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12(1 / 1)

屋內一時無人接話。掌櫃蹲在白布旁,兀自凝視了一會他的夫人,嘴裡嘟嘟囔囔說些什麼,半響,他默然道:“罷了。你們是不會懂的,你們隻會覺得自己儘力了。且上樓歇息吧,你們的東西,我沒有動。”

程瀾眉頭一皺,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咽下去了,他看了一眼祝輕時,轉身上樓了。江如琅拿扇子在手中輕敲兩下,想了想,也跟著上去了。李玄錦自看到屍體後,就麵色發白,躲在祝輕時身後,不敢吱聲。賀君安看了看掌櫃,又望向祝輕時,他本就與祝輕時離得極近,一伸手就能拉到她的衣袖。

祝輕時目光轉過來,賀君安以口型對她道:“走吧。”

祝輕時垂眸,思量著,須臾,抬首輕聲道:“夜深了,您也早點休息,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掌櫃撫著他愛人的手,像是捧著一束易碎的蒲公英,並不答言。

祝輕時抿抿唇,拉著李玄錦同賀君安上樓了。

到了房間,祝輕時叮嚀李玄錦早點上床休息,李玄錦仍心有餘悸,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見祝輕時蹙眉沉思的樣子,便沒打擾,他依言上床,許是真的累了,不一會就睡著了。

他去安歇後,祝輕時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她轉首,望著遙遙月色,輕歎口氣,飲了一口茶水,入口苦澀,這茶水還是昨天的。

賀君安望著她,道:“在想什麼?”

祝輕時垂眸望向杯底,道:“在想他說的話。”

賀君安道:“你認同?”

祝輕時望向他,苦笑道:“怎麼能說沒有道理呢。百姓將安危係在各門派上,可我們能做的,好像也隻有日日巡邏,在危險出現苗頭時掐滅罷了,可這也僅是對我們而言,我們覺得它沒有鬨得更大,沒有更大人員傷亡,是好的。可是平白遭災的百姓又怎麼說呢,這對他們來說,就是重創,是一輩子無法抹去的陰影。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後,有人開慶功宴,有人辦葬禮。”

她歎道:“而且有些事情本與他們無關,也隻是無故被牽扯進來罷了。還真應了一句話,上位者吐一口唾沫,便淹死了無數平民。當然我也隻是比喻,不恰當的比喻,我從不認為有誰比誰高貴,人人平等,眾生平等。”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我還是想……為什麼、為什麼就沒有辦法在所有危險發生之前就察覺並且解決,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用不恰當的方式,為什麼苦難總是流向……我討厭苦難發生在自己眼前,我卻來不及阻止。”

她一口氣說了好多,手指還在微微發顫,祝輕時捏緊茶杯,感覺喉嚨一陣乾澀,她舉杯欲飲,想緩解一下,手腕卻忽地被人抓住。

賀君安將茶杯從她手中摳出,道:“茶涼了,彆喝了。”

他方才佇立在那一動不動,聽著祝輕時一字一句說完,祝輕時也察覺到自己情緒有些激動,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說多了……你彆在意。”

賀君安垂眸凝視著她,祝輕時卻不敢和他對視,她目光落在賀君安抓著她手腕的那隻手上,他的手骨節分明,勻稱好看,平日裡隨手捏碎一個茶杯都不在話下,如今握著她,卻很是溫柔,就連剛才忽然的一抓,也是輕輕的。

他從不強迫她,如果她方才不順著他的力道停下,執意要喝那杯水,他也不會強行阻止。

賀君安注意到她的目光,卻沒有鬆手,他牽著祝輕時到一旁坐下,道:“你是今天太累了。”

他放開了她的手,祝輕時抬手捋了一下碎發,垂眸微笑道:“是麼,我也覺得。”

賀君安站在一旁,凝視著她,月華散在她的發絲上,他開口道:“有善便有惡,每個人對善惡的定義都不一樣,或許你覺得他在作惡,他卻認為他隻是在實現自己的夢想罷了。立場不同,看待事情角度不同;心性不同,所做出的決定自然也不同。有人一毛不拔,便有人揮金如土,隻是做自己罷了。”

“就是千千萬萬數不清的形形色色的人,構成了這個天下。若是所有人都信念一致,隻行善行,那也就沒有門派存在的必要了。終究會有人或貪小利,或行詭途,門派所行皆以大局為重,個人、家庭隻是局部,若沒有大局的安穩,苦難遲早會降落在每個人的頭上。沒有大家,何談小家?這麼看來,大局為重並不錯誤。至於其餘損失,應當儘力彌補。”

“天下何其大,每個角落都在發生不同的故事,沒有人可以料想到一切。做人,並不是做神。隻要問心無愧,便好了,不必多做無用的憂慮。”

他聲音沉沉的,音色十分好聽,清潤又帶著磁性,祝輕時聽了將近十年,仍覺聽不夠。

祝輕時能感受到他一直在看著自己,默了一會,輕聲道:“你說得對,受教了。”

賀君安一頓,須臾,道:“你為什麼不看我?”

