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起(1 / 1)

“師姐。”

一青年撥開樹梢,走近了些,他舉起手上的月餅,笑了笑。夕陽斜斜打來,透過枝葉,灑在他竹綠色衣擺上,描摹出柔和簡約的紋路。

祝輕時聞聲抬首,未語先笑,“有勞了。”

賀君安把月餅放在石桌上,順勢坐在她對麵,看了眼石桌上的棋局,兩方雖廝殺得十分厲害,但黑子終究上了個當,棋差一著,他收回目光,道:“願賭服輸而已。”

祝輕時輕笑一聲,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脖頸,抬目望向遠方。

眼前是一條極寬的河流,名曰長夢。今日是中秋佳節,長夢河上漂浮著許多河燈,餘暉傾在河流上,微風一動,泛起波光粼粼,殘陽如血,竟照的河水通紅……

祝輕時的視線驀地頓在一處。賀君安見她神色有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河流曲處,有一角正泛著紅水。

兩人快速對視一眼,祝輕時微微皺眉,賀君安則是不滿的嘖了一聲。

“先去看看吧。”祝輕時起身,順著河流,朝那處快速走去,越走近,鼻尖縈繞的血腥味越濃。

現在正是晚食時辰,家家戶戶飄起炊煙,彌漫出飯香味,兩相混合,味道讓人作嘔,祝輕時眉頭皺的更緊。

不多時,便看到一大漢倒在河邊,他半個身子淹沒在河水裡,河水流過,帶走一股又一股血水。

祝輕時正要上前,忽然一隻胳膊橫在她麵前,賀君安攔住她,先行上前去檢查。

那大漢臉埋在地上,身上衣衫開裂,有與人打鬥廝殺的痕跡,他背部微微起伏,看起來仍有生命跡象。

賀君安走過去比劃了一下,拽著他的肩膀,打算先把他從水裡撈出來。誰知那人卻借力,猛地一掀身,一隻手從水中探出,倏地向賀君安襲去!

賀君安反應迅速,手臂發力,提氣將他甩到一旁樹上,同時側身一避,躲開他袖中飛出的寒光。

“噌!”“砰!”兩聲,賀君安已然站在大漢麵前,一隻長劍橫在他脖間。

祝輕時先是看了看斜插在一旁樹上的匕首,又轉回目光,看向大口吐血的大漢。

大漢方才雖並未傷到賀君安絲毫,但帶起的血水仍然弄臟了他的衣角。賀君安聲音厭惡,“你是何人?”

那人約莫三十餘歲,身形魁梧,胸前衣襟早已被血水染透,他半邊身子因在水裡泡久了,皮膚泛白發皺,胸口劇烈起伏著,手臂也跟著顫抖,可細看,那人卻沒有雙手,手腕處斷口整齊,像是被人直直斬斷。

祝輕時凝視著他左半張臉上覆著的大塊黑色胎記,忽然記起了什麼,她靠近幾步,仍被賀君安攔在那人可攻擊範圍外,祝輕時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那人道:“敢問閣下,可是‘明暗雙匠’?”

那人看了一眼祝輕時,嘴裡不斷吐出血沫,他突然開始劇烈顫抖,手腳痙攣著,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

祝輕時忽地看到那人懷裡有個熟悉的東西,她蹲下探手,將其從他懷中抽出。那人任她動作,雙目通紅,從牙縫間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我……與邪修,不共、不共戴天……”

他張嘴似乎想大笑,卻忽的,渾身頓住了。賀君安見狀不對,連忙拉著祝輕時後退。

“砰!”

兩人迅速隱在一顆樹後,賀君安轉身遮擋著祝輕時,忽感什麼溫熱的東西濺在脖頸上,賀君安抬手一抹,卻是破碎的血肉。

血腥氣鋪天蓋地襲來。

祝輕時探出頭來,見眼前地上、樹上、河流裡鋪濺著零碎的血肉與骨渣,慘白與血紅交織在一起,十分滲人。

而原本那棵樹下的大漢,隻剩下一灘血水。

祝輕時抿抿唇,沉聲道:“他,自爆了。”

賀君安臉色早已黑成一線,他暗罵一聲,接過祝輕時遞過來的手帕,在河邊蘸了水,細細擦拭被血肉濺上的地方,問道:“所以,‘明暗雙匠’是誰?”

祝輕時立在一旁,道:“原是一對孿生兄弟,姓樓,兄長名明,弟弟名暗,兄弟倆自出生起各有左右半邊臉覆滿黑色胎記,醜陋可怖,被視為不詳,後被一匠人收留,撫養長大。沒想到兄弟倆在製兵器方麵極有天賦,經他們之手製成的兵器削鐵如泥,外觀精美,久而久之,在江湖中名聲便傳了出來,人稱‘明暗雙匠’。”

祝輕時頓了頓,看著手中方才從那人懷中抽出的東西,那是一張請帖,已被鮮血染紅,但細看仍能看出原本的淺藍色外殼,邊上紋著細膩的銀紋,經曆過水泡、血染之後,它皺皺巴巴,還泛著十分濃重的血腥味。

