟兮兮的木板拚湊而成,連接處沒有填縫,四處漏風;房子沒有承重的柱子,看起來搖搖欲墜,房頂甚至連木板都用不起,薄薄的稻草紮成一片,像一頂草帽虛虛地蓋在頂上,勉強遮住了天空。
房中沒有窗戶,沒什麼家具,隻有自己身下這充當床鋪的粗麻袋,幾隻堆在牆角的破罐破碗,還有一個離床不遠,底部鋪滿灰燼和黑色碎塊的陶盆。
等等,那是火盆?
伊迪絲將視線移向那隻陶盆,接著低下頭,看向自己粗糙紅腫的雙手。
該死,這裡居然已經入冬了嗎!
大腦後知後覺地開啟了其他感官。刺骨的冷意瞬間攀上她的身體,耳邊的呼嘯聲也逐漸變得清晰。緊接著就是燒心的饑餓感。
伊迪絲倒吸一口涼氣。
看來研究這是哪,自己為什麼會到這的事得先放放了,她必須立刻找到禦寒的東西給身體保溫,然後進食——不然她一定會在弄明白真相前先凍死餓死。
伊迪絲先是試探性地將身體往稻草中塞了塞,卻在感知到暖意前先探到了一抹濕潤——“床鋪”是濕的。
難怪一個大活人躺在上麵,身下卻一點溫度沒有。
繼續在床上呆著隻會越來越冷。她果斷下床,在房間裡轉著圈探索起來。牆角堆著少許凍得發黑的馬鈴薯,大概還剩兩個人吃一頓的量。伊迪絲將東西撿到嘴邊,牙試探性地上下一碰,對方堅如鐵塊的質感讓她迅速放棄。
最好還是先生火,既能炙烤食物還能暖身。
她隨即走向火盆,伸手摸了摸,確認灰燼是冷的。看來這東西已經熄滅很久了,所以現在她不光要找到柴火,還得想辦法弄點火種。
還是法師方便,一個咒語就能解決,自己現在隻能想辦法出門找鄰居借個火
伊迪絲走到門邊,但不過半分鐘就極速地退了回來——門口的積雪居然堆得比她人還高,她說這門怎麼不漏風。
出不去,隻能原地取材,先把今天對付過去再說。
她從床鋪中抽出一遝還算乾燥的稻草,丟進火盆,接著四處尋找起能製造火種東西。
房子主人意外地愛乾淨,她愣是找不到一點碎石樹枝,翻來覆去,也就門上的那把鎖勉強算是金屬材質,可能能敲出一點火花。
伊迪絲皺眉伸手摘下了門鎖。
她對各地領主派發門鎖的行為略有耳聞,但沒想到會離譜到這個境地。貧民窟的棚屋一推就倒,這鎖完全就是做個表麵功夫。
領主放著根本的治安問題不管,選擇直接發鎖,假裝做到了保護領民的職責,真是好手段。
她目前呆著的破爛到如此境地的離譜破屋子居然也裝了鎖。
伊迪絲帶著鎖走向火盆,坐下來鑽火時突然發現了不對——手上這把鎖不是配鑰匙的普通貨,而是實實在在的新款魔力鎖,和謝利門上的長得一模一樣。
她真是慣性思維作祟,自己沒魔力,下意識覺得彆人用的都是普通鎖。
“看來這房子的原主人也是有魔力。”她手腳麻利地將剛剛開門時倒灌進屋子裡的雪捧進罐子,留著一會兒燒熱水喝,“也不知道原主去哪了——”
“……等等。”
這自言自語仿佛一個契機,伊迪絲昏沉的腦袋突然劇烈疼痛起來,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對。她原以為身上的不適是醉酒和寒冷夾擊下的產物,但仔細想來,盤旋在她腦中的與其說是痛,不如說是“霧”——像一塊布,打包了她的所有記憶,回憶知識或者記憶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屏障,阻礙她思考。
而現在,在那句疑問拋出的同時,那塊屏障轟然碎裂。
豐富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伊迪絲的腦海,刺激得她止不住地顫抖,不得不蹲下身,抱住腦袋以緩解疼痛。那記憶大部分是屬於她自己的,熟悉的家,熟悉的實驗室,熟悉的人——少部分卻顯得異常陌生。
在那段陌生的記憶裡,“她”依舊叫伊迪絲,隻是姓氏改成了格裡芬。
格裡芬出生在一個還算美滿的家庭,母親經營一家小酒館,父親是一名醫生,在母親酒館的二樓給人治病,格裡芬八歲那年,當地的兩個少爺起了口角,直接在她家酒館大打出手,其中一個受了重傷,父親竭儘全力還是沒能救回來,就這麼死在二樓的診所。
死者的家裡人沒法把怒氣發在另一個家族身上,便隨便找了個由頭弄死格裡芬的父親泄憤。母親當時正懷著孕,被這血腥的場景嚇到早產,生下妹妹沒多久撒手人寰。
八歲的小伊迪絲隻得帶著剛出生的妹妹流落孤兒院,經曆了兩年身不如死的童工生涯後偷走自己的工錢,帶著滿身是傷的妹妹逃了出來。她在貧民窟搭了一個棚屋,硬是靠撿垃圾把妹妹拉扯到了七歲。
沒想到今年冬天來得太早,她還沒來得及儲備足夠多的炭火和食物,精打細算還是燒完了柴,吃完了糧食。記憶的最後, 15歲的伊迪絲艱難地擠到病重的妹妹身邊,抱著她閉上了雙眼。
伊迪絲·格裡芬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這個冬夜,再睜眼,這具軀殼裡的人已然換成了伊迪絲·加裡。
讀完記憶,伊迪絲內心沉重地睜開了眼。
時間已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手邊罐子裡的雪已然化成了清水。伊迪絲低頭望去,小小的水麵倒映出她的臉,那張臉蒼白凹陷,五官帶著青澀,顯然屬於一個未成年孩童。
這不是她的臉。
伊迪絲捂著頭坐回地麵。也就是說,她不是被傳送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是她的靈魂鑽進了彆人的軀殼,用彆人的身體醒了過來。
這也太荒誕了!
“冷靜,冷靜。”剛消化完15年記憶的大腦顯然不適合再思考更深刻的東西,伊迪絲竭力讓自己從“為什麼”“怎麼做到的”的思維怪圈裡掙脫出來,“沒事,很正常……書裡也不是沒有記載過這種情況。”
雖然目前的學院教科書對靈魂的描述是“暫未發現”,但她曾在協會內部圖書館中看見過類似的官方記載。三百年前,一場葬禮上,冰棺中的屍體猛然坐起,並堅稱自己叫尤金·歐文,是遠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名家庭教師。後經家人辨認,確認屍體中存在的靈魂確實是尤金本人。
雙方家人都堅持將“尤金”留在家中,法官介入後,最終以“沒有靈魂一說”為由,將“尤金”判給了身體上的血緣親人,但最後該男子選擇離開家庭,獨自一人前往其他城市,於65歲自然去世。
隻是這個故事神秘學色彩太重,她當時單純當故事看了個樂,沒想到自己會親自碰上這種事。
“靈魂是真實存在的,也就是說,現在我就是原主。”伊迪絲冷靜下來,“現在呆的屋子就是原主住了五年的棚屋,房間裡的食物和柴火儲備也和記憶中一樣,看來記憶最後的閉眼就是原主生命的最後片段。”
等等,這麼說來……
原主的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