祝輕時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洗的有些泛白的裙擺上。

賀君安道:“師姐,你為什麼一直低著頭?”

他轉身正對著祝輕時,俯身,雙手撐在座椅兩旁的扶手上,湊近了,凝神道:“師姐?”

他們倆挨得極近,祝輕時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離得這麼近過了,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吐息,祝輕時慌忙彆開視線,頓覺心如擂鼓,她伸手欲推身前人,磕磕絆絆道:“無事,我……無事,我今日……我確實有些累了……我先去歇息了。”

儘管她有意遮掩,賀君安還是從她聲音中聽出了哽咽,他愣了一下,按著扶手不動,道:“師姐,你……你哭了?”

祝輕時眼前景物暈成一團團,她緊緊咬著嘴唇,垂著眸。賀君安有些焦急,他道:“是不是、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師姐我、我都是隨便說說的,我沒有彆的意思,你彆放在心上。”

他看到一滴淚水落到祝輕時裙擺上,心中一顫,喉間一陣發緊,哄道:“我錯了我錯了師姐,我錯了,你、你……我……原諒我吧。”

祝輕時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道:“……不是你。”

賀君安卻心急如焚,忙道:“就是我的問題就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師姐你彆不高興了,好不好?”

他這個樣子,祝輕時反而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她吸了吸鼻子,道:“你呀……”

賀君安見狀,暗自鬆了一口氣,在他記憶中,祝輕時仿佛經常落淚,她淚點很低,偏偏共情能力又強。

記得幾年前,有一次他偷偷躲在屋頂,想要等祝輕時睡著了捉弄她,可她卻長久不熄燈。賀君安雙腳吊在屋簷上,垂下身子,透過窗子去看,正巧見祝輕時一個人偷摸摸抹眼淚,嚇得他直接從上麵滾了下來,大頭著地。

自那之後,他總算知道有時候白日見祝輕時雙目微腫,是怎麼回事了。

就連李玄錦家破人亡那幾天,賀君安不用想都知道,祝輕時必定又偷偷抹過許多眼淚。

賀君安望著她,下意識也想落淚。他感到舌根發苦,強笑道:“師姐吩咐。”

祝輕時抹掉眼淚,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的問題。”

賀君安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這還是那日長夢河邊祝輕時遞給他的,他後來洗乾淨晾乾後,就一直揣在懷裡。他抬手溫柔拭掉祝輕時臉上的淚痕,輕聲道:“不想笑就彆笑了,不用做給我看。”

誰知,他這句話一出口,不知觸到了祝輕時心中哪根弦,她嘴角一咧,大滴大滴淚珠滾落出來。

賀君安手一顫,他抬眸凝視祝輕時,“師姐?”

如果說方才隻是蜻蜓點水,那現在就是萬蝶舞動,祝輕時肩膀顫抖著,她努力想停下來,可是卻做不到,她咬著唇,避開賀君安的視線,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原本是可以結束方才的荒誕的,隻是賀君安那一句話,讓她心跟著動了一下,淚水就如決堤一般,怎麼也止不住。

賀君安不知為何,看著也十分痛苦,他心知自己再用方才的手段哄已是沒用,於是他直起身來,又彎下去,雙臂繞過祝輕時後背,環住她,他嗓音不知何時啞了,“你哭吧,沒事的,我在這邊陪著你。”

他感受到懷裡人淩亂的氣息,壓抑的抽泣聲,他環著她,像是摟著一方碎玉。賀君安動作輕輕的,他的體溫卻順著傳來,祝輕時伸出手抓住他的肩頭,緩緩將頭埋在他的胸口。如此,她的顫抖便連著賀君安。

賀君安感到有些呼吸不暢,他伸手,一下一下撫著祝輕時後背。在祝輕時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角也劃下一滴淚,但很快被他不著痕跡地拭去。

——“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人經曆,感同身受。”

是麼?

那隻是不夠愛而已。

賀君安腦海中驀地劃過這個字,他雙目微微睜大,不自覺屏住呼吸。

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萬事都沒有眼前懷中人的抽泣惹人心驚,可隻要出現一次,這個想法便死死紮根在他心底,待他來日再究。

這時,祝輕時在他懷中動了一下,她輕輕推開他,賀君安將所有念頭都咽下,依她的動作而推卻。

祝輕時眸中泛著紅血絲,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她望向賀君安,咧嘴笑了一下。

“師姐?”

祝輕時道:“多謝你。”

賀君安心中一動,半響,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這幾日,情緒一直不對勁,可是出了什麼事?”

祝輕時微微一笑,道:“無他,隻是想到一些往事罷了。讓你見笑了。”

賀君安緩緩在椅子旁蹲下,像以前無數次讓祝輕時給他講故事一般,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抬首望向她,道:“那師姐可願,與我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