祝輕時小心地將它翻開,裡麵的字更是證實了他的身份。

賀君安瞥來一眼,略有些驚訝,“他們也是要去參加武盟的。”

祝輕時合上請帖,微微頷首,道:“‘明暗雙匠’,名聲不小,且一器難求,他們被邀請前往,也在情理之中。”

賀君安頷首。他之所以一眼就看出那是武盟的請帖,是因為他半個月前,在祝輕時那裡,看到過一模一樣的請帖。

方今天下十七門派,又以南淨北千為首。江湖規矩,五年一次武盟大會,各派交流功法,增益感情。今年恰是南淨宮主辦,南淨宮半個多月前便向各派發送請帖,同時廣邀天下能人異士,共同來切磋。

他們梨花齋坐鎮東注,雖管轄範圍隻有兩千多戶人家,隻是一個小小門派,但依然在被邀請的範圍內。

祝輕時一開始收到請帖,是十分糾結的。她原不想去,但一來這次請帖言語溫和,態度卻較強硬,二來梨花齋先前已借口推脫掉兩次武盟大會,這次再不去,難免落人口舌。

沒辦法,那隻能收拾收拾準備過個中秋就去。

東注三麵環水,一麵依山,環的那條水叫長夢河,依的那座山叫天齊山。天齊山名字似要與天齊,但實際上不過一百五十丈,而梨花齋,就坐落在天齊山上。

東注雖風景優美,但礙於通行不便,因此一直發展不起來。所轄地區如此,梨花齋自然也有錢不到哪裡去,甚至可以說,是比較貧窮了。不知從哪一代開始,梨花齋漸漸凋敝,發展到祝輕時手中,齋內隻剩十餘名弟子了。

梨花齋又小又窮,祝輕時曾經痛心疾首地和諸位弟子商量,認為梨花齋給不了他們想要的,若是有抱負,可以去外麵拜入大幫派門下,一些弟子見狀走了,但仍有十餘位弟子留下。

在這些留下的弟子中,祝輕時最不能理解的便是賀君安了。賀君安是她九年前,在街上遇到的,那時,他不記得自己家住何方,父母是誰,何日生辰,隻記得自己姓“賀”,祝輕時於是把他帶回梨花齋,取名為“君安”,給自己搭個伴。

原本隻是盼他平安快樂一生,誰知他在修煉方麵,卻極有天賦,祝輕時每每在練武場上看到他,都頻頻咂舌,感慨人與人差距果真似天塹。

賀君安非是池中魚,因此當他執意要留下時,祝輕時真心替他感到惋惜。惋惜過後,就開始頭疼了,看著留下來的弟子,算上上一代的師叔師伯師母們,一共二十五口人,祝輕時摸著所餘不多的錢袋,暗暗發愁。

門派錢財來源一般是製造武器、販賣典籍、收納弟子和萬家供奉,但前麵也說了,東注是個很窮的地方,因此這四項主要收入,梨花齋一個也摸不著。

於是梨花齋內眾人隻能過上邊修煉邊種地的生活了,會字畫的還偶爾拿些字畫去山下賣,一代幫派發展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夠寒磣的了。

對於這項決定,梨花齋內幾位元老十分不讚同,頻頻勸說祝輕時,但見她屢教不改,也隻能搖頭歎氣,自去後山,不再見她。

祝輕時歎了口氣,念著雙匠之一方才吐出的那句話,道:“他應當是趕往武盟,路過東注,遇到……”她微微一蹙眉,“……邪修,而後被傷。畢竟他隻是匠人,論武力方麵,仍不如修煉已久的邪修。”

賀君安站起身來,他半身都被拭上水漬,將手帕擰乾,隨意塞在腰間,看了眼那血肉橫飛的方向,他問:“可是,他為何要自爆?明明有可以活下來的機會,偏偏選擇這種殘忍的方式死亡。”

祝輕時淡淡搖了頭,道:“雙匠自出生起便被人摒棄,得此巧手才有今日之威風,一朝失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任誰也無法接受。他定也是不想死後,讓彆人看到他雙掌被斷,於是做出這般抉擇。”

她抬眸,見賀君安正定定地注視著她,問道:“嗯?”

“無事,”賀君安彆開視線,“我隻是在想,邪修為何要對他動手?”

祝輕時道:“個中恩怨我們也不知,但大概率是懷璧其罪。”她又看向手中請帖,眉頭皺起,“南淨宮所發請帖上有注明,近幾個月不知萬仞崖那邊在搞什麼動靜,不少邪修入人間騷動作亂,這當真是……”

可惡至極。

正派與邪修向來勢如水火,邪修所行惡道,皆為私欲,一向為正派所不齒,又因其常作亂害人,因而人人欲誅之。

賀君安也是想到這一層,眸色微凝,頓了頓,語帶安慰道:“不管怎麼說,我們先護好東注這一方。”

祝輕時看向血地,正欲答言,卻忽然想到什麼,愣了一下,道:“不對,‘明暗雙匠’一向形影不離,怎的這隻有一位,且邪修並沒有殺死他,那必定是去追另一名匠人了……”

她話音未落,便聽一淒厲的尖叫聲劃破長空,

“啊啊啊——!!!”